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圍困
一連在壽寧宮住了十來天,今天魏子術風寒了,半夜高燒,渾身乏力,迷迷糊糊的話都說不清楚,還是謝寧把床上的玉枕扔到地上,守夜的太監才被驚動。
大半夜的,整個太醫院都熱鬧了,先是看脈,幾個太醫沒什麼大分歧,就是受了涼再加上邪風入體。現在不算嚴重,扎幾針,喝幾劑湯藥就能好。
看魏子術情況穩定下來,謝寧就走了。
對方這一病,多半是因為他,一連半個月抱著冰塊哪能不生病?
朗月之下他如風一樣穿過,卻把警惕心提升到了極致,任何風吹草動的聲音都被他收入耳中。
宮女和太監手裡提著燈籠走過的時候只覺得燭火似乎抖動了一下,一股涼意從腳後跟爬到了心口,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感突然出現,又不斷的擴大,下意識的腳步加快匆匆疾行。
直到謝寧行至十二皇子居住的地方,也沒有碰到什麼鬼怪,心中的不詳感覺還是沒有因此散去。
「公子,您怎麼來了?」看到那個前兩天來過的厲鬼重新出現在這裡,榮貴人難掩驚訝,正站在幼子身邊的她一個側身把孩子擋在了身後。
無視榮貴人的防備,下一刻謝寧就出現在了十二皇子的身邊,榮貴人警惕地轉身,注意些謝寧的一舉一動。
「鬼怪距離正常人太近人會得了病,有沒有什麼辦法防止?」魏子術和他接觸幾天就生病也不太好,不方便。
榮貴人看著謝寧有些詫異,誰能想到這個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死了之後不是去報仇而是和什麼人朝夕相處呢?她猜測那個人要麼是閨閣小姐要麼是好友知己。
心裡亂七八糟的猜測著,嘴上答道:「一般父母兄弟都不會因為太接近親人的鬼魂身體受損,要接近其他人,如果打定主意長相處最好在那個人身上留下記號。」
謝寧:「怎麼留記號?」
榮貴人有點猶豫,最後還是還說了,「一般是鬼怪只要在那個人的軀體里待滿十二個時辰,那具身體就會留下鬼物的記號,鬼怪再留在那個人身邊之後,對方就不會被凍出風寒,或者失去太多精氣。」
「這麼做有什麼別的好處?」謝寧看著好奇看著自己的孩子問道。
「可以簡單遮掩鬼身上的氣息。」榮貴人小心回答,她總是覺得如果鬼怪知道了這一點一定會忍不住先找一個人附身。這厲鬼身邊最合適的就是她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兒子,看著謝寧看著這孩子的眼神,榮貴人壯著膽子說:「幼子神魂不穩,一旦被附體就可能被外來魂魄把本身魂魄擠出去,還請您高抬貴手放過他吧。」
謝寧當然會放過這孩子,他看著吹著鼻涕泡的孩子說:「皇宮之中妖魔鬼怪不少,活的死的都有,他這個最末的皇子究竟是個什麼結局也不好說。你今日求我放過他,我允了,來日再有人要他的命,求不過你又要如何呢?」
這世間鐵石心腸的人絕對不少,尤其是在這皇宮之中,更不會每個人都對稚子心存憐惜,心慈手軟的情況更是少之又少。
為了人間富貴財帛,無數人可以毫不猶豫的出賣良心,大多數人做出一個選擇的過程中都少不了權衡利弊,當利益比良知更重要的時候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踐行自己的選擇。
甚至對於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兒,也會有人為了安慰自己去想,他將來也許會變成一個魚肉百姓的紈絝敗類;這些皇子王孫心中重要的就是享樂風流,他們從不會憐惜民力更不會覺得任命有多可貴,等這一個皇子長大誰知道要有多少人為他殞命;更有甚者會覺得小兒夭折本就是常見的事情,皇上都不在了,十二皇子的父母都不在了如今只剩下他那一幫子爭權奪利的兄弟,他死了說不定那些人還會高興呢!
有些東西,身居高位自然就看得多了,當年禮部有一個空缺的職位,謝寧就讓手下的一個人推薦上來一個學生。那個缺是補上了,從外表看就是丞相推薦了一個自己的學生,可是內里他聽說那個新上任的官員把自己寡居的兒媳婦嫁給了推薦他的人。
謝寧問起的時候,那個學生給他講起了他與那婦人本就是青梅竹馬,後來女子娘家為了錢財給她訂了官家的親事。他由此發奮讀書,如今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就借著手中權勢成全了自己的私心,說罷他給謝寧賠罪。
一個是把自己的寡居兒媳嫁人,一個是用官位換了一個女人,究竟哪個贏得多?謝寧說不上來,權勢或者親眷,在這一刻都變成了可以交易的貨物。
他能說什麼呢?兩個人都是他的學生,人有遠近,他當然不會因為這種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情去數落哪一個。
只不過,後來他聽說那個女子婚事之後沒多久就懸樑自盡了,學生只言自己負心。
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拼,當初那個被夫家「嫁掉」的女子真的能接受這樣的婚嫁方式嗎?可她又不能殺了公婆自立門戶,如果那樣她怕是死後都要被人指著脊梁骨罵。
「不會有多少人會像公子一樣可憐幼子,等沒人可憐他的時候,妾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榮貴人側過頭看著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他閉著眼睛,胖胖的手掌放在被子外面,他什麼都不懂,德妃也不算多喜歡這個非親生的孩子。她只恨自己為什麼要那麼早的死去,什麼也不能為這孩子做了,如果真的有人想對這孩子不利,她除了跪地求饒還能做什麼呢?
這一夜過的極其安靜,兩個沒有呼吸的鬼不言不語的在宮殿之中。
天剛剛亮起來的時候,謝寧離開了,他要在魏子術身上做個記號。
穿過一座冷宮的時候,謝寧只覺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寒毛都立起來了,警惕心一瞬間就提升到了極點。
這個時候逃跑已經起不了任何作用了,謝寧停在了院子中央,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掉了漆的木門緊緊關著,院子裡面的石磚鋪成的小徑上雜草從縫隙的土壤中鑽了出來,原本應該種植花草的兩側亂七八糟的長著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牆角的大水缸裡面漲滿了水,上面還浮著一層綠色。
窗紙破破爛爛的掛在宮室陳舊的窗欞上面,從外面只能看見裡面濃稠的漆黑色,陽光穿不透,視線穿不透。
自從成為一個鬼之後,謝寧在黑暗中甚至要比白日里看東西更清楚一點,有時候他還會有種鬼怪在黑暗中活動更舒服的感覺。至今他還沒有遇到什麼看不清的東西,仔細想想還是有的,謝寧激起了自己把前幾天遇到的那兩個小鬼的頭擰下來的場景,他們從頭顱以下不是清晰的血肉筋骨而是看不透的渾濁黑色,就像是一灘看不見底的淤泥。
太陽快要出來了,謝寧目光留意著所有陰影的位置:宮牆下面,大水缸的陰影,房檐下面,走廊裡面——如果真的是鬼怪的話,很有可能會藏在陰影裡面,遇之焚身的光明,本能就會讓黑暗中的生物覺得可怕。
黑暗漸漸褪去,陽光穿過雲層,謝寧看著自己漸漸變得透明的身體,嘴角勾起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在太陽完全升起的那一刻,他將自己化成了無形的風向距離身邊最近的牆卷過去,用上了自己最快的速度謝寧感到穿過自己的風已經變成了鋒銳的刀片劃過自己的寸寸筋骨。
就在穿過牆壁的陰影時,一個黑色的影子顯露出來,看不到他的五官和面孔,他的所有皮肉都被包裹在了一身黑色的外衣裡面,能從輪廓看出這個鬼生前大約是一個瘦高的男人。
在那個影子出現的一瞬間,謝寧直接化成人形,兩隻手的指尖彷彿變成了鋒銳的刀劍,向著裹著黑色衣衫過去,從動作上看上去他彷彿是要將這個鬼怪撕裂。
謝寧知道,他想要撕碎的不是這個鬼,而是這個鬼的衣衫,陽光已經徹底照亮了世界,雜草上的露珠瑩瑩發亮。鬼怪畏光,只要扯破這身黑色的外皮,他們就會像是陽光下的積雪一樣化成水霧。
黑色的鬼忽然動了,他的動作極快的躲過了謝寧鋒銳的指尖,就像是從刀鋒上擦過去的一條黑色的大魚。同時,他下一刻出現在了謝寧的身側,他伸出手去抓謝寧的胳膊。
上身往後一偏,躲過了他的動作,謝寧抬起腿踢向鬼怪。
鬼怪被踢中了,一下子落入了身後的牆裡,謝寧覺得自己的雙腳像是踢到了一塊又軟又黏的泥沙上面,他幾乎能夠確定這不會對這隻鬼造成任何傷害。
一種被窺伺的感覺讓他感覺如同芒刺在背一樣身邊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視野裡面也沒有任何不該出現的東西,他警惕著,兩隻手伸展開放在身側。
冷宮外面,一些肉眼不可見的絲線圍繞在牆壁周圍,明明是透明的絲線卻泛著一層血紅色的光芒,有蛇蟲鼠蟻宮殿前經過的時候會下意識的不經過那條絲線,而哪個不小心的經過那條絲線會在下一瞬間直接化為飛灰湮滅無形,而那道絲線上面的血光就更盛了。
黑色的鬼怪的牆壁中透出來,在同樣的力量下他像一個被扔出來的麻袋一樣,直接砸過了絲線,下一刻厲鬼發出尖叫,整個身形在陽光下面燃燒起來,就像一塊黑色的布料一樣燒了起來。
厲鬼畏光,是說絕對不要暴露在陽光下面,否則就會被焚燒殆盡。而任何法寶都不是沒有限度使用的,尤其是能讓厲鬼在陽光下面自由活動的外衣,更是如此,他們只能在被絲線圈起來的那部分地區使用。
剛才被踢出的的鬼沒有在下一刻重新出現在院子裡面,謝寧不會覺得是自己那一腳的威力,他確定一定還有什麼東西存在這個冷宮的周圍。
不過他現在已經沒有空閑再操心那些東西了,突然之間,很多厲鬼出現在了陰影裡面,他們有高有矮有的胖有的瘦,都把用黑布遮蓋的面孔對著謝寧——要抓到他,這是他們此刻的想法。
沒有那個鬼魂會在陽光之下奔跑,但是他們卻正在做,無視頭頂劇烈的陽光,他們沖向了庭院中間的那個人,心中沒有絲毫恐懼——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念頭像是魔咒一樣攝住了他們的心智,讓他們變成了一個頭腦裡面只有進攻進攻進攻的動物。
周圍的鬼怪太多了,謝寧看著周圍的影子覺得有點棘手,從出生開始他就是一個在口誅筆伐中的常勝將軍。他很少會手執利刃,因為在他身邊有無數人願意保護他,為他衝鋒陷陣的人從來都不少。像現在這樣直接用雙手和敵人搏鬥對他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從出生開始他就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同時和十幾個人交戰時什麼感覺?
少年的魏子術在與教授他功夫的師傅搏鬥,身上流了一層的悍馬誰,外衣都被汗水濕透了。他的臉紅撲撲的,臉上的笑容像是陽光一樣燦爛,他跑到站在訓練場邊緣處的涼亭中的謝寧身邊。
笑嘻嘻的問他:「先生您看我厲害吧,剛才師傅敗給我了呢!」
當時謝寧不知道這有什麼開心的,魏子術練了三年,同時在好幾個師傅手下,就算是勝過其中一個有什麼了不起的。
但對方這麼明顯的求誇獎姿態他還是能看出來的,謝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少年熾熱的體溫彷彿流動著勃勃的生機,讓人羨慕又憐愛,「是啊,現在都能贏過師傅了,真厲害,過幾天我在讓人給你找幾個更好的武術師傅。」
「先生誇的一點都不走心,以後有空您也應該多來這裡看看,習武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少年露出了一口白牙,看起來很開心。
「來看什麼,一群莽漢摔跤嗎?」謝寧故意逗他。
魏子術紅著臉說:「可以看我,摔跤不好看,我還會射箭,騎馬,射飛鏢……先生你放心,我會的東西多著呢!」
過去匆匆在他眼前掠過,像是一隻遠行的飛鳥忽然從一個平靜的湖面掠過,美麗的翅尖激起漣漪不斷地擴散。
武力鬥爭的輸贏都是非常簡單明了的,躺下的那個輸了,那麼站著的那個就是贏家。就像現在,謝寧在一個鬼怪的袍子上的同一個地方連續劃了不知多少下,終於撕破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厲鬼在陽光下劇烈燃燒,永遠消失化為灰燼的那個自然輸了,而現在贏了的人是他。
不過,這裡還有一群……謝寧銳利的視線掃過圍困攻擊自己的鬼怪。
這些東西的目的是抓住自己,但究竟是要將自己完好無損的抓住,還是不管好壞抓住就行現在一看便知。
從攻擊上看,他們還是想儘可能的把自己完整的抓回去。
掌握了方法,這群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不算難對付,抓衣服——在同一個地方連續抓個幾十下,陽光照到破洞的地方就像是一把火被扔在了那個地方一樣,轉眼間鬼怪就會變成一個火球,最後燒成一個小點,在這個過程中未在自己身邊的東西會突然停下來一瞬間。而謝寧,在這短短一瞬間可以將那些愣住的東西一腳踢出去。
他們不像是榮貴人那樣清醒,反而有點像是被人用藥草引誘的動物,理智僅僅高於本能一個微小的尺寸,或者根本沒有理智。
當所有覆蓋著黑色袍子的鬼怪統統消失的時候,圍在冷宮外面的那些透明絲線驟然斷裂,落在地上像是露珠一樣在陽光下蒸發,曾經退避的蛇蟲鼠蟻一下子就重新回來了,彷彿這裡社么都沒有過一樣。
謝寧在冷宮內外轉了一圈,幾乎是意料之中的一樣,什麼多餘的東西也沒有發現,乾乾淨淨的,就像是那些陰暗腐朽的東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鬼怪本來就是不存於世的東西,謝寧覺得,也許他應該去看看先帝的書房。
老皇帝信奉道家,對於鬼怪這種東西幾乎是深信不疑的,他曾經在皇宮裡面多次請道士驅邪祈福。就算今天,有些地方還能找著一些香灰玉劍之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