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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趕緊給她捶背順氣,拉過她一隻手,笑道:「反正娘子在家也是閑著,不然明日就過來……老身必有重謝……」
潘小園燙了一般抽回手,脫口道:「不去,咳咳,不去……」
看著王婆驚愕不解的神情,才想起來解釋:「那個,奴家這兩日,身子不太舒服……對,頭疼,還沒好……」
就算自己全身健康,當年潘六姐兒多年練出來的針黹女工,恐怕早就隨了她化為一縷清風。眼下自己這個冒牌貨,一雙纖纖素手只有敲鍵盤的時候是靈活的。別說裁衣服,裁紙都裁不齊整啊。
慌慌張張的解釋了又解釋,王婆卻依然微微的懷疑。剛剛還酣暢淋漓地喝了一大碗茶,剛剛還積極主動的要掙錢,這會子又叫頭疼?
潘小園卻依然嘴硬。不管用什麼借口,都要把裁衣服的事情推掉!
這劇情簡直太熟悉不過了。她一下子理解王婆方才為什麼像看獵物一樣看自己,又為什麼將那慷慨大財主的布料讚不絕口地誇了半天。這一切要不是圈套,她就不姓潘!
她幾乎能看到將來的情景了:從此以後,潘金蓮天天來王婆家裁衣裳,王婆歡天喜地,買酒買菜、買稀奇果子相待。到了第三天上,施主西門大官人無意路過,登門拜訪,王婆大稱緣分,你倆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如老身做東,請你們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裡沒酒了,老身出去買,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飛快地過了一遍劇情,最後再試探著問一句:「乾娘,那位布施你布料的財主大官人……貴姓?」
王婆一怔,武大娘子居然上來就問了這樣一個大膽**的問題,她居然沒有準備!
眉開眼笑,趕緊答:「要麼說這世上緣法湊巧呢,那位大官人啊,便是娘子上次失手打到的,大街坊姓西門的便是!怎麼,娘子沒聽說過?」
潘小園一顆心倏的一跳。果然是他!
可是……可是,西門大官人用計勾搭金蓮的劇情,不是明明要發生在過年以後……為什麼會提前?難道,難道叉竿事件已經發生過了?難道在武松搬出去之前,她潘金蓮已經和西門大官人天雷地火,見過面了?難道潘金蓮段數如此之高,不僅婚外撩漢,而且,還同時撩兩個?
天哪,自己穿越之前,這妹子都幹了些什麼啊?
卻又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看來西門慶的支線劇情還沒開始,扭轉命運,還來得及。
不約,大官人我們不約!
心意已決,任憑王婆如何嘮叨,只是禮貌搖頭。站起身來,說:「叨擾乾娘,奴一介女流,不好在外面多耽,這就告辭了。」
王婆難以置信。好歹也是有這麼多年經驗的專業馬泊六,這武大娘子潑辣風流,風評又不好,料想不難上手,怎的一分光都沒有,計劃就似乎要夭折了?能為了勾引個小叔子,奮不顧身,命都差點搭進去,現在倒裝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良家了?那天不小心叉竿打到西門大官人,四目相對,那副纏綿悱惻的小眼神兒,難道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肯定是她聽到西門大官人的名字,羞澀了,更說明心裡有鬼。
乾脆攤開了說。王婆換了一副過來人的笑容,語重心長地說:「娘子,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以娘子這般人物,屈就那個糊裡糊塗的矮子,老身也覺得不值。要不然,那天娘子摔倒在樓下,我可也沒多聲張吧?怎地現在卻跟老身這麼生分了?唉,早知道老身費力不討好,不如我先去向武大說個明白,也省得他為了你,屈花了那麼多錢,哎哎……」
一番車軲轆話說下來,潘小園慢慢明白王婆的意思了。自己這是有把柄攥在她手上呢!
王婆這番話,潛台詞明明白白:那天娘子你大白天調戲小叔,反被推下樓的糗事,我早就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主兒。而老身把這件事瞞了下來,沒把真相告訴武大,娘子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人情。
而現在,娘子居然連「裁衣服」這麼簡單的要求都推脫,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小心我去向武大告狀,揭發你的黑歷史!
潘小園也不是傻子,知道若是現在跟王婆鬧翻臉,自己免不得要陷入一大堆麻煩之中。不知道西門慶給了她多少賄賂,但看今天的情勢,不來點進展,這老太太是不會罷休的。
王婆那張滿是褶子的臉便顯得不那麼順眼了。潘小園面對「前任」留下來的「債務」,自然不願意背這個鍋。什麼大官人,我可從來沒見過呢。
面前的茶早就涼了,她敷衍地笑了一笑,自己給自己添滿了熱水。
腦子轉一轉,也放軟了語氣:「乾娘說哪裡話,奴家怎敢和乾娘生分?便是剛剛昏迷了好幾日,葯錢也不知貼了多少,也沒能持家伺候,家裡顛倒亂成一團,多少閑氣堵著,這幾日身子又不爽,做什麼都提不起興緻來……」
王婆立刻就坡下驢:「可不是!最近天氣寒冷,最容易神思倦怠。這個好辦,老身可以給你熬煮藥茶,包你喝了神清氣爽……」
潘小園還是搖頭,做出可憐的語氣:「只是最近有件煩心事,不解決,奴家萬萬沒心思出門。乾娘是古道熱腸的好人,要是能幫奴家這個忙,裁衣服的事,還用問嗎?……」
王婆轉嗔為喜,連忙點頭。原來武大娘子在跟自己談條件呢。摸摸袖子里西門大官人贈的那錠大銀,只要能挨上光,什麼都好說!
*
三天後。潘小園目送武大挑著炊餅出門去賣,自己稍微打掃了一下大門前的空地。
甫一開門,四面八方都是債主,這滋味不太好受。於是草草幹完活,就掛上了帘子。這些簡單的家務,她已經做得十分熟練了。比起武大每天早出晚歸的掙錢,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還真是挺輕鬆的。
人都是惰性的。她發現自己居然在一點一點適應著古代社會的生活。要不是天天對著的這個男人太挫,真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賴。
剛下了帘子,正思忖著回去洗個臉,卻發現手裡的帘子不太聽話,怎麼也放不到底。一抬頭,忍不住驚叫一聲。只見一柄扇子橫在了門帘和杆子中間,順著那拿扇子的手看過去,赫然便是當日組團來騷擾的小流氓頭子。只見他一雙眯縫眼,一個肉鼻頭,口中嘖嘖的說:「武家娘子,這麼早就下帘子啦?」
他身後,三三兩兩地站著五六個閑漢,全都是一副看熱鬧的神情,有的便叫:「她臉紅了!哈哈!鮮羊肉也有害臊的時候!她臉紅啦!」
為首的肉鼻頭笑道:「娘子裝什麼清高,你看我們這些兄弟,哪一個不比你家武大風流倜儻、健碩高大?你家老公要是不能滿足你,可要記著來找我們啊!」
後面的人駕輕就熟的起鬨:「好一塊羊肉,別教落在狗口裡!嗐,那狗咬得死緊!汪汪!」
一群人哈哈大笑。上次那個銀鋪里的婦人又探出頭來,手裡拿著一塊抹布,幸災樂禍地朝潘小園瞅了一眼。
潘小園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過去的衝動,拾起門邊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牆上一敲。咚的一聲響。
隔壁茶坊的門帘應聲掀起。賣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個銅壺,蹬蹬蹬的大步跨出來,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兩道眉毛一豎,力貫頂心,氣沉丹田,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喝:「哪個長舌頭頑皮潑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鋪子前面嚼蛆嚼的香個沒完呢!」
這一吼端的是餘音繞梁,滿座皆驚,街市上的嘈雜立時停了。當時街上行人就有好幾個住腳的,一幫潑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見聲勢足夠,徑直走到街心,揪住一個最猥瑣、叫得最歡的,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東街三代破落小張三,窮斷脊梁骨的沒頭鬼,老娘養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麗春院里刷鍋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誰給你的膽子在良家門口撒野火兒!也不看看他家身後是什麼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潑賊,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當時正值隆冬臘月天氣,只見王婆口吐白氣不斷,雲霧中夾雜著唾沫星子,已經噴了那張三一頭一臉。那張三紫脹了麵皮,剛要還嘴,王婆哪能容他半個破綻,行雲流水滔滔不絕:「不識時務的腌臢潑短命,魎魎混沌,有娘生沒爺教的無字兒空瓶,潑賤奴胎賴骨瘡皮大爛X!也不睜開你那屎糊眼兒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那是殺人不眨眼的好漢,人家一個小指頭就能徒手閹了你,敢在他哥哥門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煩,老娘門口還不樂意濺上你那騷X臭臟血!」眼看罵蔫了一個,轉頭罵第二個:「李四窮廝也來湊熱鬧,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冷鋪里呆不慣,大街上討打!銀樣鑞槍頭,人皮囤破罐子,這年頭王八也會開口,你家老婆在屋裡養漢哩!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
眼看王婆火力全開,潘小園悄悄退到帘子後面,心裏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這嗓門,這臉皮,這辭彙量,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修鍊不出來。
果然是術業有專攻,古人誠不我欺!王婆這個老太太,簡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