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無心人
沒有愛,又怎麼有恨。
沒有恨,又怎麼會有生離死別。
極愛與極恨,本就是世間上最可怕的其中兩種力量,一種為別人而死,另一種要別人亡。
無論誰都清楚梅子塢對藍雋的情,可是,藍雋的死,到底會使梅子塢變成怎麼樣,沒有人知道。
大地上最後一道光被黑夜抹殺后,起風居的門又被推開,一個又高大又笨拙的人拖著一身的贅肉,慢慢走進來,走到坐在窗前竹椅上的男人面前。
一停下來就沒有動,沒有動手,也沒有動口,只是靜靜的看著竹椅上的人。
竹椅上的人也沒有動,他的眼睛一直都注視著窗外的夜空,彷彿完全不知道有個高大笨拙的男人走到了他身後。
窗外的動靜卻很大,黑夜降臨,夜風就開始在騷動,清涼的夜風吹過竹林,新竹隨風搖曳出聲音,就像凄絕的鬼魂在哭泣。
枯葉一片片飄落,更像無心的人無聲的眼淚。
有心人也流淚,只是從不被別人看見。
心中有情,才有熱淚。
梅子塢也是一個多情的人,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將心中的情投放在每一個心中,使之萌芽。只是,他一不小心,在一個人心中投入了太多的情,以至於突然的陰陽相隔,忽然就使心中的情變成恨。
這種恨並不太深,也許只需要熱汗。也許還需要熱血,別人的熱血。
「你是來殺人的?」藍廷的眼睛還在看著窗外。「帶著恨來殺人,唯一能夠殺的人只有他自己。」
身後還是沒有聲音。就像沒有人。
藍廷又說。「軒轅十三郎曾說過,我有很多次機會都可以殺了你,而你還活著,只因為我的心裡還有一個人。」窗外漆黑的夜空已有星星,彷彿也跑到了他的眼睛里。「現在我的心已經空了,你最好趁我心中的殺氣還沒有燃燒之前,在這裡消失。」
身後還是沒有動靜。就像是個死人。
黑夜,繁星。清風,這麼樣的美景,若然殺人,未免太煞風景——為什麼偏偏有人要尋死?
藍廷起身。回身看著他,他也在看著藍廷,眼睛里的表情不僅僅只有恨。
藍廷的眼睛里卻沒有恨,他對這個人有一種無法言語的恨,恨不得將這個人從他的世界里永遠的驅逐。現在這個人就在眼前,為什麼偏偏又沒有恨?
梅子塢終於開口。「一雙眼睛可以看到人的內心,你是不是也看到了自己的心?」他的臉上居然還有那種老頑童調皮的笑意,說。「你的心並沒有空了,只是你自己以為空了。難道你不知道,一個人的死亡,死了的只是一具臭皮囊。其實她已跑進你的心裡去。」
藍廷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平靜,他的心也許已激起千層浪。
梅子塢又笑了笑。「我一直以為上天突然讓自己有了一個大兒子,不用教養,不用操心,是一種命數,也是一種福氣。」他的笑中有了苦。「原來並不是。」
心裡起了變化。絕不能讓人看見,藍廷已在走動。走到桌子旁,坐下。
他不想被別人看見,還是不想看見這個人?
不想看見這個人,他大可殺了他,他為什麼不殺?
難道一個人真的跑進了他的心裡去,忽然就有了重量?
「其實,是一種罪孽。」梅子塢沒有動,他只是也看著窗外的夜色。「人的成長就像一條充滿荊棘的路,若然沒有人為他引路避開荊棘,成長的人便會弄得遍體鱗傷。」
梅子塢看著夜色的目光中竟似露出一種痛,彷彿已被刺傷。「荊棘原來是有毒的,它的毒就是怨與恨,它一不小心就會使成長后的人將心中的怨與恨發泄在其他人身上。」
「我恨我自己,沒有做一次引路的人。」
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的說。「所以,你才來這裡被人殺,你想將自己的罪孽和恨,帶下墳墓中。」
夜還沒有深,大門外卻黑暗一片,就連夜空中的星月都無法照明,這個人就站在門外。
梅子塢也沒有回頭,他彷彿已知道門外的人是誰。「死亡能夠帶走罪孽與恨,死又何懼。」他輕輕的嘆息。「只怕,除了死亡來到,什麼都帶不走。」
他一向很少嘆息,世上能使他嘆息的也許只有一個,故人之子,梅子塢的故人從來都只有一個。
軒轅十三郎已經從門外走了進來,剛好只是走進這屋子,一步都不多,彷彿隨時準備離開。
他充滿傲氣的目光只看了一眼藍廷,神情便更加傲慢。「不,帶得走,一定帶得走,死亡來到,至少可以帶走一種東西。」
梅子塢說。「只帶走一種東西,就已足夠?」
軒轅十三郎說。「已足夠,只要斬絕了禍根,就永絕後患。」
梅子塢說。「這個禍根就是我?」
軒轅十三郎笑得更高傲,說。「你果然知道禍根就是你自己。」
梅子塢回身,面對著他。「可是,你卻不知道自己不該來的。」
軒轅十三郎的笑變成冷笑。「我為什麼不該來?」
梅子塢說。「我只想替一個人驅趕走他心中的罪孽和恨,讓他臨崖勒馬,我並不想替老朋友教訓兒子,你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裡。」
軒轅十三郎的臉色彷彿變了,只是他掩飾得很快。「別忘記殺死藍雋的人是我,難道所謂的臨崖勒馬比這件事還重要,還是你根本就沒有膽量與我的陣法對決?」
梅子塢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彷彿這件事就是笑話。
軒轅十三郎也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譏笑,人在恐懼或者驚慌的時候,通常都笑一笑的。」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鐵定要梅子塢和他斗一斗。
梅子塢臉上還有笑容。卻彷彿已沾染了夜色的黑暗。
「有些事本身並不可怕,到了你真正發現事情的可怕時,也許就已來不及了,你為什麼一定要與我較量陣法。」
這句話他還沒有完全說出來,就已動了,並不是他在動,是窗外發生了奇怪的動靜。
窗外本沒有風的。廣闊的竹林卻無風自動,劇烈搖擺。就像被暴風吹刮。
夜空上的星月彷彿也被風刃削去了光亮。
衣袂獵獵作響,軒轅十三郎還是沒有動,靜靜的看著梅子塢,驕傲的眼色。彷彿在叫囂。
藍廷還坐在桌椅上,不動不聽不看,彷彿這屋子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
嘶,嘶,嘶,一連三聲,軒轅十三郎身上的衣服就露出三道裂口,軒轅十三郎只低頭看了一眼,驕傲的眼色變得更加深。
他再看向梅子塢的眼睛時。他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似又回到了當年,回到他還是孩子的當年。
那一年。他在深山野林里迷了路,他不停的奔跑,奔跑到一處低洼之地時,他就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一隻毒蛇從地上竄起,從他的背後竄起去咬他的血肉。
這個又笨拙又慵懶的大胖子也是一條毒蛇?
又毒又刁的蛇信子已經吐了出來?
軒轅十三郎想都沒有細想。立刻向旁邊躍開,他剛才站立的地方就有三片東西釘在地上。三片薄弱的枯葉。
三片枯葉,只發出一聲。
軒轅十三郎剛腳落實地,又再躍起,因為那種奇怪的感覺還沒有斷。
仿似無形的枯葉卻彷彿已變成了他的影子,如影隨形。
危險逼近時,一般的人通常都唯恐閃避不快,軒轅十三郎不是一般人,打從他想出了一種法子,得到一種猶如神助的力量后,他就不是一般人。
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他就偏偏去做,就在他閃避了第七次后,他居然躍起,朝著梅子塢高大的身子躍過去。
他終於看見了一片的枯葉迎面朝他襲過來,他沒有驚慌,也沒有閃避,居然繼續勇往直前。
猶如刀刃的枯葉忽然燃燒起來,就像煉獄下的火焰,將人心的恨與狠煉出來。
軒轅十三郎內心裡的狠,已讓他的眼色也像在燃燒,他就從火焰中穿過去,他的雙手也已經準備揮出去,去重擊梅子塢的嘴臉。
他早已認準了梅子塢的位置,他的出手一向精準,雖然他的雙手沒有下過什麼苦功,打掉一個人的幾顆大牙也不是難事。
可是,他的攻擊卻偏偏空了。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梅子塢打起架來,居然一點都不笨拙,動作又靈敏又快,軒轅十三郎只覺得眼前一黑,小腹上就挨了一腳。
火焰早已完了,煙霧散盡,居然不見了軒轅十三郎的身影。
——一擊不中,全身而退。
故意挑釁的人,怎麼會這麼快就認輸。
故意挑釁又自傲的人,更不能就這樣讓他逃離,梅子塢的身影也從這屋子消失。
藍廷還是不動,他的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木偶人,他的眼裡只有這個木偶人。
這隻木偶人並不是覃小仙手中的木偶人,這隻木偶人就是覃小仙。
他修飾好他們的兒子雕刻出來的木偶人之後,他又偷偷的雕刻了這隻木偶人,照著覃小仙的模樣雕刻。
情到濃時情轉薄,再薄的情也是情,他本想補償覃小仙對他的付出,可是,當他完成最後一刀時,卻發覺將這隻木偶人送贈出去,居然變得如此困難。
窗外夜色依舊神秘,他又想起了這個他已不愛的女人。
她是不是也坐在夜色下,拿出了那隻木偶人?
軒轅十三郎並沒有逃離,他就停在屋子外的空地上,梅子塢就在他面前。
「較量陣法,還是在空地上的好,小小的屋子怎能施展開渾身解數。」他又用那種叫囂的眼色看著梅子塢。「你若然還有別的伎倆,不妨現在就使出來。」
他本不是這麼張狂的人,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叫囂?
怒火會讓一個人走向絕路,他想激起梅子塢的怒火?
若然梅子塢這麼容易就生氣,他身上的贅肉就不會長得這麼快。
梅子塢皺起了眉頭。「之前,我一直都想不通你陣法上的造詣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深?」
他也很少皺眉的,沒有見過他皺眉的人,一定想不到一個人皺起眉來,居然也像在擠眉弄眼。
軒轅十三郎說。「現在你已想通?」
「我已看穿。」梅子塢說。「你的確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居然想得出越界借陣這種法子,在這點上,也許就連你的父親都不及你。」
軒轅十三郎臉上的笑已滲著殺氣。「你果然看出來了,看來我非殺你不可。」
梅子塢說。「你殺不了我,你的力量是從滅道古陣上借來的,並不屬於你,總要還的。」
軒轅十三郎說。「殺了你之後,就算用命來還,又有何懼。」
夜空中的明月慢慢從烏雲中爬出來,一輪彎月,照耀在溪水上,水光閃爍,仿似夜空中最亮的星。
軒轅十三郎的眼睛彷彿也亮了,他又舉起了他的手,指著夜空彎刀一般的彎月。然後,他的手朝梅子塢一劃,竟似真的握著一把無形的彎刀,梅子塢躍起的地上便被劃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坑。
梅子塢的人還在半空,無處使力,力已將盡,軒轅十三郎又再一指,大地都可斬開,血肉之軀又怎能不斷。這一指,梅子塢竟似已無力躲避。
梅子塢的確閃避不了,他也不需要閃避,因為他也是一位陣法大家,輕易的便能結出一道盾。
彷彿只看到一股勁風在他面前散開,梅子塢便已腳落實地。
軒轅十三郎兇狠的攻擊又緊隨而來,遍地枯葉的地上瞬間凸出尖刺一般的石柱,刺向梅子塢。
梅子塢居然沒有動,就像忽然變成了瞎子,看不見飛過來的尖刺。
有星光,卻沒有風,大地上的枯葉居然又再作動,彷彿也得到了星月賜予的力量,活了過來,卷向尖刺。
枯葉與尖刺糾纏,兩股力量相抗衡,頃刻間又化為齏粉。
灰塵霧一般瀰漫,塵霧還未散,一隻巨大的石手從塵霧中竄出,五指成爪,就像地獄下的魔鬼之爪在找尋肉體與靈魂。
石手還未成魔,兩旁便生起了兩道石牆,石牆倒塌,將石手掩埋,按入地下。
一招出,一招破,軒轅十三郎的臉色彷彿已起了變化——這個笨拙的大胖子難道真的有一雙能看穿陣法的眼睛?
塵霧散盡后,軒轅十三郎終於看見了他的眼睛,然後他自己的心就開始不安。
兩兩相對,弱者絕對不會有這種眼神?
難道,他自己反而是弱者?
軒轅十三郎不相信,所以他又再攻擊,這一擊不留餘力,一擊出,永無後路。
這一擊就像韓城牢獄一戰,漫天的烈火。
烈火起,萬物成灰燼。
生不盡興已無念,死又何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