80.承諾
我就想試一試「沒有大興?」謝凌雲追問,「以前也沒有?」
「自然沒有。莫說我中土,即便是邊陲小國,也沒聽說過大興的。」寧夫子看她臉色實在不好,也不與她計較這些,只說道,「你若累著了,就先回去吧。今日這拜師禮也拜過了,等再長兩歲,為師再教你好了。」
謝凌雲不說話,心裡如同亂麻一般,耳畔反覆迴響著夫子的話:「莫說我中土,即便是邊陲小國,也沒聽說過大興的……」
怎麼會這樣?若是沒有大興,她又是來自哪裡?
劉媽媽見她臉色煞白,雙目無神,連喚了幾聲「姑娘」,也不見她有絲毫回應,嚇得慌了手腳,一把將其抱起,去找太太。
寧夫子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心裡不安。又過得片刻,才漸漸恢復了正常。她尋思著約莫是小孩子身體嬌弱,說到底還是年齡小呢。
定了定神,寧夫子打起精神,將今天原本要講的忠孝節義講完。
那廂劉媽媽抱著謝凌雲,奔向薛氏的院子。
謝凌雲早回過神來,擦拭著劉媽媽臉上的汗:「劉媽媽,我自己走。」
芸姑娘終於回魂了,劉媽媽嘆一聲「神天菩薩呦」,眼淚都要流下來了。然而劉媽媽並不肯如謝凌雲所說,放她下來,反而抱她抱的更緊了。
所幸書房離薛氏的院子也不甚遠,再走幾步就到了。
女兒今日拜師,不知是何緣故,薛氏心裡並不安生。她本想做會兒針線的,卻兩次扎傷手指。她索性放下針線,靜靜地等女兒回來。
劉媽媽剛抱著阿芸進來,薛氏就迎了上去,連聲問:「怎麼樣?阿芸今天可還聽話懂事?夫子沒有懲罰你吧?」
謝凌雲離開劉媽媽的懷抱,抱住母親,輕聲囈語:「阿娘,夫子說大齊高祖……」
薛氏微微一怔,反手抱住女兒,笑道:「嗯,阿芸好厲害,還知道大齊高祖!高祖皇帝是個大英雄,真豪傑。」
謝凌雲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流了出來:「阿娘,阿娘……」
寧夫子說的是真的,是大齊,不是大興!不是大興,沒有大興。那她到哪裡去尋仇?她對自己說,可能在離大齊很遠,有一個大興,只是寧夫子沒去過,也不知道。
但是她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聲音:真的會有兩個毫不相干的地方都有綏陽、都有一樣的文字、一樣的語言么?這是不可能的吧?不同的國家,文字語言都不一樣的。
不!一定是有大興的,若沒有大興,她過去的十多年又算什麼?
女兒神情怪異,臉上猶有淚痕,薛氏嚇壞了,連聲道:「我的兒,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誰給了你的氣受?誰打罵你了不曾?」
薛氏以眼神詢問劉媽媽,後者卻只是搖頭。
忽然想起了什麼,劉媽媽道:「姑娘今日不小心從椅子上掉下來了,可能是這個緣故。」
薛氏不辨真偽,忙去查看女兒身上可有傷痕。
謝凌雲不願母親擔憂,忙說:「阿娘,我沒事,不疼,一點都不疼。」
饒是如此,薛氏仍是放心不下,確定女兒的確沒有受傷后,才又哄著女兒吃下一盅雞蛋羹,哄她睡了。
謝凌雲躺在床上,可是又哪裡能睡得著?她從小有意識地調整呼吸,雖時日尚短,內力不顯,但也略有作用,至少此刻她的聽力很好。她能聽到母親和劉媽媽有意壓低了聲音的對話。
劉媽媽正把今日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訴薛氏。
薛氏聽后,沉默了好一會兒,方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兩個孩子,一個都不能讓我放心。若他們兄妹能平安順遂,我就是少活十年……」
「太太說的什麼話?」劉媽媽打斷了薛氏未盡的話,「三少爺會好好的,姑娘也會好好的。太太等著享福就是。」
謝凌雲聽著兩人的對話,大為震動。一直以來她都知道,薛氏待她很好,她從薛氏身上感受到了母愛。母親對她好,她也要對母親好,不能讓母親擔心。
至於大興到底在哪裡,等她長大了,自會去探個究竟。現下她要做的,是聽話懂事,不讓母親擔心。——當然,她不會荒廢武藝。
謝萱和謝蕙日日跟著寧夫子學習,謝凌雲因為年紀小,得以留在母親身邊。她有時也拿著小弓箭、小刀劍比劃。薛氏只當她是好玩兒,就隨她去了。
謝凌雲發現,她想練外家功夫並不容易,母親寵愛她,除了劉媽媽,還將身邊的大丫鬟派給她,照顧她生活起居。她現在的年齡,單獨行動的機會少之又少。
她有次跟母親提起想習武,嚇得薛氏當即變了臉色,連聲說要收了她的弓箭。至此她再不當著母親的面習武了。
沒奈何,繼續練內力吧。反正只要方法得當,睡覺時都能漲內力。至於招式,她爛熟於心,等長大一些再練吧。——師父說,真正內力高深的人,飛花拈葉皆可傷人。
謝凌雲四歲的時候,父親謝律仍是綏陽令。她開始同兩個姐姐一樣,正式跟著寧夫子讀書學規矩。
三人年齡不一,進度不一。寧夫子在課堂上對謝萱多有誇讚,稱其聰慧,但對謝蕙就很少評論。謝凌雲因為是新去的,也得到了寧夫子的不少關注。
謝凌雲至此方知,父母喚她的是阿芸而非阿雲。
一字之差,區別甚大。
這一年,謝家發生了不少事情。
起先是岳姨娘身體不適,大夫診脈后,竟然十分遺憾地說是小產。她什麼時候有了?又怎麼就小產了?一向寡言少語的岳姨娘瘋了一般,痛罵馮姨娘,說是馮姨娘害的。
馮姨娘十分委屈:「你懷了身孕,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會知道,還去害了你?咱們姐妹多年,我害你做什麼?」
岳姨娘有孕后,一直是瞞著眾人的。這幾日,馮姨娘找各種各樣的借口與她一起做針線,一起吃飯。她當時不疑有他,現在想來馮姨娘定然是藏了壞心的!
當著謝律的面,岳姨娘咬牙發狠道:「怪不得你突然改了性子一樣,給我送吃的送穿的,還跟我一起做針線。你的心真黑,害了我肚子裡頭這個,你的懷信就是老爺跟前唯一的孩子了?你可別忘了,京城老太爺身邊還有一個呢。那可是太太生的,比從你肚子裡頭爬出來的要尊貴的多……」
謝律越聽越覺得不像話,厲聲呵斥:「胡說什麼!好好養著身體是正經!」
家裡四五年沒有喜事,這回岳姨娘剛有孕事就小產了,謝律心情不佳。然而還未來得及安撫小產的岳姨娘,這兩個妾室倒先吵鬧爭寵起來了。
不用說,這中間定是有貓膩。岳姨娘有孕后隱瞞不說,未必沒有壞心思;岳姨娘指責馮氏也肯定不會毫無道理。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岳姨娘的胎兒沒了,馮姨娘又是他一雙兒女的生母。為著懷信的名聲,此事必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家要想和睦,就不能太較真。
唯恐再旁生枝節,此事謝律不打算讓妻子插手。聽了兩個姨娘的辯白之詞后,又查看了所謂的馮姨娘送的衣料香囊,謝律很快結了案:「海棠那些食物確實是孕婦禁忌,但芙蓉也太不小心,連自己有孕都不知曉吧。這樣,芙蓉好好養著身體,就罰海棠禁足三個月吧!」
薛氏含笑搖了搖頭,輕聲道:「那倒不是。阿芸,你要做姐姐了。」
「做姐姐?」謝凌雲微愣之後反應過來,「阿娘懷孕了?」
薛氏點頭:「是。」
她也是剛知道自己有孕的。這個孩子來的突然,不在她意料之內。以她的年齡來說,這可能是她最後一個孩子。她想護好這個孩子,自然不能長途跋涉,所以此番是不能同懷禮一起返京了。
謝凌雲想了一想,半蹲著身子,握著母親的手,一字一字道:「那我陪著阿娘,我來保護阿娘。」
她記得清楚,父親的岳姨娘當初就是有孕小產後傷了身體,繼而丟了性命。想來懷孕是一件挺危險的事情。
薛氏哭笑不得,女兒才十歲,又能做什麼?不過在內宅之中,想保住這個孩子,她還真不能掉以輕心。
謝律很快就知道了妻子有孕一事。對於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自岳姨娘小產以來,謝家都沒再添丁進口。如今妻子有孕,他怎能不開心?
尤其是這個孩子來的時機非常好,它是伴著他得知他們會回京的喜訊到來的,它還能攔住琬琬回京的腳步。這孩子來的太是時候了!
謝律柔聲道:「琬琬,你真好。」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柔情蜜意,一點不遜於他們新婚燕爾之際。
薛氏卻堪堪避開了他的目光。
謝律還在興頭上,在房內踱來踱去:「嗯,咱們賞下人月錢!琬琬,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這個好消息得讓禮兒帶給老爺子老太太!不行,我還得親自寫一封信……」
薛氏輕輕嘆了口氣。
聲音雖小,可謝律還是聽到了。他奇道:「怎麼了?你不開心?」
「哪有?我只是想著先別告訴老爺子老太太,若是……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這話給了謝律當頭一棒,他滿腔的興奮瞬間退卻,面上青白交加,口中卻猶自說道:「琬琬不要多想,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說這話時,他心裡有些發虛。岳姨娘的孩子怎麼沒的,他當然有數。當時出於種種考量,他選擇了大事化小,但是同樣的悲劇,不能再次上演。
琬琬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嫡子。他只有兩個兒子,說到底還是子嗣單薄了些。
謝律不無遺憾地嘆道:「琬琬,你懷的要是雙生子,可就更好了。」
薛氏暼他一眼,並不搭腔。
謝律不以為意,依舊笑呵呵的。這幾日,還真是事事如意啊。
謝懷禮在綏陽逗留不足一個月,京城那邊祖父催他回京的信就過來了。他雖然不捨得父母,卻還是提出了告辭。
謝律心情好,大手一揮,給兒子添了不少東西帶回去,又加派了隨行人員。他大大方方告訴長子,且回京候著,不久之後,他們就會一家團聚。
謝懷禮辭別父母回京,暗想他已長大成人,即使父母不能回去,他也能尋了機會多多探望父母。
臨走前,謝懷禮囑託妹妹,多陪陪娘親,要學會提高警惕,對人不可全拋一片心。
謝凌雲大力點頭,以前阿娘也教導過她,不能毫無保留地相信別人。
謝懷禮回京了,謝律倒不像妻子那般不舍,他難得放下.身段寬慰妻子。末了又問道:「琬琬有孕,不能累著,這府里事務,你看……」
他尋思著萱兒是個聰慧的,肯定能把家管好。
薛氏只當是他想為馮姨娘攬權,接過話道:「不知道相公是怎麼打算的?要不,先讓三個姑娘試試?」
「三個姑娘?」
「可不是。」薛氏笑道,「都十來歲啦,再過幾年,就該議親了。這管家的本事,不能不學。再者,這也就咱們一家,事情少。姑娘們跟著寧夫子學了那麼久的本事,都很聰明,難不倒她們……」
妻子都這麼說了,謝律只得道:「那就依著琬琬吧。」
三個女兒一起,不分嫡庶,琬琬其實還是很有嫡母風範的。
一聽說要姐妹三人管家,謝萱就覺得不對。一打聽,竟是薛氏有了身孕。
怎麼會呢?按理來說,應該是謝律夫婦因為薛氏執意回京一事鬧了矛盾。最終夫妻感情失和,薛氏也沒能回成京啊……怎麼會是有身孕呢?
她忽然恐慌,自己所倚仗的東西好像在一點點變少。許多事情漸漸脫離她的控制……
不過,知道薛氏有孕后,更恐慌的是馮姨娘。多年前岳姨娘有孕時給她造成的恐慌再一次襲來。不,比上一次更甚。
太太若再生下兒子,老爺看著長大,又是幺子,那還不疼成眼珠子一般?等這孩子長大,這府里哪裡還有他們娘仨的容身之地啊!
偏偏兒子還不當回事兒,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得馮姨娘更心痛:「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謝懷通道:「唉,你慌什麼?剛懷孕,生不生下來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生了,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男孩,長不長得大也不一定。再說了,就算是真長大了,又能怎麼樣?姨娘忘了不成,我上頭還有個謝懷禮呢!」
看一眼馮姨娘,謝懷信又道:「說真的,能不能生下來還是個謎呢。」
「我在京城時,只有她陪著你?」薛氏打斷了他的話,「那死去的岳姨娘又算什麼呢?」
謝律的臉色倏忽變了,立在門外的謝蕙也身體一僵,她深吸口氣,悄悄走了進去。
卻聽薛氏嘆道:「相公,你在為當年的事怨我?」
謝律手上動作一頓,下意識否認:「沒有。」可他卻在心裡說,有的吧,的確是怨過她吧。或許他偏袒馮姨娘,可能也有這一點原因。那為什麼不偏袒岳姨娘呢?最初在綏陽的四年,岳姨娘也在他身邊的啊。
剛一想到岳姨娘,他就看見了紅著眼睛的謝蕙。老實說,他對這個女兒的感情最淺,謝蕙非嫡非長,而且總能讓他憶起一些並不開心的事情。可是,現在看到她單薄的身影,他竟生出一絲愧疚來。
咬了咬牙,謝律道:「琬琬,就這樣吧。明日就把她送過去,對外就說,就說馮姨娘暴斃,府里再沒有這個人。」他面上隱隱帶了懇求之色,補充道:「咱們是厚道人家,肯定不會打殺了她,她的賣身契在老太太那裡,也發賣不得。就看在那倆孩子面上,看在老太太面上,讓她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也當是為咱們的孩子積福。」
這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結果了。馮姨娘陪他十多年,他到底還是不忍心要她的命。
薛氏的沉默教謝律一顆心浮浮沉沉,他等待了許久,才聽到妻子輕輕「嗯」了一聲。謝律長舒一口氣,驚覺背上已有一層冷汗。他暗道一聲慚愧,心中莫名酸澀。
「爹爹教馮姨娘出家,馮姨娘肯么?」謝凌雲忽然問道。她以前倒也聽說過,有大魔頭作惡多端,後來經高僧點化,棄惡揚善,皈依佛門。且不說這對於死在大魔頭手上的無辜者是否公平,只說馮姨娘跟這並不相同。而且,馮姨娘願意出家么?
「這就不用你擔心了。」謝律道,「她若不從,唯死而已。她會好好選擇的。」
「那哥哥姐姐那裡呢?」謝蕙怯怯地問道,「他們姨娘被送到庵堂。他們會不會記恨父親和母親?會不會遷怒還沒出生的弟弟?」
謝律騰地站起:「他們若真這般不孝,自有本朝律法等著他們!」
薛氏哂笑:「你這會兒倒想起律法了。」
謝律面色一紅:「就這麼定了,他們兩個,我會好好教訓。馮姨娘沒了,以後就不要再提起她了。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你先歇著,我去處理一些事情。」他走得很急,以防薛氏突然反悔改變主意。
他怕遲則生變,次日一早便讓人將馮姨娘的口堵了,悄悄往馬車一塞,送到城西的靜慈庵。
靜慈庵條件簡陋,香客少,衣食多靠自己動手。老尼姑見送來一個嬌滴滴的美貌婦人,知道是犯了事的,可以任意支使,更不要說那烏油油的頭髮上簪著的首飾了,可是能換不少米面。當下喜滋滋地收了,聲稱入我佛門,會好生感化她。
馮姨娘這十多年也算養尊處優,力氣哪能跟常常挑水澆菜的老尼姑比?她還在以淚洗面,籌劃著怎麼回去,就被兩個尼姑一起按著,拔了首飾,鉸了頭髮。原有三千青絲的頭皮變得光溜溜的。她一口氣上不來,直直暈了過去。
謝律這件事做得乾淨利落,待謝懷信兄妹知道姨娘被送走時,已經遲了。
謝懷信吵吵嚷嚷,要個說法:「父親,那薛氏不是沒事嗎?為什麼還要把姨娘趕出去?姨娘身體不好,若真有個萬一……」
謝律勃然變色,蕙兒的話忽然浮上心頭。這還是當著他的面呢,就稱嫡母為薛氏?他當即斥道:「跪下!誰給你的膽子不敬嫡母?」
謝懷信的氣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被妹妹謝萱扯著袖子跪在地上。
從昨天事發起,謝萱的眼淚就沒止住過。不過,此刻她倒比兄長鎮定許多:「父親,你別怪哥哥,他只是擔心姨娘。姨娘雖有錯,可她對我們有生養之恩。若不聞不問,那倒真是畜生不如了。」
謝律哼了一聲,心說是這麼個道理,氣兒順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