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相見(一)
建平元年秋,大雨滂沱了七日。
陸縈坐在湖心亭石椅之上,望著手中的虎頭青銅匕首怔怔出神,秋風卷過雨滴拂在面上,冰涼冰涼,她抬頭盈望湖面,眼底卻是一片秋色蕭條。秋風,冷雨,碧湖,陸縈又想起常出現在湖畔的那道挺拔身影,失去才知難能可貴,或許,她真的錯了。
數夜失眠,攪得陸縈心神不寧,仰望黑雲欲摧的天空,總覺得要發生什麼。已近夜暮,陸縈覺得有些許涼意,甫一起身,但覺腳下輕飄頭目暈眩。
身體被一雙纖臂扶住,陸縈方才站穩腳跟,閉目養神片刻,一張猩紅大氅便披在身上,她伸手緊了緊,驅走那一絲絲寒意。
「天涼,娘娘切莫著了寒。」碧落見著陸縈手中的虎頭匕首,心中自是明了,這幾日陸縈淺睡多夢,半夜驚醒口中尚喊著「爹爹」,碧落九歲進了將軍府,打小便同陸縈一塊長大,而後又陪嫁齊王府,掐指算來侍奉陸縈也有七八餘載,她們之間,早已不止主僕情誼。「娘娘可是又想將軍了?奴婢斗膽,娘娘凡事也看開些,保重身體要緊,將軍在天得知,也欣慰些。」
陸縈長舒一口氣,往事已逝,「罷了……王爺可有消息?」
碧落搖頭。
晚間只喝了幾口葯膳粥,陸縈便沒了胃口,碧落端來清茶侍奉她漱了口,貼心道:「娘娘若是不適,便早些歇息。」
陸縈撫著額點點頭,今日吹了些風,身體確實有恙,原是身子沒這麼弱,十五歲那年淋了場大雨,寒氣濕氣侵入骨髓,至此大病小病就沒斷過,任憑陸元紹煞費苦心尋醫問葯也不見起色。此時想起,爹爹當初對她百般呵護,可她卻從來沒給過陸元紹好臉色看,倘若當初陸元紹能對自己的身體稍加上心,也不至於……
「……縈兒,縈兒,隨我來罷。」
合上眼,陸縈又掉進熟悉的夢魘,一連七個晚上,她看見爹爹在向她招手,略帶滄桑的臉龐依稀能看見昔日風流,「……隨我來罷。」
「縈兒,我的縈兒……」
「娘親……不要拋下縈兒……」淚眼婆娑間,陸縈摸索著朝他們奔去,卻被困在原地如何也不得靠近。
「縈兒,等你再大些,哥哥帶你南下可好?打得蠻夷片甲不留!」陸康氣宇軒昂說罷,原本丰神俊朗的臉龐卻倏爾扭曲起來,神情痛苦,頭毫無預兆地被大刀砍下!
一片熱血濺在陸縈臉上,眼前的景象變得腥紅,陸康的項首滾到自己的腳邊,臉上還帶著一抹微笑,陸縈一聲凄厲的尖叫刺破夜空,「……哥哥……哥哥!」
滅門的折磨,陸縈每晚都在經歷,她雙手死死抓著錦被,絲綢枕上的精緻刺繡被汗液淚水打濕一片,低吟啜泣在她的喉間婉轉,「娘……爹……哥哥……」
「啊……」隨著一聲凄喊破喉而出,陸縈猛地從塌上翻身而起,鼻尖盈來熟悉的艾葉熏香,幾縷青煙從香爐中裊裊升起,一片寧靜,看著周遭熟悉的環境,她才鬆了一口氣,以手撫額,冷汗竟從她手心一直順著手腕流下,夢中的場景實在太過真實。
「碧落……碧落?」陸縈起身下床,覺得有必要給陸康去一封家書,七日夢魘似乎在預示什麼,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再容不得半分閃失。「碧落?來人……」
陸縈一連叫了三聲,卻不見人應答,她披了外袍,走了幾步,耳畔似乎傳來什麼聲音,靜心一聽,並不真切。
瀰漫著殺戮的夜晚,就連天上的圓月都帶著血色,子時,齊王府親兵被殺戮殆盡,府內府外血流成河,刀槍聲、爭鬥聲、腳步聲、哭泣聲、叫喊聲不絕於耳,人命輕賤如螻蟻。
陸縈素喜僻靜,樓榭坐落王府西北一隅,依山靠水,清遠幽靜,此時的齊王府儼然成了嗜血修羅場,可陸縈卻只是聽到細碎聲響,直至東面火光照亮半邊天空,因殺戮帶來的各種悲愴聲愈來愈大,陸縈心驚,推門而出……
出事了。
血腥味蓋過艾草香,曲折的長廊在月光下宣如白晝,迎面跌跌撞撞走來一個滿臉血跡的女子,「娘娘……快走……王爺……王爺怕是不好了……」
「碧落,碧落……」陸縈扶住欲倒的碧落,殷紅的鮮血染濕了她的衣襟,她從未見過這麼多血,一時間完全亂了心神。
「娘娘不要管我……」碧落一把推開陸縈,含淚喊道:「快走,快走!」
單薄的身子經不起這樣一推,陸縈跌倒在地,眼睜睜看著碧落用柔弱的身軀撲向手持大刀的絡腮大漢,無疑是飛蛾撲火。
一束白光一閃而過,晃得陸縈眼睛生疼,是刀刃,只一刀,碧落便應聲倒下。
「放肆!我乃齊王妃……」話雖如此,陸縈張口語出,卻如同今晚的月光一般蒼白無力。
「殺的就是齊王妃!」絡腮大漢聲如炸雷,仰天狂笑,似是瘋了魔,將手中布袋朝陸縈扔了過去,「哈哈哈,如今逆賊陸康也死在我手,天下要皆知我羅東!」
「陸家隨先祖開疆擴土,世代忠良……何來逆賊?!」聽聞陸康已死,陸縈心裡霎時涼下半截。
刀尖直逼陸縈脖頸,陸康的項首就滾落在她的腳邊,同夢境如出一轍,她甚至懷疑是不是仍處夢境?如是做夢,可為何怎麼也醒不過來?絕望與恐懼,她死咬的下唇滲出鮮血,一股鐵鏽般的腥味在嘴裡彌散開來,疼痛讓她意識到,這一次,她真的是處在死亡邊緣。
「哥哥……為什麼……呃……」
話音未盡,冰冷的刀刃直沒入她的身體,穿透她的心臟,唯有流淚,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悔恨。十八年,她只想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也許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醒過,她曾經問陸元紹,為何不卸甲歸田,遠離紛擾?陸元紹告訴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亂世之中,何談安身立命,騎虎難下,不得不為。
陸縈原以為這只是父親對權勢的過度迷戀,而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才明白,騎虎難下是怎樣的無奈。你淡泊一切,不意味著他人也淡泊一切;你無心算計,不意味著他人無心算計你;你與世無爭,不意味著他人不會爭到你的頭上。
或許,一切苦果就在於她太相信命運,順其自然躲不過亂世紛爭。閉眼瞬間,陸縈眼角劃過最後一道淚,如果有來世,她……可還會有來世么?
史書記載,大鄭建平元年,旱災洪澇,藩王割據,秋,齊王鄭羽與上將軍陸康結黨營私,共謀逆反,昭王鎮之,勿念手足,大義凜然,平齊王建平之亂,齊王府焚之,火勢綿延三日,哀鴻一片。
身處一片黑暗,原來死亡就是這樣。似乎是置身於一條長長的甬道,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光點兒,陸縈漫無目的地走著,此時的她就是孤魂野鬼,甬道的那頭會是什麼?
也不知走了多久,整個人輕飄飄的,毫不疲憊,她曾在野史奇聞上看過,人死後確有化身遊魂徘徊在天地間的……光點越來越大,倏爾迎來的是一片光明,白得刺眼,陸縈久居黑暗,無所適從,只覺雙目一陣刺痛,便暈厥了過去。
睜眼,是一片朦朧,陸縈用力閉上眼,休息片刻,再睜眼,模糊的青紗帳變得清晰分明,身下是柔軟的卧榻,她……她如何躺在了床上?
「小姐!小姐您可算是醒了!」碧落手托茶盤,弄了幾式陸縈平日愛吃的點心,時刻備著,就怕陸縈醒時想吃卻吃不上。
一張素凈清秀的臉蛋映入陸縈眼中,昔日的刀光劍影還歷歷在目,碧落就那樣直直地倒在她面前,如今看來,死才是一種解脫嗎……陸縈覺得鼻頭一酸,眸子里泛著淚光,「碧落……這些年跟著我,也是苦了你…我早該給你許個好人家嫁了,何苦你現如今陪我命喪黃泉。」
聽到命喪黃泉四字碧落給嚇壞了,「小姐,好生生的,您說什麼呢?」碧落盯著陸縈那張蒼白無血的臉,心想著,許是小姐大病初醒,才說出些這樣沒頭腦的話,又聽陸縈要給她許人家,臉上飛過兩道紅暈,「小姐總愛拿奴婢說笑,您尚待字閨中,奴婢怎好……再說,碧落哪也不去,是要陪小姐一輩子的。」
待字閨中?碧落的一番話卻讓陸縈不解,她掀開被子,環顧打量起周圍的環境,格局布置如此熟悉,抬頭看見牆上的山水畫,是母親楚氏遺筆……這裡是將軍府?她怎麼會出現在將軍府……
「小姐,您就好好躺著吧!上次從馬背上摔下來,足足昏迷了半月,您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好歹也為將軍想想……」
從馬背摔下昏迷半月?陸縈就好似沒有聽見碧落的話一般,著單薄衣裳在屋內走了一圈又一圈,嘴中還念念有詞,「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已經……」明明是死在了羅東刀下。
「小姐……小姐你莫要嚇唬奴婢……」碧落帶著哭腔,見陸縈就如同得了失心瘋一般,莫非是這一摔就摔走了小姐心智?
「難道?難道……」陸縈赤著腳推門而出,一陣寒風刺骨,天空中飄著鵝毛大雪,天地間銀裝素裹,若那只是一場夢魘,她如何會突然出現在將軍府,不到深秋如何會這般寒冷,一片冰天雪地?
碧落急急忙忙從屋內取了兔毛大氅將陸縈單薄的身軀裹上,低頭只見陸縈一雙纖足踩在青石地板上,已凍得通紅,還以為陸縈是真瘋了,乾脆撕心裂肺放聲哭了起來,「……小姐,您…您究竟怎麼了……」
「如今……如今是何年月?!」陸縈圓睜著眼,雙手掐著碧落瘦削的肩,直直逼問。
「小姐……」碧落被陸縈的眼神所驚嚇,彷彿是換了個人一般。
「告訴我……是何年月?」
碧落顫抖著聲音回答,「如今…如今是寧宣二十七年元月。」
「胡說!如今不是建平元年?!」陸縈斥她。
碧落跪倒在地,滿面潸然,「奴婢豈敢胡說,小姐還是先回屋去,您大病初癒身子本來便虛,可吹不得風……小青,快去稟報將軍小姐醒了……」
寧宣二十七年,她是因從馬背摔落而昏迷半月,那年她十五歲,猶記得這場大雪。
回到了……三年前?
直到陸縈再見自己記憶中的那張臉,才知曉所有的荒唐都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