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兩更合一刺不刺激
傅克己入座后,與程千仞點頭見禮,目光便轉向窗外。
他氣質沉靜,面容冷峻,不知在思考問題,還是在觀賞夕陽。
按照常理,客人來探病,主人總要寒暄幾句。
但他們不熟,三次見面兩次拔劍。上午還同場搏殺,下午該聊什麼?
『閣下劍法真厲害我差點就被打死了』『可惜在下皮糙肉厚最是耐打不過』。
好像不太合適吧。
程千仞沉浸於腦補,傅克己不說話。氣氛一度非常尷尬。
沉默令人壓抑,徐冉最先沉不住氣。
她突然轉向傅克己:「說起來,你真的不……」
「咳咳咳!」程千仞拚命咳嗽,差點把肺咳出來。
徐冉一驚:「不、不吃點東西嗎?天色不早了,你先墊墊肚子?」
靠,都怪顧二,整天說什麼『不舉』。人家舉不舉,關你什麼事?
卻見傅克己緩緩點頭,惜字如金道:「可。」
徐冉懵了,眼神向朋友求救,他早就辟穀了吧?還真吃啊?鹿的診室哪有東西吃?
程千仞趕忙使眼色,徐冉硬著頭皮走到葯櫃前。幸好鹿做事細心,每個小葯屜都寫有標籤。
她胡亂抓了幾把陳皮、干棗、桃仁,填滿空碗,往傅克己懷裡一塞。
「別客氣啊。」
程千仞眼角微抽。
傅克己沉默片刻,出於禮貌,還是說了『謝謝』。
然後他開始吃陳皮,像擦劍時一樣認真,仔細咀嚼,緩慢吞咽,面無表情。
程千仞……就看著他吃。
徐冉心想,真好養活,給啥吃啥。
天光漸沉,夕陽餘暉收斂於雲層,室內光線倏忽一暗。
樓外嘈雜聲再起。走廊上似有很多人奔跑,隱隱傳來『棲鳳閣的』『燒傷葯』『冷水』等詞。
程千仞心神不寧。
「哐當。」
傅克己放下碗:「我收回今天台上的話。」
程千仞一怔,台上對方只說過一句話:你不適合這把劍。
「但我還是要拿回它。」
神鬼辟易是劍閣鎮山神兵,被寧復還帶走,流落在外十六年,曾引多方覬覦。他既然遇到,沒有放過的道理。
「好好養傷。」
說完他便走了。像來時一樣。
桌上留下一隻小藥瓶。
火場傷員陸續抬進醫館。林渡之橫抱顧雪絳匆匆上樓。昏暗而幽長的走廊上,他們狹路相逢。
傅克己垂眸看了一眼顧雪絳,只見他衣發盡濕,好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眼帘半闔,臉色蒼白。
顧雪絳忽而抬眼,冷冷回望,毫不示弱。
林渡之略微側身,隔斷兩人視線。也不與傅克己見禮,便擦肩而過。
****
顧雪絳自三樓跳下,衝力巨大。所幸林渡之修行的功法圓融溫和,穩妥接下他,兩人落入巨大水缸中,毫髮無損。
但顧雪絳出於某種考慮,一路躺在鹿懷中,只做虛弱模樣。
南淵四傻診室碰面,彼此才安下心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們需要互通消息,梳理思路。
顧雪絳可以肯定是人為縱火,但他說不出更多細節:「我如今五感普通,無法提前察覺,火燒起來之後,又忙著救人……」
程千仞道:「學院應該會複查廢墟,我今夜去盯著,希望能發現些端倪。」
徐冉:「你先養傷,我去。」
顧雪絳搖頭:「最近我與林鹿形影不離,才逼得他們鋌而走險,畢竟只要雙院鬥法結束,他們便不得不離開南淵。既然我沒死,該緊張的就不是我們了,估計對面正想方設法善後,怕被督查隊揪出痕迹。」
「我身受重傷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今夜我們抓住時機,出其不意地做一件大事。這件事情做完,局面盡在掌控。」
林渡之沉吟片刻:「……未有萬全準備,我不同意。」
程千仞:「你想好了嗎?」沒想到邱北性子極慢,做東西倒是快。
徐冉:「等等,你們到底在說啥?」
顧雪絳想單獨勸服林渡之,有意引開話題,目光落在桌上:「這是何物?」
徐冉:「碗里是給傅克己吃的。藥瓶是他留下的。」
顧雪絳拈一片干棗扔進嘴裡,差點吐出來:「你們倆真是人才。」
程千仞只得解釋原委,表示自己不是報復,更干不出『活活吃吐別人』這種幼稚事情。
林渡之打開瓷瓶嗅了嗅:「劍閣靈藥白露丹,內外兼治補氣血,千仞快吃。」
徐冉才知道她抓的葯多難吃,臉上掛不住:「那他還吃了大半碗,傻嗎?」
顧雪絳:「他今天既然來了,你們給的茶點他都會吃,不管是什麼。以此證明他沒有惡意,留給千仞的葯也是可以放心吃的。」
傅克己自幼練劍,染得一身暴戾劍氣,又不會說話,不能像原下索那樣,三言兩語便令人如沐春風、放下戒備。他有自己的行事方法,雖然有時候看上去很傻。
程千仞看著神鬼辟易,心想東家八成是覺得此劍麻煩,才扔給我,方便自己跑路。
買假酒、拿染玉騙人,什麼劍閣雙璧的偉大人格,不存在的。
***
棲鳳閣的廢墟被連夜清理,幾位巡考執事著實盡職,火場里不忘帶出學生的試卷。執事堂發下通知,棲鳳閣可比其他考點多加十分。
第二日下午,討論火場的人已經不多,大家喜歡爭論加分考生到底是吃虧還是佔了便宜。
明明是件大事,一切卻風平浪靜,學院各處默默增強守衛,顯得詭異至極。
南淵四傻以靜制動,任誰都知道他們在診室。等到第三日,終於有人找上門。
執事長介紹道:「這位是州府衙門的賈大人。」
賈大人頭戴烏紗帽,身著墨綠官袍,挺著肚子,負手踱步進門:「哪個是顧雪絳啊?」
「我便是。」
「三日前的棲鳳閣失火案,已併入州府轄權內,刺史大人特派本官前來調查。刺史大人對受害者表示親切慰問,同樣送來慰問的,還有刑法司王大人,卷宗所劉大人……」
他一口氣說了十餘位大人。
程千仞一個都沒記住。心想副院長、院判不管?督查隊不管?學院的案子,何時輪到州府掌握第一調查權?難道那些大人物又做什麼交易了?
賈大人向案後走去:「本官奉命取證,還請將三日前發生的一切從頭說來。」旁邊小吏極有眼色的為他搬椅子,拿出紙筆準備記錄。
顧雪絳開始敘述,說得很仔細。
賈大人敲著桌子。時而敷衍應和幾句。
「我進入三樓考間,發覺雨後樓內悶熱,便除下外袍,與煙槍一併放在……」
「停,煙槍火摺子出現了,記下!」
小吏聞言奮筆疾書。賈大人臉色略微緩和:「別怕,你也是受害者,我們不追究任何責任。重建棲鳳閣、鋪設陣法,也由州府出資出力。」
顧雪絳皺眉:「如果是我的火摺子引火,應該先起煙,再燃火,但我們考間內,火是直接燒起來的。火勢四下蔓延,才致濃煙。」
賈大人見他非但不領情,還敢質疑。耐著性子道:「其他人沒有這麼說。只說不明白怎麼就著火了。你覺得三樓有修行火系法術的靈修,體內靈氣泄露,自身未察覺時引火?」如今天地靈氣凋敝,靈修愈少,何況大家進樓前都被封了修為。
顧雪絳:「我認為這是一起人為縱火案。畢竟多種符籙法器可以點火后自毀,根本留不下證據。所以不能從這個角度入手,應該先查……」
賈大人漫不經心道:「好吧,我們會重視你的猜測,或許會寫進結案文書里。但這沒有證據。只有煙槍真實存在。」
顧雪絳怒道:「煙槍煙槍就知道煙槍!你的意思是我縱火行兇,要燒死自己?!」
「大膽,本官與你耐心講理,你竟然頂撞本官!」
賈大人冷笑一聲,甩袖出門。
程千仞起身,撣撣衣袍:「慢,我送大人。」
與傅克己一戰後,程千仞聲名更勝。其實論修為,他排不進學院前十,論戰力,亦不敢說數他最高。但他經歷最傳奇,最有噱頭,須臾間被追捧為南淵第一天才,進出東門必有眾人夾道圍觀。
州府官員們也曾觀戰複賽,賈大人認得他,卻聽說他性格狂傲,誰都不放在眼裡。
此時被這樣一位少年天才送下樓,面上不顯,心中十分受用。
「大人辛苦了。」
賈大人擺擺手:「鑒於他也是受害者,州府出於人道關懷,不想追究。他若執迷不悟,再說什麼『人為縱火』,對他可沒好處。」
「現在是雙院鬥法特殊時期,各方貴人云集南淵。一切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莫讓外人看笑話。這次又沒人受傷,最嚴重的不過嗆幾口煙,燙點皮肉……」
「早日結案方能顯出學院安定、昌州安定、南方安定。有些年輕人啊,毫無大局觀,怎麼懂維穩的重要性?」
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只能從人員關係入手查案,一番折騰,若查不出元兇,豈不顯得州府無能?若查出不想看到、不願得罪的元兇,州府怎麼辦?
程千仞不動聲色:「大人高見,卻不知其他遭災學生怎麼想……」
「怎麼想?坐他旁邊的,春波台那位,說他考試時煙癮犯了,趁巡考不注意抽煙,眼看要被發現,把煙槍藏在外袍下……」
程千仞知道顧二絕對干不出這種智障事。
「我可以見見那個學生嗎?」有時證人會被州府保護起來。
「恐怕不行。他不是修行者,本身就體弱多病,這次受到驚嚇,害了重病,已經申請長休沐,半年之內不會來學院了。」
程千仞心念一動:「多少人離院,事情嚴重嗎?」
「只他一人。完全在控制內。」
程千仞:「原來如此,有勞大人。」
「聽說你打算在文思街置辦大宅?」賈大人見他孺子可教,樂意順水推舟賣個人情:「本官手下管著房契稅和過戶落印,屆時不必排隊,來尋本官便是。」
程千仞再次謝過對方,他曾找掮客打聽過地價房價,那些掮客人脈廣,多半能搭上州府衙門的線。
賈大人受下一禮,很滿意的走了。
若他知道這人做夥計時,能為講價十斤麵粉跟小販稱兄道弟,不知心裡又是什麼滋味。
聽程千仞說完,顧雪絳自言自語:「怎麼會呢……那個學生竟然沒死……」
徐冉:「啥?」
「應該準備一張引火符,一張自燃符。前者讓那學生帶進考場尋找機會點火,後者悄悄放在他身上。我能死,當然好。我死不了,那學生也死了,一為滅口,二為舉告我考場抽煙,引火傷人。然後買通家屬跪在學院大門口,擺花圈設靈堂,親戚朋友大聲哭喪,咬定南淵包庇兇手。」
「雙院鬥法時期,多少雙眼睛盯著,學院能把他們都扣下?都殺了?當然是息事寧人,即使不給我定罪,也會將我開除學籍。一旦我離開學院……」
程千仞明白他的意思。對他們而言,南淵學子的身份是最強庇護。
「現在呢?大費周章,卻只計劃到縱火這一步,往後全無安排,以為在州府過個門路就萬事大吉……」
他最後總結道:「一點長進也沒有!」
徐冉已經完全傻掉了:「你,你整天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既然沒有長進,我何必客氣……」
程千仞彷彿看到一個中二晚期,背後燃燒著熊熊火焰。
林渡之有點擔心:「你要做事,必須同我商量。」
恰逢樓下一陣喧鬧,隱約傳來喊聲:「文試複賽放榜了!」
顧雪絳站起身:「鹿,我們看看去。我答得特別好。」
***
試卷貼在藏書樓外的公示欄上,這是北瀾隊伍第一次展現文試水平,南淵學生迫不及待要『知己知彼』,青山院的武修們也來湊熱鬧。
「最左邊那張,字很好看啊!」
「這寫得是個啥,誰來念念?爺識字!就是他寫的太亂了!」
「咱南淵今年時來運轉,二十多人進入決賽啊。」
原下索再三叮囑邱北跟緊他,但邱北走路慢,轉眼就被人潮淹沒不見。
他只得回身去找,人沒找到,先看見高出一截的林渡之和顧雪絳。他們三人仗著身高優勢,越過人山人海,成功碰面。
「你傷勢如何?」
林渡之表情淡然地站著,顧雪絳負責對外交流:「差不多吧。邱北沒有來?」
「來了……丟了。你們那位程姓朋友沒有來?」
「他練劍去了。」
「可惜。不然你喊一聲『程千仞在此』,前面那些人高馬大的武修都跑去看他,誰還跟我們擠,唉。」
督查隊員趕來維持秩序,人群轉眼散去大半。迎面走來的學生們議論紛紛。
「『南山榜首』居然沒有考第一,怎麼回事啊?」
「聽說他提前交卷了……」
原下索輕咳一聲:「『佛子』這張身份牌太難,換我抽到,遠不如你答得好。」
林渡之淡然道:「『間者』不易,何必自謙。」『間者』需要取得人類和魔族兩方信任,題目條件同樣苛刻。
看熱鬧的外行走了,大榜前只剩看門道的內行。他們主要研究別人的答題思路,先生批語。
林渡之答出八十五的高分,去年複賽這個成績可以奪得榜首,但今年邱北與他並列,原下索拿到了九十分。
顧雪絳更可怕,因為棲鳳閣考生有十分加分。他以一百零五分佔據第一名。
旁邊有人認出他們,主動讓出地方。卻見林渡之氣質冷漠,不得不打消搭訕念頭。
顧雪絳遙指林渡之的卷面:「佛子在最後的布局裡,沒有殺死魔王。這一點被扣掉十分。」
胡先生批語很簡單:「魔王不死,人間難安,佛子終不成真佛。」
他湊近林鹿,壓低聲音:「你怎麼會疏忽?一定是擔心我,才會草草交卷,是不是?」
林鹿小聲道:「佛子不會殺死魔王。」
「為什麼?」
「如果他不能渡化魔王,成什麼佛?但魔王沒有心,如何渡化?這題我答不出。扣分不冤。」
兩人心情放鬆,悄然退出人群,邊走邊聊。繞到藏書樓后的僻靜花廊下。
林渡之無奈搖頭:「我們題目是相對的,卷子也被放在一起比較。多半是你『如何毀我功德』這一題答得太好,我才又被扣分……」
顧雪絳笑道:「現在我換個答案,不阻你救戰場眾生,不毀你功德。一面以萬千凡人性命牽制你,一面開啟『梵雲魔羅陣』殺你,你當如何?」
林渡之:「那你錯了。生死何懼,我祭肉身救萬民,九世輪迴已了,功德圓滿,佛子涅槃成佛。你當如何?」
顧雪絳一挑眉:「你成佛後去往諸天,我便在人間披你袈裟,頌你佛法,仿你神通,曲解你的典籍,蠱惑你的信徒,以你佛子名義興我魔道,你當如何?」
「你不是成佛去了嗎?還能回來不成?」
卻見林渡之怔怔看著他,兩行熱淚滾落。
顧雪絳立刻齣戲,拾袖為他擦淚:「我錯了我錯了,好端端的,哭什麼。」
林渡之情緒激動,一開口又是蓬萊話,說得又快又含糊。
顧雪絳一句聽不懂。就算挨罵也認了,只輕聲哄道:「我們回家吃飯好不好?」
「白灼芥蘭筍尖西藍花,涼拌青瓜苦瓜佛手瓜,都做你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