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書則一字已見其心
陳遲一下子來了精神,打量著陳止寫下的名字,眼睛隱隱發光。
陳遲愛書法,這事在陳家隱隱有流傳,他本人造詣一般,但附庸名士之風,喜好品鑒,窺一斑而見全豹,陳止的這兩個字涉及諸多筆畫,橫豎勾提捺,足以讓他看出端倪。
「你這字,與陳侯體很像,似乎已得精髓,是什麼時候練出來的?說起來,我是很久沒見你動筆了。」陳遲的目光,幾乎難以從這兩個字上移開。
這個時代的人對書法極為看重,大部分的人認為字是個人品質的延伸。
文則數言乃知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
陳止的字寫的如何,陳遲過去沒有多少了解,他只是在陳止小時候見過其人寫字,但時間久遠,到現在已經沒什麼印象了,此時猛然一看,頓時驚訝萬分。
要知道,陳止在前世也是刻意練過字的,還曾經抽過相應的百家之簽,兩相結合,當然不同凡響,在前世就堪稱名家了,只不過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這書法家的名號,遠不如智囊、謀士之名有用,因而當年不見風采。
但是,這一世卻不同了。
名士風流,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名揚四海。
不過,那陳遲口中的「陳侯體」三字,卻也讓陳止心中一動,意識到自己或許該改一下書寫的習慣和特點,雜糅過去那個陳止的筆跡,再加以美化,防止節外生枝,同時加以利用。
實際上,剛才寫下的「陳止」兩個字,陳止就已經留心模仿過去的筆跡了。
這邊,他定下主意,陳遲也重新抬起頭來,露出了一抹笑容:「書法之道,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質,沒有長久的苦練,也出不來成果,看來你這是沒少苦練,單憑這一手字,就足以讓人對你刮目相看了。」
陳止點頭稱是,反正這賭約字也簽了,下面就沒自己什麼事了,當務之急是了解那家店肆的情況,同時調查一下家宅著火的緣由。
關於店肆的具體信息,肯定不會是這位日理萬機的陳家家主來介紹,而是交由下面的人來完成,陳止已經盤算著要從什麼角度入手了。
不過,陳止雖然想要結束這場會面,也看出後面沒什麼實質內容可言了,可陳遲卻沒有讓他離開的意思,而是詢問起一些學問上的事來。
陳遲本身對學問之道算不上精通,問的問題也不深,陳止肚子里的以物觀道丸雖然沒了效果,可憑著前世的見識、記憶就足以對付,應對起來毫無困難,一番對答之後,讓陳遲不住點頭,神情越發舒暢。
陳止看得出來,他的這位大伯果然和記憶中一樣,和陳止的父親關係不錯,過去才會對陳止的所作所為有所姑息,這次也實在是前任陳止鬧得太過,迫不得已才會懲處。
但歸根結底,善待陳止一家,只是陳遲看在已死的陳邁面子上順手為之,他和陳止之間沒有什麼親善之處,按理說這賭約的事情一過,就該放行的,怎麼……
「怎麼現在,有點刻意套近乎、沒話找話說的意思?他到底有何打算?難道還有什麼事,是我沒有掌握的?」
不得不說,當過軍師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職業病,比如陳止這答著答著,就忍不住深究起來,羅列心中情報,試圖找到陳遲的目的所在,只是等他列出了幾個猜測,卻難以確認哪一個最有可能。
正好這時候,陳遲剛問完一個問題,有些無以為繼,正想著下面找什麼話題,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陳止乾脆挑明的問道:「大伯,可還有事要問小侄?」
被這麼一問,陳遲沉吟片刻,微微點頭,才說道:「其實也沒什麼,是這樣的,前些天我偶有心得,寫了一篇文,當時只是隨手記錄,正打算正式謄寫,我看你的字著實不錯,想著不如由你來替我謄寫,也好讓我看看你的書法功底到底如何。」
聽了這話,就算陳止也免不了露出一絲古怪神色,考慮到陳遲的面子,旋即隱去,卻總算明白過來。
「原來是看我的字好,想讓我留點『墨寶』,但他身為長輩,剛才又警告敲打了我一番,所以不好意思開口!」
對這個結果,陳止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知道是這位家主本能的想維護威嚴,這才顧左右而言其他,繞了一個圈才挑明。
關於留墨寶的事,陳止前世也遇過幾次,因此並不陌生,不過他也知道這次情況有些特殊,因為求字的人,是自己名義上的長輩。
有些事,不能說的太明白。
於是,陳止很自然的就道:「能替大伯謄寫文章,這是我的幸事,還望大伯能指點一二。」
一見陳止如此上道,還維護了自己的顏面,陳遲心中很是滿意,立刻笑道:「我是沒什麼能指點你的,你的字很好,你既然答應了,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來人吶,筆墨紙硯伺候!」說著,他頗為鄭重的招來僕從,吩咐下去,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雖然這桌上已經擺上了筆墨,可那是讓陳止隨便寫個名字用的,眼下需要陳止正兒八經的謄寫,雖然陳遲拉不下顏面明說,但實際上就是求墨寶,自然要鄭重一些,畢竟這求字在新漢朝早有傳統。
遠的不說,就說前些年去世的安樂亭侯索靖,以章草、草書聞名於世,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陳遲就聽過一段軼聞,說是索靖在世的時候,曾經有人過去求字,先後三次上門而不得,每一次都等了很久,堪比三顧茅廬,最後還是託了人情才得到一幅字,從此如獲至寶。
當然,這也是索靖身份地位擺在那,求字的人勉強他不得,相比之下,陳止人微言輕,陳遲又是長輩,用不著那麼大張旗鼓,只要擺出態度即可。
很快,桌案擺好,陳止也不客氣,跪坐案前,由著一名清秀的小丫鬟給自己研磨,閉目沉思。
陳遲以為他這是在醞釀書法意境,立刻給幾個僕人、丫鬟打眼色,低聲道:「安靜,不要出聲。」
眾僕從立刻遵從,彼此對視之間都滿臉驚疑,一道道視線落在陳止身上,心思各異,卻都對這位名聲在外的荒唐少爺感到意外了。
「難不成這一房要翻身?」
對此,他們將信將疑,可看到陳止那沉穩神態,多少有了些想法。
陳遲和僕從丫鬟們並不知道,此時此刻,陳止並非醞釀心中意境,而是在思考這字要怎麼變體。
「這也是次機會,表現出價值,能省去很多瑣碎麻煩,所以這個變體,必須保證符合當世之人的審美,好在我這次死而復生,對生死之間的恐怖和惆悵也有了一點感悟,正好雜糅到書法里……」
一念至此,陳止也不耽擱了,他手上還有一堆事要處理,人情公關那是能快就快,因此主意一定,就拿起筆,看了眼手邊的那篇文,目光一掃,已將內容記得差不多了。
「前世抽籤得到的過目不忘有所減弱,但大體功效還在。」
想著想著,他已然落筆,將生死感悟與書法功底結合,又雜糅陳止原本筆跡,就這麼書寫起來。
陳遲的這篇是一篇駢文,名為《華源閣論》,華源閣是陳太公生前居所,文章的內容就是兒子思念父親,稱讚父親的事迹,簡單易懂,用意明確。
駢文講究對仗、用典和辭藻,是當前最為流行的文體,不過陳遲文采有限,這篇文章算不上精妙,只能說看得過去,謄寫起來沒有多大的難度,陳止則筆法純熟,加上記憶力超群,寫起來行雲流水,那一個個字落在紙上,人、筆、紙,彷彿融為一體,似是一幅畫。
這是陳止以前世的底蘊為根,加上生死間的感悟,雜糅在一起,自然而然產生的氣質,卻讓陳遲以及一眾僕從暗暗稱奇。
「這荒唐少爺不是一無是處,別的不說,就是這一派風範,拿出去也足以讓人稱道了。」
眾多僕從對陳止的看法,又有了一點變化。
陳遲則更為直接,他根本就坐不住了,踱步,來到陳止身邊,低頭一看,頓時就兩眼放光。
陳止寫的是隸書,筆勢穩健、明快,結體平正,柔中寓剛,有一種自然天成的味道,就像一名四平八穩的道士,端坐雲台,閉目參道,看似沒有特異之處,但一絲一縷、一分一毫,都給人恰到好處的感覺,彷彿暗合天地之理,增之則肥、減之則瘦,將符合愛書之人審美的標準,完完整整、準確無誤的表現出來!
筆筆著力,字字異形,行行殊致,行筆如塑骨,落墨似填肉,骨涵其中,筋不外露,神韻暗藏。
「我這侄兒的書法造詣竟至於斯!當真不可思議!先前兩字果然不是偶然!」
這麼一看,陳遲立刻生出愛不釋手的情緒,真正肯定了陳止的書法造詣,再無懷疑,心裡似有一隻貓兒騷弄,恨不得立刻拿在手裡品味,偏偏陳止還未寫完,必須等待。
頓時,這位家主的神色不自然起來,恨不得抓耳撓腮,他這等愛字之人,見了好字,有如貓兒聞到腥味,當真難以抵擋。
好在陳止動作很快,盞茶的功夫就已書成,等他擱下筆,陳遲已經忍不住稱讚起來:「好字,好字,剛才你寫的兩字已然可見神采,現在這一篇寫下來,更見大家氣象!我這篇文章,說不定要因為你的字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