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意外
這頓午膳用得還算愉快,有如意在並不覺得拘謹。皇帝凈了口,起身要回宣政殿批摺子,他看了眼同朝承潯竊竊私語的如意,才對皇后說:「朕晚上再過來。」
皇后低著頭,臉上露出欣悅之情:「臣妾恭送皇上。」
如意和朝承潯也一併施禮。
長朔已經在宣政殿,將未曾查閱的奏摺分門別類,軍情一摞子、民政一摞子、瑣事一摞子、彈劾又是一摞子,若是那些文官知曉長朔能隨便翻閱奏摺,是否還會滿腔義憤,用「恣意狂妄」一詞來形容他。
皇帝進了西配殿,見到長朔並不意外:「給如意請脈的御醫怎麼說?」
長朔捏著袖邊,開始研硃砂墨:「郡主生辰那日多喝了幾杯,頭暈是宿醉反應,陳御醫開的葯皆為寧神安眠之用。」
皇帝坐在紫檀雕龍紋寬椅上,看著眼前整齊的奏摺沒有說話。
長朔手上打著圈,緩緩道:「臣後來還去了徽國公府見了德陽郡主。」
皇帝隨意拿起一本奏摺,問:「德陽她身子好么?」
「身體尚可,依舊清瘦。」長朔將細節道與皇上聽,「孃孃看到臣手中的笛子笑言,竟是落在臣這裡。後來又見穗子舊了,還幫臣重新做了枚平安結。」說著將原先紫色的如意結平整地放在御案上。
皇帝拿起來,目光很是柔和:「那時候她還只是六局的女官。」皇帝沉默一會兒,帶了些期冀地問,「她沒說旁的?」
長朔沒有注意到皇帝的奢望,只將漠北邊關報平安的摺子遞過去,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孃孃言語中似是想念大公子。」
皇帝微微頷首:「你稍後擬旨傳喻南硯回長安,端陽節前怕是來不及了,得尋個好由頭。」不能顯得太過刻意。
長朔微垂的睫毛疊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下個月二皇子虛二十,可行弱冠之禮。」他頓了頓似是猶疑,「孃孃依然不願見嫻貴妃,已經好些年了。依稀記得臣未進宮前,孃孃和嫻貴妃情同姐妹。」
皇帝的眉頭皺在一起,半晌后才做了決定:「便以封王典禮,召喻南硯回來觀禮。老二、老三皆封郡王,先讓宗人府擬些封號呈上來。」他眼中有些碎芒,隱在莊嚴的表情後面,看不清其真實想法,「靜園世子要不要一同沾光——晉王?」
硃砂好似磨得過於濃稠,長朔又從青玉水丞里添了些水,不卑不亢道:「若要晉封,依祖制必是親王,世子輩分小亦年少,總不能在封號上便壓了兩位皇子。」他說的圓滑,表明親王封號不是自己張口說來的,而是先帝定的規矩,「再者,內侍局又從未短缺過靜園的用度。」
皇帝好似也認同他的說法,眉頭緩緩舒展開:「等下再將喻東陶的名字添到御侍備選名單上。」
「諾。」長朔放下硃砂墨條,將硯台往皇帝那邊推了半尺距離,「皇上想到御侍考題了么?」
皇帝言語間有些猶豫:「朕在想,讓誰做御侍比較合適。如意一早就呈報自己的名字,又三天兩頭地往宮裡跑,雖然嘴上沒說,朕覺得她還是渴望的。既然她想做御侍,便依她吧。」說著,皇帝從御案上抽出一本手繪的《布政司分布圖》,「明日將這個送去給如意,不必說是朕的意思。」
「遵旨。」長朔依舊安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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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如意出宮時已近申正,宮裡瀰漫著薔薇的香味,陽光落在她的金釵上熠熠生輝,流蘇隨她略為歡快的步伐而擺動,看起來心情很好。
到了光順門,麥冬站在馬輿邊有些奇怪:「方才奴婢過來的時候,有個叫魏扶川的錦衣衛候在這裡,他見郡主沒來就告訴奴婢,說會在光范門處等郡主。」並不是魏家父子急功近利,這本就是魏同知一貫令行禁止的作風,魏扶川自然言聽計從。
估摸著魏扶川也是等候多時,如意吩咐輿夫道:「慢些駕車,在光范門處停一下。」她搭著麥冬的手踩著條凳上了馬輿,並未放下帷裳,可以清楚地看見前面的一切。
兩馬並駕齊驅,麥冬步行跟隨,輿夫沒有甩鞭子,只用韁繩控制速度,不急不緩的像是閑逛。
往前穿過昭慶門,不一會兒便到了光范門。魏扶川對如意抱拳道:「屬下魏扶川領命保護郡主。」
如意和顏悅色道:「有勞魏卿。」
魏扶川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屬下職責所在。」
如意暗自想著,若是今日就將他帶回靜園會不會太急切了些:「你去造辦處說——是我說的,讓宮匠替你重新打造塊腰牌。」忽而如意心頭一動,看向麥冬,「你隨他一同過去,問清楚王府護院統領是幾品?」她又對魏扶川道,「登冊記錄后,勞煩魏卿送我的婢女回府,明日你便可直接去到靜園赴職。」
魏扶川恭敬道:「謝郡主賞識,屬下定當恪守己任捍衛靜園。」
一片銀杏葉打著旋從高牆那邊被風吹過來,如意睨著眼去看,迎著光略為刺眼,魏扶川兩指一捏,樹葉落在他指尖,而後猶豫了下遞給麥冬。
麥冬一愣,轉手交給如意。
如意會心一笑捏著葉梗輕搓,碧綠的影子像只蝴蝶,她吩咐輿夫道:「回靜園。」
輿夫應了個「是」,左右開弓將鞭子抽在騸馬身上:「喝——」
突然兩匹馬長嘶一聲,幾乎是橫衝直撞,發癲般地狂奔至含元殿廣場,「啊——」的一聲尖叫,不知是如意還是麥冬的。輿夫猛地去拉韁繩,豈料韁繩斷了,輿夫更是摔了個趔趄從轅軛上滾下來。
魏扶川眼疾手快飛奔過去,三兩步躍上車頂,腳下一蹬又落在轅軛處,騸馬腹部的韁繩用牛皮索緊緊綁著轅柱,一時無法解開,隨即他跳跨在其中一匹馬的背上,伸出猿臂去勒馬頸,這匹馬的速度明顯慢了些,幾乎是被另一匹馬強行拉扯著奔跑,他抬頭時發現前面不遠處就是下馬橋,一旦撞上去後果不堪設想。
魏扶川幾乎沒有時間多做考慮,他翻身跳下馬,而後兩隻手直接插.入輿廂后圍欄的格框中,身子跟著被拖著繼續前行,他將下盤壓低往後用力一拉,只聽他悶吼了聲,腳下竟是紋絲不動,若不是輿廂是梨花木所造,榫卯結實堅固,後面的圍欄定會給他拽下來。
騸馬的兩隻前蹄因來不及繼續奔跑而高高地凌駕在半空中,塵土飛揚間,兩匹馬仰天長嘶,終是停住了。
自始至終,如意未曾自亂陣腳,已經死過一次,那般腸穿肚爛的疼痛都受過,今日又算得了什麼。她心中不停地念叨且堅信,自己不會死在此時、此刻。她雙手用力攥著一邊的圍欄,身體蜷縮成團緊貼著輿廂抵在角落裡,才沒被顛出去。
車輿停下后,如意只是手腳有些麻痛感,勉強撐著輿廂內的矮案走出來,強定心神后冷笑一聲——現在便有人如此急不可耐了么?上輩子她也出過事,在御侍答題的前一天意外落水,第二日發燒沒能入宮,錯過爭取御侍的資格。
很明顯有人不想她參試,這一次竟是提前下手。如意現在毫髮無損,料著那人不會輕易罷休,下一次,定要將其揪出來。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三大城門處的錦衣衛們圍了過來,他們都遠遠目睹馬輿出事的經過,臨到跟前,看清馬輿內的是安陽郡主,全都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如意自然不會遷怒無辜:「我沒事,你們都退下吧。」她又吩咐魏扶川,「找些你信任的人過來檢查下輿廂,看看有什麼可疑之處。」
麥冬驚魂未定,哭著跑過來。如意沖她笑:「我沒那麼脆弱。」
而後傳了轎輦回靜園,魏扶川怕再生事端,離宮的時候護衛頗多,全是府軍衛里的帶刀侍衛。浩浩蕩蕩抵達府邸門口的時候,將羅長史唬了一跳,看到如意平安而歸,鬆了口氣:「郡主,出了何事?」
如意的手有些冰涼,五指併攏貼著臉,還有些后怕:「現在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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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扶川來報時天都黑了,查到的結果還不少:「馬鞭上有針,駕馭的韁繩也被割開過,一扯就斷。」魏扶川遞上四支箭頭,「這是在輿廂左右兩側半丈高處發現的,倒插在窗縫裡掩在窗幔下,不易被察覺。」
如意拿過來,箭頭鋒利呈三角狀,若是自己撞上去,不瞎也會容貌有損,仔細一看箭頭內側還刻有三個字:羽林衛。
長安有五軍五衛,五軍的名字很是隨意:前、后、左、右、中,統統歸兵部管轄,負責守御京都;而五衛,光聽名字也威風些:錦衣衛、羽林衛、府軍衛、金吾衛、神武衛,他們直接聽命於皇帝,隸屬禁軍。
羽林衛皆是弓箭手,約摸有五千侍衛。
「屬下去到光順門是在未初時分,一直等到郡主的人過來,期間未曾有過異常。」魏扶川想了想,「金吾衛和羽林衛負責宮內巡邏,白天大約半刻鐘左右,就會有一支侍衛隊,從內宮東西六門經過一次,若是賊人避開這個時間做手腳,也不無可能。如果他能掌握巡邏時間,或許同是禁軍里的人。」
如意將箭頭倒過來,箭矢還有半寸長,邊緣整齊,很明顯是被利刃切斷的:「既然他手上有更為鋒利的匕首,為何不將匕首藏在車輿內?而他將斷箭插在輿窗縫隙中時,定能看到箭上的印記。禁軍巡邏十人為一隊,倘若侍衛開小差也有跡可查,估摸著是那人想嫁禍給羽林衛。」如意輕撫箭頭,忽而沒由頭地問,「有什麼箭射出去的時候,會發出哨子一樣的聲響?」
魏扶川沒想到如意會有此問,仍舊照實回答:「鳴鏑箭,又名哨箭,做發令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