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勸誘
?豆綠走到溶翠山房外月亮門前的時候,裡面恰走出來個年輕丫鬟,穿件半舊的月白素麵比甲,心事重重的樣子,差點跟豆綠撞個滿懷。
「仔細著!」扶柳輕斥,扶住豆綠的胳膊。
那丫鬟忙福身道歉,豆綠看她面善,遲疑道:「是……二姨娘身邊的棹雪?」
「是婢子,衝撞了四姨娘,請四姨娘恕罪。」棹雪歉意地笑笑,眉尖卻還蹙著,有點心不在焉,禮數卻絲毫不亂。
豆綠看她的神色,心下瞭然,道:「不妨事。你家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噯,還是老樣子,」棹雪就笑,又行一禮,「多謝四姨娘關懷。主子遣我來跟夫人通稟一聲,您看……」
豆綠就說:「沒事沒事,你快回去罷,替我給二姨娘帶個好,說我改日再去瞧她。」
「好,婢子記下了。」棹雪一直掛著笑,再行一禮,匆匆遠去。
主僕倆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扶柳輕聲道:「還不曾見她這般匆忙過,想是夫人……」卻不再說下去了。
豆綠眉心微攏,往南邊看了一眼,嘆口氣,「碩人樓那位,也是個可憐人,可到底曾是良家子,身邊一個丫頭也調|教得周全。」
兩人就往裡走,小丫頭見是她們來了,也不通報,討好地湊過來打帘子:「姨娘來問安啦。」
豆綠笑笑,還沒進堂屋,就聽蘇氏在裡面罵罵咧咧:「……什麼東西!一個兩個都長進了,上趕著甩我臉子瞧呢?東院那位也倒罷了,這個不過是個妾,給人做小還整日價趾高氣揚,當自己還是相府大小姐呢?反了天了……」似乎是身邊人說了什麼,蘇氏才閉了嘴。
蘇氏向來嗜睡,每日辰時多才起身,也就把問安的時辰放在了辰時三刻左右,往日豆綠來得早,都要在偏廳等一會,今天因為要等扶柳的消息,耽擱了一陣,就直接進堂屋請安。
不過她聽著蘇氏罵人,也就鬆了口氣,看樣子她來得還算及時,昨晚在東院過夜的事,還沒有人先她一步報給蘇氏知曉。
雖說她不怕被人知道,但這種事最好還是由她親自來說才更妥當,經別人的嘴說出來,就難免有添減了。
她加快腳步走進去,先恭敬一禮,而後露出明艷燦爛的笑容:「夫人這是怎麼了?一大早的,快消消氣,身子要緊。」
蘇氏一見她就眉開眼笑,只要是敬著她、受兒子寵愛、還能給王徽添堵的,她都喜歡。就讓豆綠坐下,又叫處暑給她上茶,還慈祥地埋怨道:「今日怎麼晚了些?是不是貪睡了?你們年輕人正是好睡的時候,正該如此,跟你說了多少次,不必拘那些禮天天起早……」
處暑端了茶點送過來,豆綠見只有她和白露伺候著,就問:「怎不見霜降和小滿兩位姐姐?」
蘇氏笑道:「小滿和趙婆子督著她們整理庫房,霜降出去了,昨兒我說了要給她開臉,今兒就賞她些銀子,出去給自個添置些東西。」
「喲,我還備了賀禮呢,等她回來再給她罷。」豆綠湊趣笑。
蘇氏慈愛地看著她:「還是你懂事,不像碩人樓那個病秧子。」她說著就啐了一口,「自過了門就沒幾日消停的,成天胳膊疼腦袋疼渾身疼,偏一張臉還結了冰,端個臭架子,銘哥兒那孽障還就吃這一套,被她弄得神魂顛倒。要我說,那種出身,給她做個通房都算抬舉,偏不聽,偏要抬了做姨娘,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貴妾呢,其實不過是個罪——」
豆綠聽她越說越不像,趕緊打岔:「方才我還見棹雪走出去……」
「哼,還不就是過來要錢買葯的?白露看那丫頭鬼鬼祟祟在院外張望,想是瞞了我直接找趙婆子支銀子,想得美呢!我就直接把人叫進來了,若非看在銘哥兒面上,我定不能教她這般輕易就……」
豆綠時刻憂心趙粉前來打小報告編排,不能由著蘇氏嘮叨下去,忙道:「夫人,不須為那不相干的人動肝火,有樁事綠兒還沒跟您說呢,好教您開心開心。」
蘇氏果然就被轉了注意力:「哦?你這伶俐鬼又有什麼好事了?快說與我聽。」
豆綠就笑道:「昨兒晚上我讓扶柳去大廚房添幾個菜,見著林嫂子正給東院整治晚飯,扶柳一看,您猜怎麼著,哎喲,那東院吃的,比廟裡的大和尚還素淡吶。」
蘇氏聽著,臉上笑容就淡了些:「怎麼?那是我吩咐的,東院人都火氣旺,多吃些清淡的,也敗敗火。」
豆綠起身走到蘇氏身邊,討好地給她揉肩膀,一邊道:「夫人別急,我還沒說完呢。我當時就去了大廚房,使銀子整了桌席面,親自給東院送過去了,說是做妹妹的不能看著姐姐天天茹素,是一點心意。哎喲夫人吶,您是沒看見,當時少夫人那臉都綠了,鼻子都氣歪啦!」
蘇氏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在豆綠身上一拍:「促狹鬼!後來呢?」
「然後我也沒跟她客氣,直接使人把席面鋪開來,請她一道吃,然後呀,我就眼看著少夫人那張臉從綠變黑啦,肉是氣得一筷子沒動,可憐那些上好的肥雞大鴨子,還有條鰣魚,全進了我和幾個丫頭的肚子啦。」
「哈!好好好,做得好!」蘇氏撫掌而笑,也不知她跟王徽是命里結了什麼仇怨,聽到這樣的事都覺得十分快慰,「把好飯好菜捧她跟前,都不知享用,這不是天生的賤命嗎?」
豆綠陪著笑了幾聲,又道:「不過後來妾又突然來了癸水,痛經得不行,就直接帶了人睡在她床上,她氣不過,又不敢說什麼,就搬去小書房睡了。您瞧,」她扯了扯身上衣服,「這身衣服還是妾跟她『借』的呢,當然是不會還的了。」
蘇氏頗為挑剔地打量一番,「她窮酸得要命,沒什麼好東西,這一身料子也還罷了,綉工算精緻,只我們綠兒天生美人胚子,穿什麼都好看。」
豆綠就紅著臉去推搡蘇氏,一屋子女眷笑聲不絕。
不一時,白露端了井水湃過的瓜果過來,豆綠伺候著蘇氏吃了個甜瓜,左顧右盼一下,故作神秘道:「夫人,您昨兒不是說要給府里驅驅邪,除除晦氣嗎。」
蘇氏撫著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輕蔑笑道:「什麼驅邪除穢,若不是為了東院那個,原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正是呢。」豆綠道,又開始給蘇氏捶腿,「不知夫人想要請哪位長老前來做法?」
「左不過是承恩寺的智性大師,或者廣持庵的凈雲師太也可。」蘇氏皺著臉,「只這兩位聲名在外,只怕到時還得費些工夫。」
楚朝歷代天子皆崇敬三寶,篤信佛事,承恩寺和廣持庵都是京師數一數二的名剎。承恩寺歷史悠久,可上溯至有唐一代。據說楚太|祖女皇起於蓬藁,為避禍亂借宿於承恩寺中,受當時方丈點化,如醍醐灌頂當頭棒喝,遂潛龍出淵,成就一代皇圖霸業。登基后因修葺承恩寺,重塑金身,建立功德無數,乃是如今香火最盛的國寺。
廣持庵則聲勢稍遜,是楚世祖登基后敕令修建的尼庵,建成之後,世祖「恭請」太宗晉陽公主入內修行,實為監視軟禁。太宗在庵中青燈古佛,鬱鬱而終,廣持庵卻因而名聲大噪,成為僅次於承恩寺的名庵,向來為京中王公女眷進香許願的首選之地。
「廣持庵?」豆綠大眼滴溜溜一轉,掩嘴笑了出來。
「怎麼了?」蘇氏狐疑。
豆綠輕咳一聲,雙臉染上緋紅,低聲道:「原也只是市井傳聞,那話聽著腌臢,無怪夫人不知。」
蘇氏就催她快說。
豆綠忸怩一陣,左右看一眼,這才道:「妾也是聽下面丫頭婆子胡傳的。都說月初的時候,有人見著廣持庵後山有衣衫不整的男人跑出來,後來就聽說凈雲師太發落了個小尼姑,好像還動了私刑……不過都是傳言,不可盡信罷了。」
蘇氏只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撫著胸口連連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門凈地竟有這等醜事,真真是玷辱了佛祖!不是說皇後娘娘做太子妃的時候還在那裡清修過嗎?可有什麼說法?別是冤枉了好人吶。」
「天家威重,這個妾就不知曉了,」豆綠手勢輕柔地給蘇氏按肩膀,「只那廣持庵已經閉門謝客半月有餘,看來應是假不了。日後便算重開山門,怕也沒什麼香火了。」
白露和處暑在旁聽著,也都附和道:「四姨娘說的是,婢子幾個前幾日也聽說了,只覺得俗艷下流,就沒敢跟夫人說,怕污了夫人耳朵。」
蘇氏就皺著眉連聲嘆氣,「你說還動了刑?什麼刑?」
豆綠作出恐懼的樣子,道:「誰知道呢,真假且不論,只這一條消息傳出來,無風不起浪,怕那凈雲師太也不是什麼慈悲人。」
蘇氏臉色古怪,不知想起了什麼,忽地啐了一口,怒道:「女人家不守婦道已是罪過,尼姑思凡,就更是不能饒她!便算浸了豬籠也是她命里該有!只可惜那廣持庵受此連累,日後是再難去了……」
豆綠就道:「那便也只有承恩寺的智性大師了。」
蘇氏嘆氣點頭,「是啊,只是智性大師被穆宗爺封了國師,當今萬歲也常請他入宮說法,只怕難請得緊吶。」
豆綠眼兒一垂,嘟起嘴來,做出懊惱的神情,手底下的按摩也停了。蘇氏就扭頭看她,一見她皺著一張小臉,忙道:「這是怎麼啦?怎的突然就難過了?」
豆綠沉吟一下,扯住蘇氏袖子左右晃:「妾說給夫人聽,夫人可不許氣我。」
蘇氏就笑:「你這丫頭又使了什麼壞?說來聽聽。」
豆綠還是蹙著眉尖,先福身給蘇氏盈盈一禮,而後道:「妾其實早猜著夫人會屬意智性大師,今早便讓扶柳出了府,去承恩寺周遭打聽一下智性大師的事情,看看大師喜什麼惡什麼,到時好報給夫人知曉,夫人也能順勢而為,請大師入府做法之事也能水到渠成,順便妾也能跟夫人邀個功賣個好。」說完還不好意思地一笑。
蘇氏就寵溺地拍她一下:「就你個機靈鬼,好到我這裡來賣乖討巧,可這也是你一片孝心,如何能氣到我?」
豆綠道:「壞就壞在此處。也是趕巧了,扶柳回報我說,智性大師五月份就出外雲遊,眼下不知他老人家身在何方,最早也得九月中旬才能回京呢。」
一邊說著,豆綠就忍不住又想起王徽來,那張臉孔明明還是往日的模樣,卻又分明有什麼不同了,一股別樣的精氣神流轉其中,恍惚間,她竟也覺得是有天意在襄助這位少夫人。
今晨她本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幫王徽,但又實在記掛著王徽背她在身、為她揉腹的恩德,坐立不安之下,只得差扶柳出府打聽智性和尚的情況。心裡想著,若是智性好端端呆在金陵城,且沒什麼其他事情,她便不管此事了,一切單看王徽自個的造化;可若智性出了什麼事,或是人不在京師,那便是冥冥中有天意要讓王徽渡過此劫,她便順勢幫她一把,也算是償還了昨晚的人情。
所以知道智性雲遊在外之後,豆綠就拿定了主意,她向來富於智計,很快便冒出數個行事方案來,但最終還是決定親來溶翠山房,畢竟這事如假他人之手,即使是扶柳她也不放心。
卻不料蘇氏竟鬆了口氣,道:「如此也好,我原想著智性大師身份貴重,即便花再多銀錢,也不一定就能把人請到。他既出外雲遊,咱們便挑別個也是一樣的,承恩寺家大業大,年高德劭的老師父應是為數不少。」
豆綠微微皺眉,眼珠一轉,忙道:「那些長老再有德行,佛法修為難道還能比智性大師更高?我看著少夫人昨兒白天那神氣,恐怕上身的東西妖法不淺,指不定是什麼厲魂猛鬼……」
她說著就拿袖子揩眼睛,早時浸過的胡椒水未乾,一陣辛辣頓時刺得她雙目紅腫,落下淚來,盈盈地望著蘇氏,可憐巴巴道:「夫人,妾實在是害怕……」
「哎喲,這怎麼好端端就掉金豆子了?不哭不哭,」蘇氏就趕緊拉住她手著意撫慰,還讓處暑趕緊端梅子甜露來,又問,「那依綠兒看,此事該當如何?」
豆綠抽搭了幾下鼻子,拿帕子擦乾眼淚,道:「妾還是覺得此事應交與智性大師來做。夫人您想,智性大師還有一月方能回返京師,咱們剛好趁這段時間打聽情況疏通關係,到時萬事俱備,智性大師一回京,咱們便奉上合他老人家心意的厚禮,您再求國公爺出面去請人,還怕大師不答應嗎?」
此時處暑剛巧端了梅子露進來,蘇氏就讓豆綠坐下吃。豆綠端著碗冰涼的甜露,只覺小腹一陣鈍痛:之前已知會夫人自己來了癸水,可她還給吃這涼東西……
豆綠心下陰沉,面上卻帶笑,一口口喝下那涼飲,只覺一把把冰刀就這樣落入腹中,漸漸又泛起疼來。可這裡不是東院,是溶翠山房,面前人也不是會給她揉肚子的王徽,而是看在兒子面上才寵信自己的蘇氏——她又怎能表現出什麼來?
扶柳在旁急得臉色發白,卻也不敢說什麼。
豆綠剛抬姨娘的時候,也是被蘇氏狠狠整治過的,後來憑著孫浩銘的寵愛,還有她自己八面玲瓏的性子,這才漸漸得了蘇氏好感。
喝了梅子露,豆綠還可回添香館慢慢疼;若是拒了,只怕當下就有眼前虧吃。
她就忍著疼,繼續保持微笑:「夫人不是想徹底削了少夫人的面子,讓她在金陵城臭了名聲嗎?那就要多籌謀些時日,到時廣發請帖,咱們府也辦個法會,把各家夫人小姐都請來,只要智性大師斷言少夫人中邪,旁人還能不信嗎?」
蘇氏一邊聽一邊緩緩點頭,但眉頭還微微皺著,顯是尚有疑慮。
豆綠咬咬嘴唇,勉強按下洶湧襲來的一波銳痛,再加一把火:「夫人,好事多磨,您籌劃越久,她就跌得越狠吶。這一個月在妾看來其實也是短了,您要為霜降姐姐辦喜事,還要去承恩寺打點關係,智性大師是不好請,但若請來了,那可是百利無一害呀,到時您再請一兩尊佛像念珠,請大師開光供養了,咱們定國公府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豆綠最後這句話顯然讓蘇氏押定了寶,她重重點頭,舒口長氣,道:「也好,就按你說的辦罷!」又笑眯了眼:「綠兒可真是我的女諸葛,若沒了你,我可怎麼辦呢?」
豆綠鬆了口氣,心說總算完事了,就笑著湊趣一番,便想告辭,肚子可是疼得越來越厲害了。
然而蘇氏又皺了眉,氣道:「東院那喪門星怎的還不來請安?這都巳時二刻了,她眼裡還有我這個婆婆嗎?」
豆綠微微挑眉,心道也罷,幫人幫到底,於是就說:「夫人就別想她了,她現在身上不幹凈,您頂好莫要同她見面,免得晦氣。您是福澤綿厚之人,那厲鬼若舍了她來吸您的福氣,那可怎麼好?妾想著,在智性大師回來之前,您不如就別再見她了,眼不見心不煩嘛。」
蘇氏聞言,卻並沒有馬上點頭,她一雙眼睛在豆綠臉上轉了轉,面露疑色:「……你說的是,可是——我怎麼總覺得哪裡不對?」
豆綠心下一驚,只覺腹痛都減了幾分,心說這一向蠢鈍的國公夫人今日莫不是開了竅,難道竟能看出她的目的來?
然而蘇氏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嘆道:「罷了,人老就不中用了,想也想得頭疼,就照你說的辦吧。待會你叫個丫鬟過去知會她一聲,我身邊的人可染不得晦氣。哼,便宜她了!」
你的人染不得晦氣,我的人就染得了?豆綠腹誹,面上依舊笑靨如花,「是,妾回去就辦。」而後起身行禮,忍著腹痛,裊裊婷婷儀態萬方地離開了溶翠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