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七房老太太性格耿直,卻並不是傻瓜。
這些年依附長房也是形勢所逼,庶出偏支得不到家族的資源,依附長房嫡支也是一直以來的慣例。
她今天真是昏了頭才會替長房出頭。
那可是長房,在莊家說一不二的長房,朱氏更是受整個霞山坊尊敬的老封君,二房老太太呂氏這些年都鬥不過她,她要教訓庄明憲一個孫小姐還不是易如反掌?
自己這是被長房當槍使了。
可那又如何呢?
誰讓七房是庶出偏支還人丁稀薄呢。
她只有一個兒子,好不容易兒媳婦懷孕了,從最近幾個月胎像一直不穩,整個河間府有名氣的大夫都請盡了,卻越治越嚴重,到最後都無人願意問診了。
是她求到了長房老太太面前,長房賢大老爺才從京城請了聞名北直隸的名醫張老大夫前來診治。
她欠了長房一個這麼大的人情,別說是長房老太太不過是暗示她,就算長房老太太吩咐她收拾庄明憲,她為了還人情,也是不得不從的。
這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呵,為了請張老大夫,她不僅欠了長房極大的人情,還花了重金才請得這位名醫出京來河間府。
只希望張老大夫能不負眾望,能替她兒媳婦保住這一胎,否則……
唉!
七房老太太嘆了一口氣,加快了回去的腳步。
一進門見兒子正端著葯餵給兒媳王氏喝,七房老太太忙問:「今天怎麼樣?可吃得下東西嗎?」
七房大老爺庄書宗搖了搖頭:「毫無起色,好像更嚴重了些,剛才一直說難受,這才睡著。」
他面容憔悴,鬍子拉碴,雙眼通紅,眼底一片烏青,顯然是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王氏趟在床上,腹部高高隆起,雖然睡著了,眉頭卻緊皺著,呼吸也非常不規律,一會重如風箱一般,一會氣息微弱,好像快要斷絕了似的。
七房老太太從兒子手中接過葯碗,道:「讓她睡會吧,你也去歇著,等她醒了,這葯我來喂。」
她做在床邊,聽著兒媳急促的呼吸,只覺得心如火烤。
長房老太太也呼吸急促,心如火烤。
她羞辱庄明憲,不想最後被羞辱的人卻變成了她自己。
她要打庄明憲,庄素雲卻被庄明憲制住了。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片刻之間。
庄素雲疼得直抽涼氣,滿臉漲紅都是汗水不說,眼淚也要疼出來了。
庄明憲這小畜生卻固執地跟她討要一個公道,還有幾分她不低頭,她就不鬆手,讓庄素雲一直受罪的意思。
想她朱氏在霞山莊家叱吒風雨,今天竟然在一個毛孩子身上摔了跟頭。
長房老太太怒極攻心,卻咬著牙關道:「明憲,你跟葉茜不過是小孩子家的玩鬧,過去了就算了,你這般糾纏,傳出去咱們莊家會被人笑話的。」
她語氣很軟,卻不是長輩對晚輩的和藹,而是帶了幾分商量的口吻。
她一邊說,一邊給旁邊嚇傻的馬嬤嬤遞了一個眼神,馬嬤嬤如夢初醒,大聲叫了出來:「來人!來人!快來人!」
不一會屋內就跑進來一大群丫鬟婆子。
庄明憲順勢鬆了手,坐在了長房老太太床邊,恭敬又溫和道:「我本來只是來看望您的,要不是您提起這事,我其實都忘了的。」
丫鬟婆子全都愣住了,老太太好好的呢,馬嬤嬤瞎叫什麼啊。
長房老太太見庄明憲鬆了手,就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馬嬤嬤立馬大喊:「快!老太太暈過去了,快去請張老大夫,快去。」
喊人的,請大夫的,通知主子的,長房人仰馬翻般地鬧騰了起來。
馬嬤嬤就趁機對庄明憲說:「憲小姐快回去吧,老太太暈著呢,屋子裡手忙腳亂的,仔細衝撞了您。」
從前她何嘗將庄明憲放在眼裡過?
可剛才庄明憲一招制住庄素雲實在太令人震撼了,她心裡就是再不滿,面上也要忍耐幾分。
「沒事。」庄明憲輕輕地搖頭:「我是來看望伯祖母的,如今伯祖母暈過去了,我如何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走了,總要等張老大夫來了,說說是什麼情況了,我才放心。」
她前世學醫十年,雖然天分不夠,沒學會先生的面診之術,可真暈假暈,她還是能看出來的。
若是現在走了,她就成了氣暈長輩的不肖子孫了。
她緩聲道:「我跟著祖母學了兩年,對醫術也略懂些皮毛,我替伯祖母看看吧。」
哎呦我的憲小姐,你這不是探病是來催命的吧!
庄明憲這個提議嚇了馬嬤嬤一跳,她本能地去看長房老太太。
長房老太太閉著眼睛,額上青筋跳了跳。
長房老太太裝暈,不能拿主意,馬嬤嬤只得詢問庄素雲,庄素雲卻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怔怔的,如中了邪一般。
馬嬤嬤皺眉。
就這就嚇得不得了,也太沒用了。
馬嬤嬤還未來得及說些阻止的話,庄明憲就已經坐在了床邊,抓了長房老太太的手給她號脈了。
長房老太太裝暈,打的是她暈了庄明憲必然要走的意思,沒想到庄明憲竟然沒走,還要給她看病。
剛才她制住庄素雲的手段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長房老太太眼皮一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睜看了眼睛。
「我……我這是怎麼了?」
她臉色迷茫地看著馬嬤嬤,順勢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可惜沒抽動。
這小畜生要做什麼?光天化日之下要害人嗎?
長房老太太頓覺心浮氣躁,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將心頭的怒火與膈應壓下去。
「老太太,您剛才暈過去了。」馬嬤嬤趕緊上前,扶了長房老太太的胳膊:「您突然暈過去,嚇了我們一跳,連憲小姐就急著要給您看病,幸好您醒了,馬上張老大夫就來了,也不用勞煩憲小姐了。」
「還是讓我給伯祖母看看吧!」庄明憲扣住長房老太太的手,非常的關切:「我給伯祖母看病是我的一片孝心,與張老大夫不衝突的。」
然後不由分說將右手搭在了長房老太太的手腕上。
馬嬤嬤還要再勸,長房老太太卻搖了搖頭,暗暗使了一個眼色,用無聲地說了一個「二」。
馬嬤嬤收到指令,轉身就朝外走。
張老大夫得知長房老太太暈過去了,請他過去看看,心裡挺不高興的。
他是醫聖張仲景的後人,一本疑似仲景親手所寫的《傷寒雜病論》藏於家中,與世面上的《傷寒雜病論》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樣,是他們張家的傳家寶。
他行醫四十餘載,救濟過的人不計其數,在京城,人人都稱呼他一聲「張老」的。
太醫院有著「小神醫」之稱的顧廉,就是他的嫡傳弟子。
若不是顧廉再三拜託,說他有事離不得京,還說病人嚴重兇險,他自己沒有把握,所以特請老師出山,他怎麼會到河間府來給人看病。
他以為是什麼棘手的大癥候,不料竟然只是胎氣上沖,造成的膈噎症,他大為失望。
不是為河間府的大夫沒用而失望,而是氣莊家為了請他出來欺騙顧廉,故意誇大病情。
可他既然來了,再不滿,還是要好好診治的。
沒想到莊家人竟然這般託大,竟然真將他當成普通大夫使喚,讓他去給庄老太太治療暈厥。
幾天前他到莊家的時候,見過庄老太太,她面色紅潤,精神飽滿,根本沒有病。她之所以會暈厥不過是人上了年紀心氣不足或者中了暑氣罷了。
從前在京城,他接手的病症,全是別人束手無策求到他面前來的,如今一個小小的暈厥,竟然也叫他。
莊家實在是過分!絲毫沒將他放在眼中!
張老大夫憋著一口氣,去了長房。
「……您年歲大了,體內正氣不足,不足以抵抗邪氣,所以才會生病。我跟著祖母也學了這麼些年了,這種病還是手到擒來的。」
女子的聲音溫溫柔柔的,語氣里卻有掩飾不住的自得自滿。
張老大夫愣了愣,難道是請了女大夫?
可這聲音軟糯嬌柔似乳燕一般,聽著像是十來歲的小姑娘,不像大人。
不過有些女子嗓音天生嬌糯,便是成年了,聲音還像小孩子也是有的。
張老大夫轉身就要走:「既然已經請了女大夫,我就不便進去了。」
「不是請了女大夫。」丫鬟連忙解釋道:「是二房的憲小姐。」
「不知這位小姐如今跟著哪位先生學習醫術?」
「我們憲小姐沒有正經學過醫術,只是閑來無事會翻翻醫書看。」
張老大夫皺起了眉頭。
十幾歲的小姐,怕字都認不全呢,不過讀過幾本書,就敢行醫了,還真真是無知無畏!
丫鬟道:「您稍後,我去通報一聲。」
張老大夫攔住她道:「我有些口渴了,你給我倒盞茶來,我喝了茶水再進去也不遲。」
他倒要聽聽,這位憲小姐能說出什麼花樣來。
張老大夫端了茶也不喝,只側著頭聽屋裡的聲音。
「……您這是受了涼,患了傷寒病,所以才會頭疼頭暈。」
張老大夫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眼下可是七月,赤日炎炎,爍石流金,哪裡來的寒涼?
屋裡女孩子的聲音依然是鎮定清柔的:「不是什麼大癥候,用小青龍湯,喝幾劑,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胡說八道!
小青龍湯是熱葯,藥方里的麻黃、芍藥、細辛、乾薑、桂枝等都是溫熱的葯,但凡對醫術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用熱遠熱」這個基本常識。
《素問·六元正紀大論》里就有原話:用寒遠寒,用涼遠涼,用溫遠溫,用熱遠熱,食宜同法,有假者反常。反基者病,所謂時也。
用熱遠熱,意思是看病要因時制宜,天氣炎熱的時候,人體內陽氣亢盛,陰.精易損,所以用藥的時候熱葯不能再用,否則便是火上澆油,會讓陽氣更加亢盛,陰.精受損太過,造成陰陽偏勝、失調。
現在正值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這位憲小姐竟然讓庄老太太服這種熱葯,簡直是信口雌黃!
一個連《素問》都沒看過人,竟然也敢這般賣弄顯擺,這哪裡是大夫,分明是奪人性命的屠夫兇手。
張老大夫一生行醫,最見不得這種無知狂妄的庸醫害人,他壓不住心裡的憤然,「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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