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豆綠
?王徽進堂屋的時候,豆綠正坐在下首喝茶,身上換了件蜜合色綉杏花的褙子,更增沉靜溫婉。她兩個貼身丫鬟挽桃和扶柳立在一旁,手裡各提個食盒,另有兩個粗使婆子,手裡各拎了個更大些的食盒。
豆綠一見王徽進來,就放下茶盞,起身裊裊婷婷行個禮,道:「聽魏紫說少夫人正在歇息,妾擾了少夫人安寧,實為不安。」
王徽看著豆綠姣美的容顏,心情不錯,一撩衣擺坐了,微笑道:「無妨,坐。」
豆綠依言坐下,看著魏紫親手過來換茶,輕聲說著「多謝魏紫姐姐」,一邊偷眼打量王徽,見她悠然坐於上首,口含淺笑,分明是隨和可親的模樣,雙眼卻直視過來,目光隱含威儀,襯得那笑容也有了稜角。
想起午間溶翠山房發生的事情,豆綠更是謹慎,面上卻絲毫不露,堆出個艷如春花的笑容,道:「眼見是晚飯時辰了,妾有些嘴饞,便著扶柳拿了銀子去大廚房,想整治幾個小菜嘗嘗。恰見著林婆子正使人給少夫人送晚飯,扶柳一看,儘是些什麼白菜蘿蔔、青瓜豆腐,簡直比庵里的姑子吃得還要素淡,哪裡是敕封世子夫人應有的用度?扶柳看不過眼,便回報了妾,妾當即親去大廚房,督著他們另換了佳肴,這才給少夫人送過來,現在還熱著呢,少夫人快嘗嘗吧。」一邊說一邊扭身指了指仆婢手裡拎的食盒。
王徽眼角抽了抽,心說這一大篇話說的,好似她是第一天才知道東院被剋扣飲食一樣。看似是送菜過來討好,實則炫耀自己在府里的權勢地位,一個妾室敢於到正房面前耀武揚威,偏偏還一臉真情流露,假惺惺的台詞說了一大套,竟是半點尷尬之色都沒有。
天知道王徽自己心裡已經尷尬得要死了,連一旁的魏紫,還有挽桃扶柳兩個丫鬟,都抿了嘴抬不起頭來,唯獨豆綠,眨著一雙剪水明眸,望著王徽的眼神又是熨帖又是擔憂,只待少夫人一聲令下,就要開始鋪排酒席。
這詞鋒,這心思,這演技,再加上這臉蛋,簡直——
尷尬症迅速褪去,元帥閣下內心深處算盤撥得劈啪響,考慮把這位美貌的姨娘收歸麾下的可能性。
一邊思索,一邊爽朗一笑,道:「如此倒是辛苦你了,我這裡確是幾日不曾見過肉味,正瞌睡,你就送來枕頭了。魏紫,你們幾個過去把席面張羅開。」又問豆綠:「吃過晚飯沒?不如一起用些罷?」
態度大方自然,對東院落魄之實毫不避諱,且絲毫沒有猜疑之態,坦蕩中又帶了幾分親切。
豆綠心中更是警惕,須知自從她被孫浩銘納了之後,東院這位就再沒給過她好臉色,加之蘇氏又寵她,少夫人就更加厭惡她了,每次見面,眼裡的刀子都恨不能飛出來捅死她,夾槍帶棒的言辭更是說了不知多少。
可眼下……
饒是豆綠早有心理準備,知道王徽必定大不同以往,此刻也不由心中駭異,若非自小便練就了審時度勢的面具功夫,只怕現在早已破功了。
這時,魏紫已進了屋,福身行禮:「少夫人,四姨娘,飯已擺好了。」而後面露猶豫,看了王徽一眼。
王徽笑而不語,豆綠自來有眼色,當下起身道:「我先過去,幫少夫人布菜。」而後就行禮往外走,腰身婀娜,搖曳生姿。
王徽欣賞地目送美人背影,一邊問魏紫:「怎麼了?有話要說?」
魏紫遲疑一下,「少夫人,您跟豆——四姨娘積怨已久,往日她從不來東院討晦氣,今日忽然送菜過來,只怕……沒那麼好相與。」
王徽看了魏紫一眼,敏銳地察覺到她語氣的不同。說到趙粉時,她雖不如姚黃激烈,但語氣里也是含了厭惡的,但說到這個豆綠……
莫非是因為以前多年姐妹,還存了幾分香火情,所以即便豆綠爬了姑爺的床,魏紫也沒那麼討厭她?
只不過眼下豆綠正等著一道用飯,時間緊迫,不能多問,王徽遂放棄了一探究竟的念頭,只道:「放心,一頓飯而已,她還不敢明目張胆給我下毒。她送來的東西必定不錯,待會吃完了,你們也能跟著打打牙祭。」
魏紫就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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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擺飯一向是在堂屋西次間,中午時因為王徽身子還弱,尚在卧床,就直接傳飯進了卧室,眼下王徽恢復了不少,又有客人,自然就得移步西次間用飯。
還沒走到地方,就見西次間門口探出個小腦袋來,正是姚黃,一眼瞅見正走過來的王徽主僕二人,不由吐吐舌頭,走出來給王徽行禮。
王徽心中就更有些好奇,就連姚黃這個炮仗性子,臉上居然也殊無怒色,按理說,她對趙粉都那般苛刻,對豆綠這個「叛徒」,就更不該稍假詞色才是啊。
現下豆綠人就在西次間里等著,按王徽設想,姚黃沒跟豆綠吵起來,都算是不錯的。
可現在這樣,姚黃居然如此平靜,倒是大出王徽意料之外。
姚黃就壓低了嗓子道:「趙粉也想過來,我怕她看見豆綠就又跑到夫人那邊說三道四,就隨便甩了個活計丟給她,怕是阻不住多久,我這就回去盯著。」說罷又行個禮,就跑遠了。
直呼豆綠的名字,甚至不像魏紫那樣叫聲「四姨娘」做掩飾,語氣間熟稔密切,一點齟齬隔閡都不見。
看來孫浩銘納豆綠一事,或許還有隱情。
王徽這般想著,走進門,一眼瞧見正中的圓桌上擺了眾多碗碟,四葷二素二冷盤,一道口蘑煨雞湯,還有一筒玉白色的香粳米飯。素菜冷盤且不論,單看那葷菜,也多是燉雞、燒鴨、蒸魚一類硬菜,絕不是什麼水晶餚肉那等充數的涼葷菜。
豆綠笑靨如花,招呼道:「少夫人快來,這道花雕酒釀燉鰣魚是鄒娘子的拿手菜,今兒下午採買的新鮮鰣魚,才剛上季,稀罕著呢,都說只有宮裡貴人才吃得著。」
「可見坊間傳聞不可盡信,」王徽示意魏紫給自己夾塊鰣魚肉,細細品了,贊道,「細膩如綿又嫩滑如脂,鮮香入味,若非托你的福,我定是吃不到這樣的菜色的。」
豆綠筷子一頓,不著痕迹看了王徽一眼,見她談笑自若,神色和煦,並無半點譏刺之意,但面不改色打機鋒卻又是豆綠的拿手好戲,所以她就有點摸不準王徽的真意,遂嬌聲笑道:「少夫人既喜歡吃,就多吃些。」又用公筷給王徽夾了一箸魚肉,面露懷念道:「算來,也有大半年沒這樣伺候少夫人用飯了。」
魏紫正為王徽盛一碗雞湯,聞言手一抖,濺了一滴出來。
豆綠笑眼盈盈,微微低下頭,雙腿已經繃緊,隨時準備在王徽發飆把湯碗擲過來的時候起身閃避。
未料王徽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彎起絲笑,把碗里最後一勺飯吞下,沖她亮了亮碗底,道:「不需你伺候,你長得這般好看,只消在旁坐著,我都能胃口大開。」
此言一出,不僅魏紫愣住,連挽桃和扶柳兩個人也都驚住了。
豆綠更是錯愕,她當然知道自己容貌出挑,不管是孫浩銘還是蘇氏,或是巴結她的下人,都不止一次地贊過她有閉月羞花之貌,然而唯獨王徽,哪怕是當年還在王家未出閣之時,都不曾聽她誇過一句自己的相貌。
再細看王徽臉色,卻見她仍然似笑非笑望著自己,素凈一張臉未施粉黛,立體的五官輪廓卻更見分明,簡單一個高馬尾,就給那雙狹長的眼睛平添三分英氣,笑意流轉,有種別樣的風流蘊藉其中。
向來心思深沉八面玲瓏的豆綠,頭回在自家少夫人的目光中撇開了眼,同時兩頰不能自控地浮起暈紅。
「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王徽目光不離豆綠的芙蓉面,見美人害羞,更是興緻大增,忍不住就登徒色胚一般吟了句歪詩,而後掩飾地咳嗽一聲,轉頭對魏紫道:「再給我加碗飯來。」
魏紫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連忙給主子盛飯,一邊偷眼打量王徽臉色,見她似是真心稱讚豆綠,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個小小的笑容。
她這點小表情,當然也被眼觀八方的王徽收入眼底了。
豆綠才剛從那兩句艷詞的震驚中緩過來,心說她這是調戲我呢?轉而又暗罵自己失心瘋了,什麼念頭都能轉出來。
但、但是……少夫人剛剛那表情語氣,完全不像是長輩稱讚或是下人奉承呀,倒、倒是……跟那個好色無厭的世子爺有點像……
豆綠趕緊把亂七八糟的念頭驅出腦海,心想定是今日發生事情太多,自己太累了,於是趕緊調整面部表情,故作嬌羞道:「哎呀,少夫人打趣妾,妾可不依。」
一邊說一邊就瞅見王徽第二碗飯也快見底了,又嚇了一跳,忙道:「少夫人,晚飯不宜過量,不然夜裡不好克化。」
王徽又斜睨她一眼,微笑:「好,聽你的。」不過她並沒有浪費的習慣,還是把碗里最後一點飯粒吃乾淨了,才擱下筷子,目光繼續圍著豆綠俏臉打轉。
豆綠心下又驚又疑,還有點輕微的荒謬感,自她來到東院,就對王徽一試再試,每一試都讓她大跌眼鏡,心道這人難道真能一夜之間轉性?還是真如霜降那蹄子所說,是撞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正神思不屬,卻聽王徽開口問:「這一桌珍饈,當也不在你份例中,說吧,花了多少銀子?」
豆綠忙道:「並未花費多少,世子爺平日賞賜有加,這樣一桌席面還是整治得出的。」說完就微微皺眉,有點後悔,這話純粹是一時間沒來得及反應,說了實話出來,可絕對沒有半點要埋汰王徽的意思。
王徽當然看出了豆綠的小神情,不由一笑,到底只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再怎麼玲瓏心腸,也還是難以面面俱到,又思及孫浩銘那副嘴臉,不由搖頭道:「再多的恩寵,也是牛嚼牡丹,煮鶴焚琴。」
豆綠又呆了,這話王徽說得含蓄了些,但她蘭心蕙性,還是能猜到其中含義,這少夫人是真的撞邪了吧?竟然直言世子爺配不上她一個丫頭?
豆綠眨眨眼,看向王徽,只見她眉頭微鎖,注視著手邊青花雞心碗出神,修長的手指輕敲桌面,神情端肅而沉靜,這在以前那張布滿了哀戚和憤懣的臉上,是絕對找不到的。
豆綠就想起了自己此來東院的初衷,今日在溶翠山房,王徽當面駁斥蘇氏,輕輕巧巧化解了出門訪客受辱之圍,言辭間威逼利誘,綿里藏針,實在是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後來又聽蘇氏她們決定用驅邪來對付王徽,心裡就有點意動,想著晚飯來東院試王徽一試,若這位少夫人果真變了個人,那倒不妨把消息透露一二給她知道,讓她欠自己一份人情,總歸不是壞事。
之後再坐山觀虎鬥,看看王徽知道了蘇氏打算之後,又能拿出怎樣的對策。
而到目前為止,王徽的表現雖大出她意料之外,但也不能說沒有讓她滿意。
打定主意,豆綠就道:「少夫人,其實……妾今日來東院,還有一樁事體。」一邊說一邊拿眼瞅王徽。
王徽心中頗有興趣,面上卻依舊淡笑:「哦?請講。」
豆綠妙目一轉,道:「丫頭們忙了一晚,想也都餓了,不知可否請魏紫姐姐帶著我這兩個丫鬟,把席面撤下去,然後自去用飯。」
王徽挑眉,直接說:「不必。你若覺得不方便,就讓你的兩個丫頭退出去,魏紫我信得過,席面待會再撤不遲。」
豆綠看了魏紫一眼,有點尷尬,但還是應了,轉頭吩咐挽桃扶柳退下。
西次間的門被帶上,王徽讓魏紫在門口盯著,而後轉過目光,道:「好了,現在能說了罷。」
豆綠點點頭,做出神秘之色,壓低了嗓音道:「不瞞少夫人說,今日你離開溶翠山房之後,夫人還有話講。」
王徽側頭:「願聞其詳。」
豆綠道:「旁的也沒什麼,只是那個叫霜降的丫頭,慣會媚主,她說——呃!」
話說一半,豆綠忽然伸手捂住腹部,臉色陡然煞白,貝齒緊緊咬住唇瓣,眉眼都皺了起來,上半身迅速彎下去,幾乎蜷成了一隻蝦子。
魏紫一驚,就要上前去察看,王徽卻喝道:「站住,別靠近她!」而後臉一轉,溫煦笑容早已不見蹤影,反是罩了一層寒霜,沉聲道:「四姨娘,你搞什麼把戲?」
豆綠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她勉強抬起頭,一張雪白的俏臉已像白紙一樣,額頭滲出點點汗珠,眼眶都紅了,她深吸口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我……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