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舊思
「你在怕什麼?」謝寧挑眉,「或者說我身上有什麼事讓你害怕的,葉老頭?」謝寧說完下一刻他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游春圖前面,他抬起手,在葉老頭驚懼的目光中停在了畫紙前面,在這個距離,只要他手一抖就能碰到畫。
謝寧側過頭,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也許你是怕我碰到這幅畫?」
葉老頭的臉色極其難看,他恐懼的盯著謝寧的指尖,抖著聲音說:「書中曾有記載,鬼王不懼陽光,不懼妖邪,天下靈物皆可為食,蓄力養神,有達者能通神,然多無理智。」
謝寧嘴角勾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是怕我弄壞這張畫嗎?」
葉老頭作揖,他發現了,這個人根本就沒什麼憐憫之心,他不會受自己這具老人的皮囊而生出習慣的敬重和憐憫,更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握在手裡的弱點。葉老頭勉強保持平靜,也不再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了,他的全部身家都在這人手中,除非聽命行事,實話實說,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這幅畫是老朽的容身之處,若是沒有這畫我就會消失。還有,對這塊玉老朽並沒有說謊,傳說這塊玉是冥土凝結而成,若是鬼怪使用它就能讓鬼怪在太陽下凝聚出人形,不畏陽光。」
謝寧一把將畫扯了下來,葉老頭看著謝寧的動作,驚恐痛恨慌亂,但發現自己在謝寧把畫捲起來之後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臉複雜的表情直接僵住了。
看看謝寧手中,畫也好好的被抓著,沒有消失也沒有破損,他也是好好的站在那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書里不是說鬼怪可以吃靈物嗎?他看看自己腳下玩得正歡的小狗,他們兩個都沒有事兒。
謝寧:「書里有沒有寫鬼王怎麼吞食靈物?」
葉老頭的腦袋要的跟撥浪鼓似的,一臉慶幸:「不曾說過,沒有寫到。」
謝寧微微一笑,「其實也不用那麼麻煩,我也不喜歡吃雜七雜八的東西,如果想要毀掉這幅畫一把火就是了,你與這隻小畜生雖然都是靈物,但若是沒有這幅畫想來也不會多好過。」
葉老頭很想說不是,但他怕下一刻對方就會直接把畫撕碎,謝寧還活著的時候他曾經在這座宮殿裡面見過他許多次。
面對皇上,這個年輕又滿臉病容的丞相總是坦率又滿腹才華的,他從來不像其他的高門子弟一樣用胭脂水粉打扮自己,老皇帝追求長生他常常會與他交談,謝寧在這個時候就會格外坦率,他說長生不是他這樣身體的人應該追求的,他只是活一天過一天而已;琴棋書畫,文武政事他都能談上一談,不是紙上談兵,他的很多決策在事後證明都是正確的。
旁聽的時候,他閑來無事也會點評一下,反正沒有人能看見他,可是現在面對面,葉老頭感受到了這種壓力。也是從現在開始,他覺得老皇帝還不是那麼無可救藥的,至少對方能與謝相爺聊起來,換成他,只負責被碾壓。
謝寧把那塊半圓形的小玉從葉老頭手中拿了起來,一瞬間灼熱的疼痛感襲來,謝寧鬆手想要丟掉這塊玉,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塊玉融入自己的手心。彷彿是一瓶染料被倒入水中,沿著流水經過的途徑擴散,經過他的脈搏侵染了每一寸血肉,如同烈火焚身的疼痛讓他有一種自己可能會被燒死的錯覺。
葉老頭只看到謝寧收起了玉,那塊玉就融入了他的骨肉,然後整個人就不動了。
謝寧看著葉老頭,手裡握緊了畫,如果他要死一定會先撕了這幅畫,如果還有時間他還會撕碎這個鬼。
葉老頭不知道謝寧在想什麼,他只看到謝寧抓著畫的手越來越緊,盯著自己的眼睛黑黢黢的,彷彿在冒著寒光。不算聰明把他也明白此時謝寧的心情大概是不好,葉老頭飛速挪到了牆角,低頭假裝自己是屋子裡的擺設。
小黃狗可不會看人臉色,以為人是在跟它玩,它追著葉老頭到了牆角,看葉老頭不動就咬著葉老頭的衣擺往前使勁。
葉老頭看了一眼謝寧的臉色,對方面無表情,眼睛黑的根不透光似的,還不斷冒著寒氣。
有點可怕。
他彎腰把小黃狗抱起來,小狗:「嗚嗚嗚……」
他看了小狗一眼,蠢東西,沒看見那個大魔王嗎?葉老頭很想把狗丟到畫里,他看著被謝寧攥皺的畫,不敢了。
疼痛如同刮骨利刃,謝寧痛到最後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他的眼睛顏色越來越深,他重新感到了從小到大被他深埋心底的恨意和不甘。
為什麼他孑然一身?
為什麼他不能健康?
為什麼他求而不得?
他最恨的不是病體不堪也不是求不得,而是孤單,有病無葯可以死,求而不得可以搶,孤單要怎麼辦呢?
他父親愛他,卻在他懵懂的時候離世;他與母親血脈相連,她卻從來不肯多看他一眼;他用一生權勢威名養活無數人,陰世中,沒有人陪他。
他們活著,活著——當然比死了更好!
人間富貴,權勢名利,都讓人留戀,那些東西從來都更重要。
他想起了魏子術,從小就被人教著親近他,他依戀他,像小動物依戀自己的族群。
他死之後,他偶爾也會想起他,然後他會繼續活著。
這是他教的:人活著吃苦算什麼,傷心算什麼,總會過去的,只要你肯向前走。回頭也沒關係,只要不倒著走就不怕。
零零總總的他想起很多舊事,他認真教過魏子術許多東西,也教他一些自己永遠不會相信的東西。
畢竟,辛辛苦苦養大一個孩子,要是變成第二個自己有什麼意思呢!
他活的拘束,大多數時候做事都隨心而為,魏子術比他更拘束。
人不舒服,就喜歡看有人比自己更受罪。
疼痛不見了,謝寧的身影驟然消失,他化成了一團煙霧飄走了。
此時,謝寧很不清醒,他的神思被疼痛擊潰,現在勉強恢復了一點,又異常疲憊,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他順著直覺走,沒有刻意控制方向。
葉老頭看著落在地上的畫,想到那塊玉,長嘆了一口氣,「肉包子打狗了。」
把小狗放在地上,小黃狗撅著屁股咬葉老頭的後腳跟,老人拖著小狗把畫重新掛上,又撫平上面的褶皺,抱著小狗走到了畫中。
牆壁上的游春圖又變成了原來的樣子,穿著長衫的老人在槐樹下看書,一隻小狗繞著椅子來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