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狗血往事
「成了,你先出去,叫人看著點兒。我估摸著,老二出了這麼大的丑,榮慶堂那邊兒過不了多久,就得來尋事了。」
賈赦擺手吩咐道。
林之孝應了一聲,隨即退出。
一回頭,賈赦就看到兒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口,咧了咧嘴,「怎麼?沒見過林之孝?」
賈璉回過神,攤了攤手,「從前見到他,只覺得是個老實人,也不會說什麼。倒是沒見過嘴皮子這麼利落的時候。」
「所以呢?」
「所以兒子只是覺得,能在主子面前這樣說道主子母親的,似乎並不大正常。莫非父親與老太太之間,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往不成?」
「過來坐下。」賈赦坐到了書案后,隨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賈璉挑眉,果然還有密辛么?
「從前看你跟那邊兒親近,我不想告訴你,說了也是無用,說不得叫人一挑撥,你會跟大房愈發疏離。不過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過來,有些事情也是該叫你知道的時候了。」
賈璉先倒了一盞茶捧給了賈赦,這才在椅子上坐好,等了半天,卻見賈赦雙眼望著窗外,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憶著什麼。
賈璉也不催促,既然決定了要告訴自己,那就等著吧。
過了良久,賈赦才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收起了懷念的神色,恢復了以往的玩世不恭。
「兒子你說,你爹我在這府里的地位如何?」
地位么?
「很微妙。」
「哦?」賈赦笑了,「如何微妙?」
雖不明白賈赦到底要說什麼,賈璉還是開口解釋,「父親乃是嫡長,又是堂堂正正的襲爵之人,雖然爵位降了下來,按照道理來說,卻是理所應當的當家人。不過,當家人偏居一隅,哪怕小院子修得再精緻,卻也不如正房來的名正言順。」
象徵著繼承人地位的榮禧堂,是二房住著。代表著內院當家人身份的當家權利,也在二房。
賈赦空背著一個一等將軍的爵位,無論怎麼看,這都不正常,完全不能用一句老婦人偏心來解釋。
「父親恕我不敬,回想老太太對大房的態度,兒子都要懷疑,您是不是她親生的了。」賈璉給自己倒了杯茶,輕輕啜了一口。
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比他這兩天在自己那個住處喝到的要清醇許多。
只是一口水才到了喉嚨處,耳邊就響起了賈赦冷笑。
「你倒還有些小聰明。我可不就不是她親生的么。」
幸而賈璉還有幾分自持力,否則這一口茶水非噴出去不可。
他驚訝地抬起眼看賈赦,卻發現賈赦那張還算俊美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方才的弔兒郎當。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片恨意與猙獰。
「那父親……」
榮慶堂那位,是上一任榮國公賈代善明媒正娶的妻子,出身保齡侯府,上代保齡侯的嫡女。如果賈赦不是她親生的,她怎麼能容下賈赦佔據嫡長位置這麼多年,甚至連爵位都襲了?
唯一的解釋,賈史氏不是賈代善的元配!
「咱們賈家,可不是爆發了兩代人的新貴。在金陵,那也是世代望族,只不過咱們和東府乃是旁支而已。後來太-祖皇帝起-事的時候,你曾祖兄弟兩個一路跟隨立有奇功,這才封了國公移居京城,在賈氏一族裡成了最為顯貴的。又因原先的族長不賢,才換了你堂曾祖為家主。」
「你的親祖母,乃是你祖父的兩姨表妹。只從小沒了父母,寄居在賈家。因二人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情分,你曾祖母憐惜,生怕你祖母嫁到別人家裡,被欺娘家無人撐腰受委屈。因此,便與你曾祖父一起做主,外甥女變兒媳,叫你祖父迎娶了你祖母。初時他夫妻二人之間感情還是不錯的,當然我也沒看見,這都是你曾祖母告訴我的。」
「不過後來,太-祖成了大事,封四王八公,你曾祖成了超品的榮國公,你祖父也由金陵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望族子弟,一躍成為了國公世子……人哪,都是易變的。太-祖有個乳母,曾在他幼年時候救過他,後來被封了奉尚夫人。這乳母的夫家,便是當初的史家了。奉尚夫人有一女,愛若珍寶,疼的不得了。按說以當時的史家來說,已經成了新貴,家主封侯,這樣的人家女兒找什麼樣的夫婿找不到?偏生她就看中了你祖父。你祖父……呵呵,也不是坐懷不亂的。沒有娘家依靠的糟糠之妻,與新榮顯貴的侯門貴女,長了眼睛都知道要怎麼選。」
賈璉皺眉,「那祖母……」
賈赦搖頭,「咱們這樣的人家,做不出休妻的事情來。且你曾祖父與曾祖母看著你祖母長大,最是了解她的性情,賢淑溫婉,無論是作為寄居的表小姐,還是後來的兒媳婦,都挑不出半分的錯處來。更何況這件事情鬧出的時候,你爹我才剛剛出生未足滿月,他們自然不會允許你祖父休妻另娶。只不過哪,呵呵呵呵……」
「那位奉尚夫人哭到了御前,太-祖不忍,下旨賜婚。聖旨賜婚哪兒子!聖旨賜婚,貴女自然不會做妾。想你祖母一介孤女,如何能與皇命相抗?然她再柔順,也是書香門第的出身,如何能夠忍受不曾犯錯,卻要被降為妾室的侮辱?另一面,史家行事這樣跋扈,也叫她明白,若是真的等賈史氏進門,只怕她也保不住我這個長子了。為了自己的尊嚴,也為了保住我的地位,聖旨到的那一日,你祖母便留下了一封書信懸樑自盡了。」
說到這裡,賈赦忍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書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賈璉早不是原來的那一位,連賈赦都沒有記憶的祖母,對他而言和陌生人沒有太多的區別。但終究,這身體上是有著血脈牽連的,聽了這樣的往事,也不禁心生憤怒。
「那,後來呢?」
「母親死後,你曾祖母既感到對不住早已過世的妹妹妹夫,又後悔自己一念之差最後卻害了外甥女性命去,大病了一場。你曾祖父卻知聖旨已下,君無戲言,與史家的親事,是捏著鼻子也要認了下來的。但他老人家也不是沒有血性任人揉圓搓扁的人,將你祖父重重鞭撻后親自進宮,不知與太-祖如何求情,竟是保住了你祖母的元妻名分,也算是保住了你爹我。再後來,你祖父熱孝之中迎娶賈史氏,你曾祖父曾祖母怕我被賈史氏磋磨,便一直把我帶在身邊教養,直到二位老人家過世。「
賈赦聲音低了下去,頗有些難過,「我對不住他們哪!」
原來還有這樣的狗血往事。
賈璉將身子往後靠了靠,寬大的透雕玫瑰花紋的靠背椅舒服得很。他徐徐吐出一口氣,「怪不得,原來論起身份來,賈史氏只是個填房?」
「填房?」賈赦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可不是填房么?」
眼中又露出譏屑,「說起來,你祖母死後一個月,賈史氏就進了門,就二房你那個好叔叔,可是不足九個月就出來了……」
要說賈赦也是個人才,方才說起往事來還是恨意滔天,這一轉眼說到了賈史氏和二房的笑話,竟然還能給兒子一個「你懂」的眼神。
賈璉無語。
都說十月懷胎,瓜熟蒂落,實際上孩子早幾天晚幾天出生也正常的很。賈政八個月出生,早產也不是不可能。但顯然,他的便宜爹是認定了這日子有古怪了。
他眼下沒有功夫去和賈赦討論「論賈政出生時間的詭異性」問題,因為眼前還有個大疑問。
「父親,照您所說,那個什麼奉尚夫人既然敢進宮去哭求太-祖賜婚,顯然就不是不願意叫女兒名份上吃虧的人。結果祖母自盡,賈史氏板上釘釘的正妻變成了填房,難道史家就認了?」
「不認能怎麼樣?」賈赦手指敲著椅子扶手,閉上了眼,「太-祖入主京城后,論功行賞,四王八公十六侯大多是靠軍功封爵。然也有例外,史家王家等便是了,他們靠的是這個。」
伸手比了個元寶的樣子。
賈璉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太-祖皇帝雖然一時頭腦發熱給自己乳娘做了主,卻也不曾想過你祖母竟然烈性至此,寧死不辱。賜婚後悔不後悔的我不知道,但聽你曾祖母說,後來奉尚夫人又進宮去,未曾見到聖面便被送了出來。」
「我明白了。父親的存在對於老太太來說,就是她永遠低了祖母一頭的證據。」
「嗯,也是她兒子的擋路石頭。」賈赦滿不在乎地說道,「你曾祖父年輕時候征戰殺伐,落下了諸多的暗傷。後來身子撐不住了,就上摺子告老,將爵位傳了你祖父。不過,摺子上同樣有另一項為我請封世子的請求。賈史氏為老二籌謀了多年,焉能不恨呢?她奈何不了你曾祖父曾祖母,對付我這個名義上的兒子還是綽綽有餘的。不過叫你爹我說,她也是真能忍,硬生生熬到了你曾祖父夫妻倆過世,才開始出手對付我。」
初代榮國公夫妻都不算長壽,賈赦十一二歲的時候先後離世。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賈赦在榮國府中的日子難過了起來。沒有了將他帶在身邊教導的祖父,沒有了將他護在羽翼下的祖母,父親賈代善本就對髮妻害他聲名有瑕心存不滿,賈赦這個髮妻之子,更是看不順眼。賈史氏一向會做表面功夫,丈夫面前表現得慈愛無比,將賈赦看得親子一般無二。至於背後的手段,那麼不說也罷。
想想自己當年那日子過的,賈赦都唏噓不已了。
「這些都過去了。父親,我要問的是,我的母親和大哥,究竟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