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分食
?從右眼角往下,大約半指的長度,一道狹長的傷口附在頰上,鮮血順勢往下淌,被那蒼白的臉一襯,白的更白,紅的更紅,看著觸目驚心,但放在那張雌雄莫辨的英氣臉龐上,又有種詭異的美。
魏紫最先回過神來,嚇得聲音都有些發顫,一疊聲叫:「姚黃!快拿金瘡葯來!不不,去拿白玉生肌膏,我給壓在百寶閣最底下了;趙粉妹妹,姐姐能求你別添亂了嗎?行行好去打盆熱水……」
姚黃蹬蹬蹬跑去取葯,連一直唱奸臉的趙粉都懵了,魏紫拿著帕子想給主子擦血,卻又怕弄疼了她,只急得團團亂轉。
「莫慌,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王徽懶洋洋說道,從魏紫手裡把帕子抽出來,細細把流下來的血揩乾凈。
她當然是留了勁的,傷口看著長,但非常淺,幾乎沒什麼痛感,以後就算留疤也不過是條淺淺的痕迹。
王徽對疤痕當然是沒什麼感覺的,對她而言,疤痕可是英雄的勳章呢。
「生肌膏來了!生肌膏來了!」姚黃舉著個小瓶子風風火火跑來,額上已經沁出了一層細汗。這白玉生肌膏是金陵城最大的醫館懷仁堂的秘方,用了很多名貴藥材,止血生肌、消痕祛疤,據說就連太醫院都常備這品藥膏。
市價自然不菲,王徽原身攢了一個月的體己銀子,才從懷仁堂買來一小瓶,就是為著孫浩銘動粗準備的。偏這世子爺在這檔事上也有幾分精明,就算是喝醉了酒,也不會打原主頭臉,更不會讓她見血,所以原主也就一直沒捨得用。
王徽當然也沒打算用,她接過藥瓶隨手放在妝台上,看著三個丫鬟嚇得發白的臉,低笑一聲,道:「都愣著做什麼?傳飯吧,用過了飯,我得快點去見母親了,順便跟她說說……」目光一轉,就轉到了趙粉臉上,「說說昨夜世子爺把我的臉划傷的事情。」
魏紫姚黃都不笨,王徽一句話,頓時都明白過來,不由露出恍然之色。趙粉卻臉色更白,結結巴巴道:「夫、夫人……不……不會相信的。」
王徽點頭:「唔。那你去跟母親說我自己拿簪子往臉上劃了一道?」
趙粉還沒接話,姚黃已經咯的一聲笑了出來:「哈,夫人更不會信!」
趙粉一雙素手緊緊攥著衣角,都起皺了,神色慌亂,顯然是不知所措。
魏紫到底還是擔心王徽傷勢,輕聲道:「少夫人,這傷……還是讓婢子幫您上點葯吧。」
「無妨。」王徽擺擺手,「姚黃,你和趙粉去傳飯,魏紫留下,我有話說。」
「是,少夫人。」姚黃歡歡喜喜應了聲,瞪趙粉一眼:「愣著幹嘛?還不走?」說著就去拽她袖子。
「不用你拉我,我自己會走!」趙粉沒好氣地扯過衣袖,意味不明地看了王徽一眼,跟在姚黃身後出了門。
兩個冤家離開,房裡頓時安靜下來。魏紫安靜地侍立在王徽身旁,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見她雪白的臉孔端凝沉靜,斜靠在椅背上,雙目微闔,一手支頤,一手撫膝,長腿伸開,姿態恣意舒展,卻又絕非放浪形骸,舒朗卻雍容,彷彿一頭正在小憩的睡獅,縱使毫不設防,一身氣勢已足令百獸退避。
……這絕對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少夫人!
魏紫被自己心裡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冷汗都出來了,忍不住咳嗽一聲,勉勉強強定下心神來,試探道:「不知……少夫人要吩咐婢子何事?」
王徽斜睨她一眼,早已看出這丫頭有多驚疑不定,心中一嘆,還是決定把那個連她自己都覺得尷尬的捏造理由說出來。
「其實……」自從被銀河帝國皇帝親手授予五星上將軍銜后,王徽就已經很少說謊了,此刻業務非常不熟練,只得斟酌詞句慢慢來,「醒來之前,我夢見了娘親。」
反正上輩子是孤兒,沒記事的時候父母就意外橫死,沒享受過天倫之情,王徽隨口叫出「母親」「娘親」「媽媽」之類的稱謂,也沒太大壓力。
魏紫一愣,有點沒反應過來為何主子要對她說自己的夢。
王徽嘆口氣,做出懷念感慨的表情,繼續道:「娘親在夢裡,怨我這些年沒有照顧好自己,由著那些人作踐,父親、繼母、國公夫人,還有孫浩銘……她故去這許多年,唯獨牽挂我一個,見我過得不好,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是以總也不能投胎往生,在地府也日日以淚洗面,哀嚎終日……」
說到這裡,元帥閣下心中汗顏,尷尬度急速上升,只好清嗓子緩緩,順便瞟了魏紫一眼,本擔心她會不信,卻沒料到這丫頭已經紅了眼圈,又憐惜又心痛地瞅著自己,還輕輕揩了揩眼角。
看來是信了。
王徽舒了口氣,繼續:「那夢算來只有一夜,於我,卻好似過了一世那樣長。夢裡娘教會了我許多,這世道,對女子——太也不公。若我不能自強自立,便算當初嫁了比定國公府好千萬倍的人家,也不過是菟絲攀樹、女蘿纏梁,一粥一飯一絲一縷莫不求人,只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他人身上,旁人一句話,便可左右我生死。」
說到這裡,她停了,抬頭看向魏紫,姑娘已經被她說得呆住了,眼角還要掉不掉掛著兩滴淚,鼻頭紅紅的,明亮的眼睛還懵懵懂懂,好像沒聽懂王徽剛才的話。
美人垂淚自有可愛可憐之處,王徽撩妹劣根性發作,忍不住站起身,低頭伸手,拭去魏紫眼角淚珠,柔聲道:「是以,我不想再做那等人下之人,日日性命懸於他人之手,你可明白?」
魏紫還有點迷糊,對少夫人那一席話似懂非懂,聽主子發問,下意識點了點頭。
王徽看出她還迷茫,也不欲再多言,反正日後隨她身側,見的事多了,自也能明白,遂轉身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當以夢中娘親教誨行事,自立於世,若言語行止與往日有所不同,你大可不必驚訝。」
等了半晌,未聞魏紫回答,王徽扭頭,卻看到姑娘已經擦乾了眼淚,神情變得平靜了許多。
魏紫當然還未能全然領會王徽的意思,但她篤信亡者託夢之類的說法,聽到是已故的太太顯靈,金石之言,哪還會有半分疑竇?況且少夫人是主子,她只是個下人,主子行事,從來不需與下人解釋;她心裡便算有疑惑,也絕不敢違逆少夫人之意,少夫人本來並沒有必要同她解釋的。
但……少夫人不僅解釋,還解釋得如此通透、誠懇,簡直、簡直——好像根本沒有拿她當奴僕看待一般。
魏紫心中感戴,情緒也有點小激動,但素來性子持重,面色依舊平靜,只是眼神多了幾分堅定。她跪下來,鄭重向王徽磕了個頭,道:「少夫人放心,婢子自幼隨少夫人一同長大,自然一輩子都是少夫人的人,但有所命,無有不從。」
王徽定定看她一眼,微微點頭,露出一絲微笑:「知道你是個好的,起來吧。回頭記得也跟姚黃說一聲,她性子粗,但心裡說不定也有疑惑。」
「是。」魏紫露出一個柔美的笑容,高高興興站起身來,少夫人這席話也算是解了她一個心病,頓時輕鬆了好些。
不一時,姚黃和趙粉就傳了飯進來。
王徽住在東院,並沒有自己的小廚房,一日三餐都受大廚房供奉。大廚房管事林婆子是蘇氏親信,自然不會對東院假以辭色,送來的飯食時有剋扣,葷菜也有,但多是不新鮮或下腳料;什麼精細糕點、時鮮菜蔬、整雞整鴨整魚從來不見,東院若想打牙祭,須得自己花錢去大廚房整治,還比府外市價要貴。
一小鍋白米飯,白灼蘿蔔絲,什錦豆腐撈,翡翠菠菜湯,醋溜藕片,唯一的葷菜只有一道水晶餚肉,算是冷盤,切了薄薄的二十來片,可憐巴巴躺在碟子里。
王徽不挑食,想當年她和一眾袍澤被困坎達拉小行星群,戰艦拋錨,只得迫降在一處荒蕪的沙漠之中。她和部下在那裡滯留了整整兩個月才等到救援,期間只能吃寡淡無味的合成營養劑,營養劑吃完了,就只能就地取材充饑,一隻沙鼠都算改善伙食,通常只有仙人掌塊莖、烤蠍子、炙蝗蟲之類可以入口,到了後期甚至生吞。
後來位高權重,再也不必親自涉險,但王徽還是不尚奢華,口味清淡。當然也喜歡吃肉,但眼下桌上這些菜色,也不會讓她拒絕就是了。
然而,喜歡清淡,和不得不清淡,是有本質區別的。
王徽就著米飯吃了些菜,吃到八成飽,夾了一片餚肉,入口鮮甜可口,肥而不膩,遂看了在旁伺候的三姝一眼,知道她們的伙食只會比自己更差,估計連肉星都不常見,乾脆又叫小丫頭拿了三副碗碟,把肉等分成四份,自己一份,剩下三份分別盛在碟子里。
「大廚房向來小氣,今日倒難得送過來這盤餚肉,」她說,「你們跟了我,平日也沒少受委屈,現在有好吃的,咱們便平分了罷。」
帥有酒,當傾於河,與眾將共飲。
原主對魏紫姚黃不好也不壞,平時有什麼好東西,偶爾幾次也會賞給丫頭們嘗嘗,所以魏紫姚黃雖然感激,但也沒推辭,行禮謝過,端起自己的那一份,小口小口吃起來。
趙粉就有點懵了,平日原主有多煩她,她還是有些自知之明,那是基本連身都不能近的,更別提伺候用飯了。
可今天……少夫人這……對她心平氣和、和顏悅色就不說了,瘋子一樣拿簪子划自己的臉——簡直像被不幹凈的東西附了身。現在不僅讓自己伺候午飯,居然還賞了肉?分量還和那倆丫頭的一樣多?
而今天發生的這些事,她就算捅到夫人那裡,夫人多半連一個字也不會信她。
話又說回來,若是夫人真如她嘴裡所說那般信重她,也不會把她發配到東院來。
自從來到東院,趙粉就吃了不少瓜落,家裡爹娘雖在國公爺和夫人面前得臉,但平日也很難照顧到她,前日又聽聞哥哥好像在世子爺跟前伺候時犯了錯被罰跪,大廚房都是扒高踩低的,雖表面還敬著她,可到底不再像以往她在溶翠山房當差的時候,時常開小灶孝敬了。
算來,她也有幾日沒嘗過肉味……
望著祥雲團紋青花瓷碟里的餚肉,塊塊晶瑩剔透、色澤紅潤,散發出陣陣鮮美的肉香,趙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抬眼一看,王徽那雙濃黑的眼睛也在看著她,容色平靜,微帶笑意。
趙粉又低頭看餚肉一眼,嘴裡輕輕「嘖」了一聲,動作不甚標準地行了個禮,悶聲道:「謝少夫人賞。」
然後立馬端起盤子,惡狠狠嚼著嘴裡的肉片,破罐破摔:吃她幾片肉而已,不妨礙我繼續效忠夫人,嗯!
王徽看在眼裡,嘴角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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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畢,魏紫姚黃伺候著王徽換了件佛頭青的纏枝暗紋褙子,下面穿條緗綠的素麵馬面裙,頭上就只戴了趙粉挑的那支金鑲藍寶比目玫瑰簪,沒戴耳墜子,看著素凈又寡淡。
魏紫本來還想幫王徽塗點脂粉,但也被拒絕了,就素著一張臉,病容蒼白,右臉上還豎著一道口子,倒是跟衣服蠻相配。
……笑話,穿裙子戴頭飾就已經很戳元帥的下限了,這脂粉還是不要塗得好。
況且,不塗脂粉也是有目的的,顯得羸弱一些,才好張嘴吃老虎。
王徽只帶了魏紫一個人去溶翠山房。這回去見蘇氏要做的事很多,趙粉就是個定時炸|彈,姚黃性子太躁,還得磨,就不能帶她倆去,倒不如留姚黃在東院,看住趙粉。
定國公府不大,東院離溶翠山房也不太遠,但王徽的身體實在太弱,到地方的時候已經累得氣喘吁吁,額頭流下薄汗,身上被打過的地方也隱隱作痛。
王徽心下鬱卒,當務之急是儘快改善體質,要不然別提打天下了,一個孫浩銘就能把她打死。
眼看快到溶翠山房院門口,王徽沖魏紫使個眼色,落後幾步,抬起右手擋在額前,看起來就像在遮擋陽光,袖子垂下來,遮住了右臉傷口。
門口有三四個留頭的小丫頭鬥草玩,魏紫走上前去,彎下腰笑眯眯道:「五兒,幫我進去通稟一聲,就說少夫人求見夫人來了,姐姐回頭再請你吃糖。」
五兒還在看著另兩個女孩斗,好容易把眼睛從草葉上拔開,瞟了魏紫一眼,腮幫子就鼓了起來,不情不願嗯了一聲,慢吞吞走進屋去。
東院處境就是如此尷尬,連這樣等階都沒序的小丫鬟,都能給她們臉色看。
王徽眯了眯眼睛,招手示意魏紫過去,拉著她往樹蔭里站了站,八月中還是暮夏天氣,晌午的太陽還是很烈的。
少頃,紗門推開,出來個穿水紅綉碧草紋掐淺紫牙邊比甲的姑娘,纖腰一握,身姿裊娜,面如桃瓣,眸如點漆,款款走過來,正是蘇氏的大丫鬟霜降。
王徽繼續抬袖子遮傷口。
「請少夫人安。」霜降笑盈盈行了個禮,並沒發覺王徽的異常,「夫人午睡剛醒,正梳洗著,讓我來回稟少夫人一聲,您待會才能進去。」
說罷,又行個禮,沖魏紫笑笑,竟是全然不給王徽說話的機會,就轉身回去了。
「少夫人……」魏紫心下擔憂。
王徽倒是一臉淡定,欣賞著霜降婀娜的背影,這妹子不僅長得好看,身材也是她見過的幾個丫鬟里最好的。
……不對,又跑偏了。
王徽頗有點尷尬地收回目光,看到魏紫滿眼的擔心都要溢出來,不由微笑:「怎麼了?」
魏紫有點心疼地看著少夫人蒼白的臉色,還有那道嚇人的傷,輕聲道:「這邊太陽大,少夫人身子弱,咱們去那邊石凳子上坐著歇歇吧?婢子給您遮陽。」
王徽挑了挑眉,道:「不必。」而後看著不遠處的紗門,嘴裡輕輕數著:「一,二,三,四……」
剛好數夠一百二十下,兩分鐘,紗門處還是沒什麼動靜。
蘇氏是經常這樣故意把原主晾在門外的,少說也得盞茶時分。
「好了,咱們進去。」王徽朝魏紫一笑,大踏步朝紗門走過去,步伐行雲流水,幾個鬥草的小丫頭都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她。
王徽淡淡掃一眼過去,眼風過處,幾個七八歲大的女孩子都下意識低下頭,完全不敢跟她對視。
魏紫心裡七上八下的,又不敢阻攔王徽,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推開紗門,一陣涼爽撲面而來,蘇氏這裡顯然供著冰,比東院涼快多了。
繞過八面仕女捧琴的大屏風,王徽直接掀開淡黃色的斑竹簾,一步踏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