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青裳不待丹心老（一）

2012年12月21日23點整。

華麗的青裳如同墜落人間的青虹，覆在手臂上薄薄的幾層，微微透著股涼意，帶著殘存的清冷玫瑰花香，一絲絲滲入到張凌的手臂中，如鋼針般在他的身體中遊走蔓延，渾身都是冰冷的刺痛。

空曠的充滿血腥氣息的戰場當中，靜得仿若混沌未開，就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了。空氣好像瞬間變成了膠質，牢牢將其中的一切包裹住。留在這裡不管是生者還是屍體，全都變得如同被困在琥珀中千萬年的昆蟲遺體，永遠凝固在了這最悲傷的一刻。

他們一動都不動，目光全都凝鑄在張凌手中那襲華麗的青裳之上，連呼吸都忘記了。一時間，所有人都有些無法接受剛剛發生在眼前的事情，無法相信在魔被消滅之後，他們心中那個誤墜凡塵的龍神，也隨之煙消雲散。

這是真的嗎？他們是不是看錯了？

張凌維持著方才的姿勢，深藍如海的重瞳完全滯住，但其中映射出的已不再是那個他最心愛的女子的面容，而是散落在地上的珠玉。那支她最愛的龍形玉簪，靜靜躺在泥土中，向上一側冰冷的眼虛無地望著遠方，就似她最後留下的目光。

靜靜抱著龍夢凌的衣裳，如石化了般呆坐良久，張凌仍是無法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卻也終於有了一些反應。他緩緩直起身，靜靜注視著懷中的衣裳，輕輕伸手撫向臉頰的位置，終歸只能觸到一片虛無。

然而，張凌仍是一遍遍地撫著虛空。似乎眼前還是那個冰一般的女子。他的手也並不是觸碰著虛空，而是在替她撫開眉心的愁，理好她鬢邊的亂髮。

許久之後，張凌忽然笑了，笑得溫潤如玉：「龍兒。你幹嘛在我面前隱身？是在躲著我嗎？沒關係，即便是隱身了我也看得到你，我看得到你……」笑著笑著，便已是淚流滿面。

再怎麼不願相信，他也欺騙不了自己。他強大的理智一遍遍地告訴他，這一次她是真的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走了，留下他一個人。

壓抑的悲慟一點點擴散，終於化作一聲聲的悲嘯：「龍兒！為什麼不讓我跟你一起走！為什麼連死都不肯帶上我！我不要什麼ziyou，我只要留在你身邊。沒有了你，我要ziyou又有什麼用！」

這麼多年的守護，如此強烈的羈絆。為什麼到最後仍是無法逃避分別的命運？

緊緊將那襲青裳抱在懷中，張凌哭得聲嘶力竭，平生第一次有了心痛到死的感覺，只覺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此時此刻失去了意義。他什麼都不想求什麼都不想要，他只想靜靜地守在她身邊，為什麼上天就連這樣一點兒小小的乞求都不滿足他！

一直以來，不管什麼事。他都只聽她的。只要是她一句話，不管要他做什麼他都心甘情願，他也從未向她要求過什麼。只有這一次，只有這一次他求她不要離開他，她卻仍是任性地一個人走了，連他唯一的一個請求都不肯滿足。

就這樣走了，連遺體都沒有留下。留給他的，除了緊抱在懷中的衣裳和散落在地的珠玉，便是永遠無法消除的記憶和悲痛。

在他的生命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圍繞著龍夢凌的。如今。她忽然離開，他就像是忽然被抽空了一樣不知所措。

在這一瞬間，他什麼都沒有了。

龍生九子默默站在張凌的身後，無聲流淚。對於他們來說，龍夢凌的死也同樣帶走了他們的全部。未來。沒有了龍夢凌，也便是沒有了目標與希望。這樣的日子，又該如何度過？

跟著一起死嗎？哪裡有那麼容易！如果死就能擺脫一切，他們早就在龍夢凌消散的那一刻，跟著她一起去了。

命運的鎖鏈、神的賞賜與詛咒，早已將他們緊緊捆縛在一起，他們所掌握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打破他們之間的束縛。若真想解脫，唯有神的力量可以做到。

可是，在這場戰爭結束后，神便悄然遠去。如今的他們，已被神拋棄了。

帶著神不屑收回的賞賜，與這賞賜產生的詛咒，世代輪迴，生生不息。

張凌抱著龍夢凌的衣裳，漸漸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捧著那襲青色一動不動宛如石化了一般。靜坐許久之後，張凌緩緩伸手將散落在地上的珠玉一件件拾起，小心地吹拂掉上面的塵埃收進懷裡。

看著這一件件精巧的視頻，張凌清晰地記得龍夢凌最喜歡將這些珠玉戴在什麼位置，以及他幫她佩戴珠玉時手指拂過她長發時沾染在手指上冰涼的順滑。只可惜，往日時光一去不復返，他再也看不到這些物件的主人了。

將最後一件珠玉收好，張凌抱著這些東西，繼續石化般的靜坐。他不是不想離開這裡，而是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做任何事了。哀莫大於心死，隨著龍夢凌的離去，他的心不僅死了，更是化作漫天劫灰，一寸寸散去。

心不在了，即便身體還繼續著餘下的生命，但實際上已與死無異了。

馬蓉嬉捂著額頭上的傷口，獃獃地看著張凌，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等她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之後，額上的血早已止住了，粘膩的血液沾了滿手，想必臉上也滿是鮮血，不用看也知道現在的自己一定很難看。

微微猶豫了一下，馬蓉嬉掏出濕巾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長時間保持同樣的姿勢坐在地上，使得她的雙腿微微有些發麻。待到雙腿能夠ziyou活動了，馬蓉嬉深吸一口氣，慢慢的、輕輕的向張凌走去。

她覺得，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麼才行。龍夢凌不在了，張凌一定會很傷心。作為張凌的女朋友，她有必要去安慰他一下。

只可惜，馬蓉嬉沒有想過，在場眾人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動一下或者說一句話，更沒有想過，張凌是否真的需要她的安慰。

馬蓉嬉輕輕在張凌身邊蹲下來，安慰的話還沒想好，便聽到兩個嘶啞低沉而又冰冷的字傳入耳中：「走開。」

沒有任何感情的語調，無比的刺耳。馬蓉嬉身體微微一顫，忍不住向後蹭了兩步，靜靜看著張凌，一時間不敢出聲。

如今的張凌，已經褪去往日的溫和，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塊散發著刺骨寒氣的石頭，讓人不敢靠近。面對著這樣的張凌，馬蓉嬉不禁有些害怕，原本想好的一些安慰的話語也不敢說出口，只是瞪著眼睛看著張凌，同時努力將心裡的那股恐懼感慢慢壓下去。

她是他的女朋友，他不會傷害她的。

一旁的卓若虛看著馬蓉嬉，忍不住伸手想要將她拉開。他知道，現在的張凌十分危險，如果繼續讓馬蓉嬉呆在張凌身邊，她說不定會被殺掉。

剛剛抬起手臂，卓若虛便被薛慕銘拉住了。抬眼見薛慕銘皺著眉向自己搖頭，卓若虛想了想，便退了回來。

現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不要亂打岔得好。

好不容易穩定了情緒，馬蓉嬉勉強扯出一個笑，卻又覺得這個時候笑的話好像不太合適，便又將笑容藏起，換了個傷感的表情。轉念一想，傷感的表情似乎也不合適，於是又換了個無奈的表情，卻還是覺得不對。

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表情在馬蓉嬉的臉上浮現又被抹去，若在平日看來這樣的馬蓉嬉一定很搞笑。折騰了半天，馬蓉嬉也沒想好到底用什麼樣的表情和張凌說話比較合適，沒奈何只得收了所有的表情，用一張比拍證件照還要嚴肅的臉對著張凌。

深吸一口氣，馬蓉嬉柔聲道：「張凌……」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凌嘶啞冰冷又帶著無比厭煩的怒吼打斷了。

「滾！」

馬蓉嬉一呆，委屈得差點兒掉下淚來。自認是張凌以來，他還從未對她凶過也沒對她生過氣，每次面對她都是笑呵呵的。可這一次，他竟然讓她滾！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卻是如此的令人傷心。

深吸一口氣，馬蓉嬉覺得張凌一定是傷心過了頭，才會對她吼的。在這個時候，她更應該陪在他身邊安慰他才對。

於是，馬蓉嬉不但沒後退，反倒更湊近了一些：「張凌，我知道你心中難過。我……」忽然看到張凌空洞的雙眼，頓時將後面要說的話全都忘記了。

馬蓉嬉看著那雙原本精光四射的深藍重瞳變作死灰的深淵，心都在滴血。看來，這一次龍夢凌的死對張凌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只短短的幾分鐘就讓他完全變了個樣子，如同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張凌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看馬蓉嬉，小心地抱著懷中龍夢凌遺留的物品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龍生九子見張凌動了，急忙跟上去，卻謹慎地和他保持著三步遠的距離，以免打擾到他。

他們知道，現在的張凌聽不進任何話，也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他們能做的，只是在身後默默跟著他，就像從前那樣，跟在他的身後守護著龍夢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