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嚴熾書側眸望了御案旁的一盞燭台,紅燭上燃著金焰,映入了他黑潭似的眼瞳,仿若紅色麗影在他體內洶湧翻騰,化成了兩抹淺淺的紅火。
半晌后,他搖了搖頭,正想開口,門外侍衛卻大聲朗報,「啟稟皇上,丞相玄殷、平曦公主及義公主陽黧求見。」
這玄殷不是氣到連跟他講句話都不肯,這會兒倒入宮求見?那黧丫頭不是晌午才離宮回太尉府,這會兒竟也跟來?怪哉。
「宣。」
踏進御書房,陽黧便咚一聲地雙膝跪地,「熾書哥哥,請你收回賜婚旨意。」
瞧見陽黧雙眼紅腫,額上還裹著傷布,觸目驚心的血跡染在其上,嚴熾書冷眸微眯,「起來說話,誰讓你給朕跪了。」隨後朝內侍總管望了眼,後者立即領著所有宮人退了出去。
「你不答應,我就要一直跪著。」陽黧哭啞的嗓音仍帶哽咽,白兔似的紅眼迷濛,開口的語氣卻很堅決。
「真讓修武給慣壞了,連朕說的話也不聽了。」步下台階,嚴熾書一把將跪地的陽黧拉起,眼神瞟向一旁安靜的玄殷。
想知道不會自己問,看我幹嘛?低哼了聲,玄殷不作答,一屁股坐在雕龍刻鳳的黃花梨椅上,暗自在心裡將羅修武罵了不下數百句,要不是他鬧了這事,他何須兄長兼車夫外兼護衛的帶陽黧回宮,然後見著那讓他恨得牙痒痒的皇帝。
竟然還在鬥氣呢,一扯上平曦,什麼精明幹練、深思熟慮便全給丟了,真是枉為一國之相。
心中腹誹,嚴熾書低嘆了聲,拉著陽黧的手開口,「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傷成這樣?讓太醫看過沒?」
聽他提到羅修武,陽黧心頭一酸,眼淚便又撲簌簌直掉,抽抽噎噎地開口,「嗚……我的傷不是重點,我、我不嫁他了,你收回聖旨吧,嗚……」
「傻丫頭,聖旨既出,豈能收回。」擁有玉面修羅之相的嚴熾書,冷峻霸道的面容,在面對這頗得他緣的女孩時也不由得放軟了些。「你是公主、,這皇宮便是你家,有什麼委屈你全給說了,朕定幫你討回口氣。」
「我不委屈,我只是累了……這樣的一相情願好累、好傷人……」不說還好,陽黧這一開口,又將沉積在心底的痛全給挑了開來。這一路的奮不顧身、失親之痛全張狂地冒出來,嘲笑她的天真、指責她的不值。
「唉,哭吧,哭過就沒事了。」低嘆了聲,嚴鐵書放任陽黧肆意值泄。
好半晌,整個御書房裡凈聞女娃兒泣聲。一個哭不夠,連跟來仍舊的平曦也難過得跟著掉淚了。
直到哭聲漸歇,見陽黧情緒平穩些后,嚴熾書才又開口,「要朕撤收旨意也得有個理由,到底出了何事?」
吸了吸鼻子,陽黧緩緩開口:「下午我回太尉府時,看見修武跟那個什麼韓姬的抱在一起……他說什麼不過是指婚,要我甭想控制他的人生。」
「有這種事?依修武的性子,他不可能會護著個妾,約莫是誤會吧。」
陽黧抑鬱難抒地搖了搖頭,「人們總說眼見為憑,不管我看到的是真是假,為了愛他,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這點是千真萬確的。」
哀莫大於心死,陽黧伸手揉了揉含淚瞳眸,「如果愛他必須與別人共同擁有,那我寧願放棄。」
見嚴熾書沒反應,陽黧起身又跪在他面前,「算我求你了,請你收回賜婚聖旨吧。」
「皇兄,你快答應啦,不然修武又要欺負她。」不知是跟著湊亂還是太有義氣,跟著哭的平曦這會兒竟又跟著跪,還猛搖著嚴熾書的腿。
「你們這兩個丫頭,真是……」被這麼一折騰,泰山崩於前仍不改其色的嚴熾書頭都疼了,忍不住將頭轉向一旁。
竟然還打起盹了,丞相當成這樣,對嗎?正愁著解套之計的嚴熾書,壓根不覺自己公私不分,悶悶地輕咳了聲。
拗著股氣好幾天不同他搭上話的玄殷懶懶抬眼,心想自己要再不幫個手,這戲恐怕演到天黑都沒法落幕,他們不累,他看得可倦了。
起身將平曦牽起,玄殷不疾不徐地開口:「不如試試倒行逆施。」
隔日,一道聖旨落下,霎時炸翻整個太尉府,下人們個個哭喪著臉,看著府邸主人的眼神仍是恭敬,卻少不得地添了幾分怨怪。
鳴……調皮淘氣又親切可愛的公主當不成大夥的主母了,蒼天無眼呀!
而那個被指摘為兇手的太尉大人呢,在接到聖旨后便怒氣沖沖地進宮去了,那股子抓狂氣勢讓見著的人都生生捏了把冷汗——主子應該不會弒君吧……
不過這些人多慮了,因為進宮求見的羅修武,壓根見不著皇帝。就在他耐性全失,準備讓隱在君側的熾影衛將人給揪出來時,內侍總管傳來的口喻卻讓他打消了念頭,忿忿地拂袖離去。
是夜,月朗星稀,萬里無雲,城郊十裡外的綠林里,在沙沙作響的竹葉聲中夾雜著男人粗喘的呼息聲、腳踏凌步的鞋履聲以及肉搏拚鬥的撞擊聲。
「在你眼中,到底把我羅修武當什麼了?任意賜婚再隨興退婚,拿我當猴般戲耍嗎?」左拳一劃,羅修武力自掌生的拳頭跟著擊出,將嚴熾書壓逼竹叢,咬牙沉狺。
沉氣一聚,嚴熾書腳踝一拐,提膝上頂,掙脫了箝制,「當你是顆頑冥不靈的石,當是這世上少數得我信任的臣子,當是我不想失去的兄弟。」
「廢言,別以為你是天子,就能任意將我揉圓搓扁的玩弄。」抄起地上斷竹,羅修武拿它當長戟用,招招凌厲,記記直攻命門。
利落巧閃,嚴織書端出醉八仙拳法,抗衡狠使槍術的羅修武,斗得難分軒輊,「自古君無戲言,而今我賠上帝尊做戲耍,為的是什麼,你想過嗎?」
賠上帝尊只為戲耍,這的確不是他的作風。頓了一剎,羅修武隨即用掉腦中那絲迷惘,再起攻勢。
徒手擋下朝腦門直落的那一擊,嚴熾書偷了空隙,足尖輕點,躍上了細竹,居高臨下地開口:「修武,熬過了刀口下舔血的日子,已屆而立之年的你,難道不該想想未來嗎?」
「何須多想,未來不就是傾力守護這片得來不易的江山嗎?」
「江山自有世代交替,功過也總有散盡的一天,而你空寂的心拿什麼
補?」趁羅修武一時分神,嚴織書疾影直落,朝他結實肩背點了幾記。
心空?嘗慣孤單的心,在絕對的冰寂里怎麼會沒有一絲被填滿的渴望……
但能嗎?安全嗎?
輕撣下衣袍,嚴熾書怡然自若地走向竹亭,「戰場上的你毫無所懼,現下只是要你攤出顆心,你便卻步了嗎?」
「將心赤裸裸的拿出,陷己入危,值得嗎?」幾句話的光影,控制身軀的穴道已解,羅修武卻不想動,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任由一身熱汗同心緒般紛亂流淌。
「心結、心結,可笑的心結呀。我這從不輕信一切的人都瞧得清了,你竟辨不明。」信步走到亭邊的井旁,拿起木勺子的嚴熾書笑嗤了聲。
啜飮幾口沁涼泉水,嚴熾書淡然續道:「如果她有心害你,何以在你遭刺時比你還緊張?倘若貪圖虛榮,那麼貴妃之位理當勝過太尉夫人,可她卻只執著於你。」
「許是計謀深遠,她只是在等待更恰好的時機。」話回得麻利,可羅修武自己都忍不住因這牽強理由感到可恥。
「就那妮子?」嚴熾書好笑地挑高了眉,末了也只是頭輕搖,泡起茶來,「退婚旨意除了希望你能瞧清自己的心外,也是因為她開口要求。」
她求的?那個恨不能黏在他身上過一輩子的人?那個成天嚷著愛煞他的人竟會求取消婚配?那愛,喊假的嗎?!
安靜了片刻,羅修武終究敵不過心底那絲疑惑,訕訕然問道:「她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