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色殘陽
「嗨,但願我沒打擾到你們。」我對面前的這一對兒男女說,盡量挺直了身板,努力讓表情看起來輕鬆,掩飾起那些依然在折磨著我的傷痛。在我能夠爬下床的那一刻,我就立即通過幽靈之眼找到了他們,然後灌下一瓶恢復藥劑,來到了這裡。雖然照格林的說法,我這些天幾乎都算泡在藥水里了,這麼喝對身體的副作用只會越來越嚴重。
但是…副作用,呵呵,去他媽的副作用!
右眼還是看不太清楚,就跟蒙了層蜘蛛網似的,好在這倒還不至於妨礙我打量他們。說實話,他們令我很失望。
娜塔莉的長發略顯凌亂的挽在腦後,穿著灰色的粗布長裙,陳舊卻洗的很乾凈。麥克戴斯的頭髮則亂蓬蓬的披散下來,鬍子也刮的不怎麼利落,穿著褐色的麻布長袍,牽著一匹無精打採的犁馬,馬背上馱著些零零散散的行禮…總之,看上去跟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沒什麼區別。
呵呵,我還以為他們得有多麼逍遙快活呢。
他們都沒說話,只是就這麼看著我,眼神中多少都有那麼點兒驚訝和恐慌。娜塔莉的眼睛中似乎還有些別的,但是一閃而過,我沒能看清楚。我本以為她會立即撲上來,帶著哭腔的對我說:「少爺,你怎麼了?少爺,你怎麼了?!」要知道之前就算我只是傷到了一根手指,她都會這麼做。我甚至為此先繃緊了肌肉,省得這具遍體鱗傷的身體被她撲倒。
可是…她沒有,這讓我的那些傷口更疼了。
「嘿,索薩,我們,呃…我們…」麥克戴斯結結巴巴的想說點什麼,但是什麼都能沒說出來。
「娜塔莉,過來。」我壓抑著自己,儘可能不動聲色。
她沒動,只是這麼看著我,眼神…前所未有的冷漠。
「過來!」我加重了語氣。
她還是沒動,緊鎖著眉頭,好像更堅決了。
「我讓你過來!」我大吼起來,扯動著聲帶又是一陣疼痛,四天前,它曾被一支疾凍箭刺穿。
她依然沒動,只是將那雙早已握成拳頭的手攥得更緊,以至於帶動著手臂和肩膀一起顫抖。淚水擠出了眼眶,開始沿著她抽動的嘴角一滴接一滴的滑下來。
「你…還是先過去吧,沒必要鬧得那麼僵嘛…啊!!」倒是麥克戴斯先開始勸她,他故意壓低了聲音,妄圖掩藏起心中的恐懼,卻沒能成功,幾乎嘴裡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劇烈的顫抖。再加上他那副膽戰心驚的模樣,終於讓我忍無可忍!於是我點燃了他的衣服,這就是他最後發出哀嚎的原因。
「別這樣,索薩,這不是他的錯!」娜塔莉連忙衝上去拍打他身上的火焰,而他卻只顧鬼叫著躺在地上打滾,弄得塵土飛揚。
「你叫我什麼?」我問她。
她不理我,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隻土狗身上。
「我問你叫我什麼?!」我喊道,同時在麥克戴斯身上又加了一把火,讓他的叫聲更大了。
「快停下,索薩!我都跟你說了,這不是他的錯!」娜塔莉沖我嚷道,同時更賣力的幫他拍打起來,以至於火苗也引燃了她的衣袖,並開始「呲呲」的灼燒。
我還以為…她只會為了我這麼做。
「對,她說的沒錯,少爺!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我的錯,諸神慈悲,這真不是我的錯!求求你,饒了我吧!少爺,求求你了…」麥克戴斯哭喊起來,幾乎整個身體都已被火焰包圍。可事實上我一直在控制著火勢,基本沒讓它們碰到他的皮肉。
只是些熱浪而已,卻已讓他原形畢露。
「那又是誰的錯呢?」我冷笑著問他。
「沒有誰的錯,索薩,我們只是不想待在空山鎮了。我們要離開那兒,這是我們的自由!」娜塔莉頭也不抬的對我說,似乎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包圍麥克戴斯的火焰上,就這麼無休止的為他扑打著。任由火焰熏黑了她的臉龐,燒焦了她的髮絲,至於那雙瘦弱的手臂…已經有好幾處被燙傷了!
「自由,你還知道自由?跟了詩人果然是學問見長呀。」我咬著牙,盡量讓自己的笑聲中充滿譏諷:「我承認這是你們的自由,你們隨時都可以走,也沒人稀罕挽留你們,但是…總該跟我說一聲吧?娜塔莉,總該跟我說一聲吧?!你像個跟屁蟲似的跟了我這麼多年,就這麼一聲不吭的走了?!」
「我現在跟你說了,索薩。」她冷冷的說。
「去你媽的,賤人,你沒資格這麼跟我說話!」說著,我一火球扔了過去,讓它貼著她的臉頰飛過,還點燃了幾縷她散落開來的頭髮。這個動作又扯到了傷口,我不知道是否又有血從纏滿身體的繃帶中滲出來,也不在乎,反正我現在幾乎每動一下,都會把某一處的傷口撕開。
她卻直接將那幾縷髮絲一把扯了下來,用那隻被燙得赤紅的、起了水泡的手。然後面對著我,直視著我,指著自己的臉對我喊道:「你應該往這裡招呼,索薩!」
我愣住了,看著她那雙被怨恨所填滿的眼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這些天來麥克戴斯都跟她說了什麼,或者她自己都想了些什麼,以至於讓她變得跟記憶中完全相反,就好象變了個人!我甚至,我甚至…被嚇到了,只是這麼獃獃的看著她。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只剩下麥克戴斯那聲嘶力竭的哭嚎。
「想讓他活著,就過來。」不知愣了多久,我才這樣對她說,語氣中與其說威脅,倒不如說商量更貼切。
「你一定要這樣么?有什麼意義呢?」她搖了搖頭。
「過來,否則我就燒死他!」我揮舞著雙手的火焰沖她大喊,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她這種…令人窒息淡漠。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停留在她的雙手上,她還在徒勞的為麥克戴斯拍打著,就像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手都快被烤焦了!
這次,她終於走了過來。
謝天謝地!
我立即驅散了麥克戴斯身上的火,他卻還在那兒本能似的翻來滾去,雖然長袍都幾乎被燒爛了,身上也都沾滿了沙土和灰塵,但是他渾身的灼傷加起來都比不上她那一雙手!她只是站在我身邊,我甚至就能聞到些…血肉焦糊的味道。
「你知道我在念橋上傷的有重嗎,娜塔莉?」我這麼說著,卻不再看她,我不想看到她蓬頭垢面的樣子,也不想看到她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更不想看到她那雙…我再也認不出來的眼睛:「我昏迷了整整三天,直到今天才能勉強站起來,我甚至還消化不了東西,只能把那些營養藥水從喉嚨里灌進去。看看,娜塔莉,看看!」我扯掉胸前的鎧甲,燒掉衣服和繃帶,露出傷痕纍纍、鮮血淋漓的胸膛:「我渾身都是這樣!」
我想她會在下一秒哭出來,撲進我懷中,抱緊我,向我道歉,央求我帶她回去。而我會拍拍她的頭,一把火燒死那個詩人,然後我們就能回到從前,該怎樣,就怎樣。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咬著牙。
不,這不是她說的,這不可能是她說的。
我一定是幻聽了,這是很有可能的,沒準兒我就被星辰的某一枚冰錐傷到了耳膜,對,對,對,我一定是幻聽了。
我他媽的一定是幻聽了!!
我揮手放出一片火海,把她和麥克戴斯之間的所有區域點燃:「我給你個選擇的機會,娜塔莉…不,你沒有選擇的權利,親愛的娜塔莉,你不配!」我不知道在說出這番話時我的表情是怎樣的,但它一定已經在這熊熊烈焰的照耀下扭曲了:「所以你來選吧,麥克戴斯,偉大的、浪漫的詩人!走過片火海,我就讓你帶她走,如果你不願意過來,那就…」
「別殺我,求你了,別殺我!」我還沒說完,麥克戴斯卻已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求你放過我吧,我沒說過要帶她走,少爺,我從來都沒說過要帶她走!是她自己要跟來的,少爺,我根本就不想帶著她,我根本就不想帶著她呀!」
「你現在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娜塔莉?」我指著痛哭流涕,渾身發抖的麥克戴斯,哈哈大笑起來,彷彿這一身的傷全都不疼了:「給我一句話,娜塔莉,我現在就殺了他!快,只要你一句話,娜塔莉,我只要你一句話!」
「你除了殺人,還會幹別的嗎?!」她卻這樣對我說。
「不會吧,難道現在你還要護著他?!」我想不通了,我徹底想不通了!我覺得我快要抓狂了。
「他沒有錯,想不想帶我走,本來就是他的自由!」
「好,好,很好!」我用力一揮手,指著還跪在那兒的麥克戴斯吼道:「選吧,狗娘養的,走過火海帶走她,或者自己滾蛋!快選吧,快他媽給我選!」
「你…不殺我?」他愣了一下,第一次抬起了頭。
「我只是不想弄髒自己的手,詩人。」我故意在「詩人」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並從扭曲的臉上擠出一個更扭曲的笑容:「但是你最好快點兒選,我隨時都有可能改變主意。」
他立即爬了起來,轉身就跑。
「別丟下我!」娜塔莉竟沖向火海,想追上去!
我連忙一把拉住她,在她被熊熊烈火吞噬之前。卻因此不可避免的觸碰到了她的手臂,那枯瘦的胳膊和焦糊的皮膚讓我的心一陣絞痛。她卻還在死命的掙脫著,直到掙破了那些乾裂的皮肉,讓濃稠的血一滴接一滴的湧出。
「站住!麥克戴斯,快站住!」我驚慌失措的叫喊著,眼看著自己的手被她的鮮血染紅,想立即鬆開她,卻又不能讓她衝進火海里,只好扯著嗓子想把麥克戴斯叫回來。
他總算站住了,在跑出了十幾米之後,他轉過身來,看著她,或者是看著我,卻再也不肯往回走一步。火焰已經燒到了一人多高,讓我實在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聽到他說:「算了吧,娜塔莉,留在他身邊吧,他不會放你走的。」
「你過來呀,只要你過來就能帶我走啊!你不是都願意讓我跟你走了嗎?!你不是都同意了嗎?!」娜塔莉哭喊著。
「可這是火啊,娜塔莉,可這他媽的是火啊!」麥克戴斯帶著哭腔喊道:「難道你想讓我被燒死嗎?!難道我就應該為了你被燒死嗎?!是你非要我帶你走的,不是我呀!」
「你…從來都不想帶我走,是么?」
「是的,娜塔莉,從來都沒想過。」
「那你還送我那首詩?那你還專門為我寫那首詩?!」
「那不是專門為你而寫的,娜塔莉,那首詩幾年前我就寫好了,而且這幾年來…我也把它送給過很多個女人了。」
「你都看到了吧?你都看到了吧?!」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拉了過來。此刻我的很多傷口都已經迸裂了,幾乎到處都有血從繃帶里滲出來。是的,我們都在流血,我和她,卻是為了這麼個人,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誰瘋了:「我一定得殺了他,就算不是為了我,為了你,我也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
呲。
這金屬觸碰到衣襟的感覺,跟我渾身的劇痛相比本微不足道,但是它卻立刻讓我停了下來,因為一柄匕首正頂在我肋部的長袍上,而這柄匕首正握在一雙鮮血淋漓的手裡。
這當然不可能是我的手,這是…
哦,天吶。
她並不是想脅迫我,朝夕相處十餘年,我清楚她的力氣。
這一捅,她用上了全力。
只是這把生了銹的匕首無論如何都沒法刺穿我這精良的魔紋長袍,但是我總覺著…它已經掠過這些,直接扎進了我的心臟里,我只是不明白,我為什麼還沒倒下去。
「你…你…」我想說點兒什麼,喉嚨卻也像被匕首劃開了,疼得我流下淚來,而她也是。我看到一直充盈在她眼睛中的淚水,此刻終於一顆接一顆的掉落下來,沖涮著她的臉龐,讓她看起來前所未有的…清麗。
可惜,我沒能欣賞多久,她就再次沖向了火海!
我想…我應該放手了。
由她去吧,如果她寧死都要離開我的話。
就當成全她。
可我終究無法就這麼看著她像飛蛾般撲進這火焰里。多疼啊,我愚蠢的娜塔莉,那該多疼啊!
我驅散了火海,在她衝進去之前。
她停頓了一下,我相信,她一定停頓了一下!可她…還是走了,頭也不回的消失在我的視野里,跟詩人一起,在飛揚的煙塵里,在西落的殘陽中,美得像一幅油畫…
我追了上去,拼盡全力的奔跑,彷彿隨他們而去的還有自己的靈魂。可我卻怎麼也追不上他們…怎麼也追不上他們!
他們越跑越快,我卻越跑越慢了。
鮮血正不停的從我這具支離破碎的身體中流出來,每跑出一步都會染紅腳下的沙土。我的右眼早已在幾分鐘前就看不到任何東西了,而現在,我的左眼也開始變得模糊。我真的快要跑不動了…等等我!等等我!我不會傷害你們的!我嘶喊著,嘴裡卻除了血,什麼都吐不出來。
這卻讓他們跑得更快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如此怕我,就好像我是從地獄里鑽出來的惡魔!你看,他們連行禮都扔了,連馬都不要了,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扶著馬鞍,氣喘吁吁,終於連一步都無法再邁出去。於是,我只好把這兩瓶治癒藥劑塞進了馬背上的包裹里,然後集中起即將徹底渙散的意識,釋放空間傳送…
「娜塔莉呢?」格林問我。
我想用一聲冷笑來回應他,可我那被淤血填滿的肺已經沒法讓我完成這個動作,所以在他眼中我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
「你真把她們…」格林皺起了眉。
「他們配么?」我反問道。
「那你…」
「我把他們放了。」
「你會放了他們?!」
「為什麼不呢?一對兒狗男女而已,連一丁點兒火星都不值得我浪費,所以…由他們去吧,想想今後他們那註定悲慘的生活,我都忍不住要笑死!」說到這裡,我想配合著笑幾聲,卻實在沒能笑出來:「而且我還真得謝謝那個詩人呢,要不是他,我這輩子就真別想把這隻拖油瓶兒甩掉了。」
這次格林只是看著我,沒說話。
「啊,對了,格林,我們得慶祝一下,這麼值得慶祝的事兒難道不該慶祝一下嗎?!」但是我他媽可不想就此停下:「你得幫我辦場舞會,格林,你得幫我辦場盛大的舞會!就現在,格林,就是現在!」
「可現在已經六點了,而且你的身體…」
「六點怎麼了,六點正好呀,離午夜不還有六個小時呢嘛!快去幫我準備吧,格林,把菲利克斯也叫上,沒了那個累贅我終於能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星辰上了!讓他把莎爾也來帶來,我早就想跟她聊聊了…」我無法抑制的咳嗽起來,以至於幾滴血濺到了格林的衣服上,雖然它們的絕大部分都被我的手擋住了:「我會先跟她喝一杯,再跟她來一炮!啊,不不不,我應該先跟她喝幾杯,再跟她來幾炮,然後…然後…然後…」
然後,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