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謚號
在小孩子兩三次伸手去抓謝寧的手指都抓了個空之後,扁扁嘴眼看著就要哭,謝寧凝聚成形。
小孩子終於抓住了想要的東西,卻被凍得一哆嗦,扁扁嘴立刻開始哭。
從小,謝寧就沒和孩子親近過,小孩子脆弱又柔軟,而他是個常年不離湯藥的病人,有孩子的人家怕過了病氣給孩子不主動把孩子給他抱,他也不會自討沒趣。
對於一張白紙一樣的小孩子,他天生就有一種憐愛之情,像是對待一株花一棵草,而不是一個人。
看著小孩子越哭越凶,謝寧皺著眉頭,榮貴人一邊看著孩子一邊小心觀察謝寧的神色。她沒見過謝丞相,所以認不出面前的人是誰,皇宮裡這幾天死了不少人她是知道的,現在也只當這位年輕公子是死在戰亂中的人。她能感覺到自己實力不如對方,孩子這樣哭鬧要是惹怒了這人該怎麼辦?榮貴人看著對方皺起來的眉頭,再看看正在哭號的孩子,真不知道是該求求哪個混世魔王。
「不抱抱他嗎?」謝寧看著還在哭的孩子。
榮貴人苦笑:「自從妾成為陰魂之後就再也不能接近這孩子了,想來是皇家血脈有神佛庇佑,而妾生父母都是普通人,最近也要離這孩子一尺。平時這孩子哭得厲害,我就給他唱首家鄉的歌,他能安靜些。」
「唱吧。」
「呃……是是。」
榮貴人唱的曲子是什麼詞曲,謝寧聽不出來,只能知道應該是哪個地方的方言小調。
謝寧離那孩子遠了一些,他想到自己的祖母是一位郡主,也算是皇親國戚,怪不得能靠近這孩子。可就算是這麼想著,心裡還是覺得有點怪異。
一曲小調下來,孩子就已經安安靜靜的閉上眼睛睡覺了,謝寧立在孩子身邊,既然小鬼不能輕易接近皇家血脈,他留下來說不定能少些麻煩。
看著榮貴人警惕的神色,謝寧解釋道:「天亮之前我留在這裡,也不會動這孩子的,你不用擔心。」
他這麼說榮貴人算是放鬆了一點,但也只有一點點而已,她退到屋子裡的小桌旁邊。
「皇宮中有許多鬼嗎?」謝寧狀似隨意地問。
榮貴人只當他是剛剛亡故所以對陰世好奇,再加上怕對方傷害幼子,回答的格外利落:「妾成鬼有六月,不曾在宮中見到多少鬼怪,先皇推崇道術,曾經多次令道士開壇除晦祈福,所以宮中似乎要比外界乾淨些。」
「你去過外面?」謝寧不動聲色的問道。
榮貴人嘴角含笑:「妾已離家多年,宮中規矩繁多,生時一直不曾離宮。前段時間曾出宮看望父母,家人無恙,妾便安心回看幼子長大,再走黃泉路。」
謝寧心裡一沉,「白日里你可曾出去過?」
榮貴人這次是無比肯定對方是新鬼了,「陰物懼光,行走在陽光之下無異於**,若是公子想在百日出行,可走在陰影裡面或撐一把傘。」
外界晚風作響,榮貴人輕柔的聲音裊裊而來,謝寧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他大概確認了,自己和別的鬼是不同的,這份異處究竟是好是壞現在還很難說。謝寧覺得,多半不是什麼好處,就像人生六指,明明是多了一個手指可以用但是在大多數地方這卻是不詳的象徵。
太陽即將出來的時候,謝寧在女鬼鬆了一口氣的目光中離開了。
國事一日不可廢,從沒有先皇去世新皇就不上朝不批閱奏章的說法,只不過大部分新皇上位朝堂上總有人員變動,皇上和大臣也會相互試探。
魏子術坐在龍椅上,看著下面的大臣,謝寧去世了,站在百官之前的人就變成了御史大夫秦舟。這人在這幾天一直沒什麼表態,在下面那些人一直想將他推上丞相之位時,對方不動如山,任憑下面不停有人上奏請御史大夫任丞相位。
「謝相十三歲入朝,官拜工部侍郎,製造改造水車,製作織布機。十五歲任職大理寺,改進多種刑罰,偵破潁州官印失竊一案。十七歲任丞相之職,上書改進科舉制度,又作《故典》一書,查處黃雲貪污舞弊之罪。在座有誰能找出哪位功勞可比謝相,可出來推薦。」
這一段話落下,滿朝文武鴉雀無聲。
龍椅上的皇上神色是什麼大部分人不知道,這話說的實在是凜然至極,而下面的大臣大多數都覺得有點胃疼。
總所周知,謝丞相頑疾纏身,一個月有半個月是卧床休養。但丞相手下門客三千,沒多少是他親手做的,還不是吩咐一聲就有人爭著搶著為他效勞。這些人所做的貢獻謝丞相也沒有直接霸佔,一般都是如實說手下人做出了什麼,所以朝堂上大多數人也只是羨慕丞相門客多罷了。從先帝開始這份功勞就被直接算在謝丞相身上,畢竟門客都是他養出來的,現在皇上再一說,還真沒有哪個人敢說不對。
而且,朝堂上還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謝相門下的學生,師生情誼不低於父子之情,如果有人敢在朝堂上公然反駁皇上這句話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暗地裡給他下絆子。
「臣有本奏!」參知政事王檢上前一步。
「准奏。」
「五皇子在六安宮反思已有三日,誠心悔改,如今陛下初登帝位瑣事繁多。五皇子曾在戶部任職,政績斐然,還請陛下准五皇子出宮為陛下效力。」
王檢一臉誠懇,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五皇子交友廣泛,就算是能和滿朝文武同桌喝茶也很難和王檢關係好到讓對方在這個節骨眼上給他說好話。
不過,王檢愛財,這幾乎是眾所周知的,所以這番話究竟是怎麼來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父皇新喪,朕想供奉三百遍經書於父皇靈前,五弟純孝,相信他也願意為朕分憂。」
皇上都這樣說了,王檢也沒有窮追不捨,五皇子家裡來人給他送錢讓他幫忙說話,說多少完全是他的事情。
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王檢躬身:「陛下仁孝。」
王檢行禮,「臣還有本奏!」
「准奏。」
「丞相過世多時,陛下宜早日選定謚號,文嘉夫人已經帶著家中老小回老家。如陛下所說如今四海昇平、朝堂清明,丞相嘔心瀝血功不可沒;加之陛下與丞相師徒情深,臣還記得丞相曾一筆一劃教授陛下習字,當年陛下落水高燒三天三夜,丞相都在身邊照顧。還請陛下早日選定封號,以免丞相屍骨入土,神魂不安。」王檢氣都不喘的說完了這番話,就垂首等著皇上示下。
堂上諸人各個屏氣凝神,低頭不語,心裡覺得皇上必定是心裡有火發不出。王檢這話說的,就差指著皇上鼻子說不尊師長,讓曾經於國有功於陛下有恩的丞相死不瞑目了。
魏子術坐在龍椅上打量著王檢,臉上看不出喜怒,他小時候就認識謝寧。王檢說的沒錯,最先教他握筆習字的人就是謝寧,他生病了陪在他身邊的也是謝寧,而從他認識謝寧起王檢就跟在謝寧身後。
有一段時間他很嫉妒王檢,謝寧會在他做得好的時候誇獎他,會在他做的不好的時候教訓他,會關心他,會摸他的頭——但謝寧不會和他同桌喝茶,天南地北的聊天說些沒用的話,謝寧對王檢是不同的。
「賞賜謚號的聖旨已經讓人送去了。」魏子術看著王檢不動聲色的樣子居然有點想笑,在別人眼裡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嗎?不念師恩,不顧大義!
謝寧不管現在是死是活,不管有多少別人不知多少心思,但他對國家的功勞和對他的好都是實打實的。
而且,謝家現在當家做主的是婦孺,就算給謝寧再多的封賞,短時間內也生不出第二個謝寧了。一舉兩得,這樣做還能安他門下那些弟子和朝臣的心,何樂而不為呢?
王檢下朝臉上並沒有多少喜色,大理寺卿趙宏文和同僚作別後走到他身邊,笑著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不開心嗎?」他長得一副笑模樣,生的白凈長得一張圓臉身材微胖,個子比玉樹臨風的王檢矮一點。這麼靠近站著,就好像兩個人非常親熱一樣,他們也的確算是知己。
「他只是學聰明了,哪個富有天下的人會在乎給死人多少花圈呢!」王檢冷哼,一甩袖子,腳步又快了幾分。
趙宏文拉住他,苦笑道:「義坤兄,你慢些走」,他硬是拽著沉著臉色的王檢,勸到:「人死已矣,你且看開些吧,他難道就沒有料到自己死後是什麼光景?我看未必。」
王檢看他,皺眉問道:「此話怎講?」
趙宏文與他慢慢往宮外走,一邊低聲說:「都說人的命天註定,幾更要死看閻王。謝相沉痾多年,可能沒想過自己哪天會死嗎?文嘉夫人帶著女兒把相府扒得片瓦不留的回了老家,謝家一個年輕的子弟也沒留下,他自己更是死後連個摔盆的人都沒有。」
看王檢越皺越緊的眉頭,趙宏文拍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兄弟啊,你這是關心則亂,謝相他是根本不在乎這些身後事。」
連子嗣傳承、死後名聲、都不在乎,黃泉路途,陰曹地府都考慮的人——他的心是有多狠?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