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分歧

8.分歧

?蘇一對這王府心裡有陰影,避之不及。篩了下腿下意識要跑,卻還穩著神思道了句,「民女不識王爺真身,冒犯了。」話一說完,捎著動作一扭身兒跑了個沒影。

這人果也是她說的那個,咸安王府的王爺許硯。瞧她那般神態撒奔而去,不知其因,暗自一笑,置之一邊自顧回府罷了。踩腳上了階磯,大氅垂擺覆地曳曳而動,雲紋壓的邊擺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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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金銀鋪今日頗為冷清,只有陶小祝一人守著店面子。午後陽光打進鋪子來,鋪了檻內三尺亮白。他正有些打盹,忽見得蘇一風風火火進了鋪子,驚得一個激靈把困意打消了大半。

蘇一風風火火也是常有的事兒,今日卻又不知為何。但見她停在桌邊兒撐手大喘氣兒,腕上還掛著包裹,陶小祝起身過去,手裡甩著腰上皂絛把玩,「半日不見人影,躲哪偷懶去了?需得告訴你,這要扣工錢。」說罷瞧見她身前的手爐,伸手拿了過來細瞧,「這麼個精緻的玩意兒,你哪兒來的?掐絲琺琅,勾蓮八瓣,一瞧就不是尋常人家用的物件兒。」

「壞了,跑太急忘還了。」蘇一抬手捂住突跳的心臟,直起身子奪過那手爐來,自顧嘀咕,「不成,我得還回去。」但走兩步又停住,仍是嘀咕,「不成,我去了也見不著,還給誰去?保不齊還是被攆出來,當個要飯碰瓷兒的。」

「你嘀嘀咕咕說的什麼?半日不見,鬼鬼叨叨的。」陶小祝敲她腦殼,把手裡甩的皂絛撂下,靠到桌沿兒上雙手抱胸。

蘇一這廂回了神兒,側目看他,聲氣幽幽道:「這東西是咸安王爺的,我忘還了……」

青天白日的說這等笑話,陶小祝稍許一愣,嗤笑兩聲兒,站直身子,「咸安王爺給你東西?我瞧你是癔症犯了。這半日哪裡去了?難不成便是去哪個大戶人家偷的這個?小心人報官抓你,衙門的人來了,你師哥我也保不住你。」

「真是咸安王爺的,他還與我說了一路的閑話。」蘇一抱住手爐,說得誠懇,「可憐我手冷給的我這個,我將他送到王府門口,他說到家了,那不是咸安王爺還能是誰?」

「入咸安王府的就是咸安王爺?」陶小祝懶得理她,回了身去做鏨刻,「咸安王府門上住著多少人,侍衛、奴僕、清客,如何能斷定那人就是咸安王爺?你瞧他氣度不似下人,保不齊就是門上清客,咸安王爺的謀士好友。」

陶小祝一向自詡聰明,論起事來總有條框,在理有據。蘇一經他這麼一說,倒也覺得自己一時心急,怕是給人安錯了名頭。現下便不知那人是誰了,這手爐更是無處還去。索性自己先收下,興許哪一日還能碰上,她再物歸原主不遲。

按下這事兒,好生收起那掐絲琺琅手爐和自己的包裹,蘇一才念起今日遲到恐被罵的事情。轉頭四處瞧瞧,不見陶師傅的影子。她往上捋了捋琵琶袖,開始洒掃整理鋪子,問陶小祝,「師父今日又沒來么?」

陶小祝撅根竹條掃帚上的尖尖兒涮了做牙籤兒,擱嘴裡剔兩下,「沈家那單子物件兒多,他需得閉門不出,在二月初十前把那些個趕出來。因鋪子交給了我,我在這邊兒接些小活。手上閑的,也幫著做幾樣。說到這個我還提醒你,昨兒你接的王府侍衛那瓔珞,好生做做。但有不順手的地方,找我來問。頭一回接單,別做雜了,壞自己名聲,往後我爹越發不叫你碰了。」

「我省得。」蘇一擦完櫃檯去後頭潑水,回來了又問陶小祝,「既然師父不在,這裡便是師哥你做主了。你瞧我是被趕出來了,沒地兒落腳,能不能晚上就讓我睡鋪子里,權當看門了。」

「被趕出來了?」陶小祝吐了那根竹枝尖兒抬頭,「敢情你挎那包袱是不打算回家去了?家裡只有太公,你也放得下這顆心,倒是遇著什麼不能忍的事兒了?」

蘇一去自己小工桌邊兒坐下,把周安良要成親占正堂的話盡數說了。後來又是怎麼鬧將起來,怎麼離得家,一五一十,不虛半個字兒。陶小祝一邊兒豎耳聽著,一邊兒捏著石鏨在金面上鏨花兒,聽罷說:「你也是小氣的,不過借住幾日,有什麼要緊?你們一院里相處十來年,還計較這些個?忒見外。那沈家三小姐確是金身嬌貴的,周家想顧全她的面子,自在情理之中。」

蘇一嗤他一聲,不與他爭論,只問:「鋪子讓住不讓住?」

「不讓住你睡大街去?」陶小祝瞪她,「你又能住到幾時?瞎鬧騰,過了年十八了,還這麼不叫人省心。你瞧著吧,到頭來還得是你灰溜溜地回去,何苦來?和氣傷了,旁的也是一樣沒能撈著,傻不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人家還記著你的恩呢。」

「你對周家了解幾分?」蘇一按手在桌面兒上。

「我自是沒你了解。」陶小祝幹活專得仔細,「也盡數聽你說那周安良如何如何混賬了。安心我見得多,瞧著不錯,乖巧懂事,溫柔賢淑。她娘不是常在街北賣豆腐,你也常去的,沒聽你說過她的不是。這樣瞧下來,壞是不壞,不知你為的什麼傷這和氣。」

蘇一咽了兩口氣,低頭歪腦做瓔珞。圖案樣式都是陶師傅傳下來的,挑揀幾樣湊到一處,完個成品,不出挑也見不出多別緻。大抵世面上的首飾也都這樣,沒什麼新奇。都學下了,蘇一常覺無趣,卻也不敢擅自改了老祖宗傳下的手藝。況她還沒真給人做過什麼,需得安分踏實才能不出差錯。

撂了一陣,她忽又接起陶小祝的話,「安心那般好,你娶了她便是。」

也不知世人都什麼眼光,她爺爺蘇太公吃周安良周安心兩人嘴上那套,瞧著他倆甚好,也能睜眼瞎似地偏心。她瞧那兩人不好,也是她的錯,是她小氣小雞肚腸。陶小祝也是這般,瞧著甚好,究竟哪裡甚好?橫豎她是瞧不出來了。

陶小祝聽她這家便多想了一層,卻也不惱,和聲和氣地說:「我不過與你說了反話,你就這般吃味起來,沒趣兒,還不許人跟你看法不一了?」

「我便是皇上,也不能不許世人看法皆與我一樣,瞧你是想多了。」蘇一緩聲分辯,「那周安心是真中意你,你裝聾作啞罷了。既覺得她好,娶了又有什麼不可以?日後慢慢體會她的好處,受用的可是你呢。況師父日日催你,正好也堵了他的口。」

這話沒聽出不對味兒,陶小祝應了句「嫁娶隨緣」,便撂開不提。

蘇一專心做那小白要的瓔珞,湊著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真珠、玫瑰七寶等物,勾串燙貼,好不細心。項上銀圈亦是親手所做,足做了月余方才做成。這月余時日,她便一直住在鋪子里,也未見蘇太公來瞧過一眼。

這番到了年下,再兩日就是除夕,她又開始想家,卻也不願回去。周安心來瞧她那日正是除夕前一日,外頭下了鵝毛大雪,簌簌的一天也未見停。她帶了周大娘做的點心,麻薯糰子蒸米糕。擱下傘見陶小祝不在店裡,仍是陰陰陽陽的聲口,「我替我娘和太公來瞧瞧你,看你可安好?」

「甚好,勞你跑這一趟兒。」蘇一推了那點心不要,「你還帶回去,生受不起。三五日吃點你家米粥青菜,也要正堂來還。若吃了這個,你們扒了我的皮也嘗不起。這番我是窮得不見一扣兒,不必為我費心。」

周安心溫軟地笑,「你也別多想,若不是小老闆在這兒,我也不給你送這個。」

話音剛落下,陶小祝從後頭出來。見周安心來了,便招呼了坐下,與她一番細談,望她勸了蘇一回家,又說:「再這麼僵下去,不知怎麼收場。明日就是除夕,這時節她怎麼好還一個人在鋪子里?」

周安心面上為難,「小老闆說的話我如何不知?倒不是我們不要她回,那裡原來就是她的家,是她自個兒跟太公置氣,如何也不回去。她在這鋪子里月余時日,小老闆難道沒苦勸過?她聽你不曾?」

陶小祝插手管事兒總是勁兒使錯地方,蘇一更是不願聽周安心那假言假語。她為的是博陶小祝對自己的好感,何曾真為她想過什麼做過什麼?蘇一揣上瓔珞,問陶小祝借了把油麵黑傘,開門邁進雪裡,留那兩人在鋪子里吃茶嗑瓜子兒。

外頭雪下得大,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傘面上便積了厚厚一層。腳下雪深沒過鞋幫子,好在這雪渣子不濕鞋襪,尚能留著些暖氣。她原不想給侍衛小白送這瓔珞,承望他再去鋪子里,交於他便是,可他卻一直不曾過去。拖了這兩日,明兒就是除夕,不送不成了,方才攜了送來。

一路走至咸安王府,立於巍峨門樓牌匾之下,總有些直不起腰的感覺。她在石獅子旁邊跺腳,等著守門的小廝進去傳話回來。天兒冷得要緊,一刻也是不想在外多待的。她禦寒的棉衣又不多,這會兒不過是穿了件襖子棉褲,外頭套著淡青褙子。

好容易等了小白出來,見他包得跟個糰子一般,狐裘斗篷黑毛領兒,帽子戴起來遮去小半邊兒臉。相較之,她已凍得嘴唇發紫,耳根通紅。雙手卷在袖子里握傘,縮起了整個身子。與小白招呼一聲,她抽了一隻出來去拿布包裹。手是凍麻了,連解包裹也不利索。小白索性連包裹全接下來,拉了她要進角門,讓她吃碗茶再走,「這天寒地凍的,我怕你這麼回去凍昏在路上,算我的不是。連件斗篷也不披,非得這個天兒送來?這麼要緊也該早些。」

「我們這窮家小戶的,哪裡來的斗篷?皮啊裘啊,都是一樣兒沒有,見也不常見。這瓔珞今日不送,明日便是除夕,哪裡還有日子。一年到頭不把活幹完,來年沒有好彩頭。」蘇一丟了傘拖住小白,「我就不進去了,好容易鼓足了勇氣過來,站門外等一等尚且將就,進門就不必了。訂金減了,您把餘下的錢給我,我還回去,鋪子里也籠著熏籠,暖一暖就好。」

「走罷。」小白哪裡聽她說什麼,仍是拉了往裡去,「你這番來是奔我的,沒人攔你的道兒。」

蘇一倒不怕誰再攔她的道兒,不過自覺身份卑微,不該往那王府里去。誰知這小白還與先前半夜拉了她去吃酒一樣兒,愣是把她給牽進了王府。他住在前院兒里,並未過二道門,從角門進去也不甚遠。他直把蘇一拉到房門前,方才鬆了口氣,抹額道:「瞧著身板不大,卻是沉得緊。」

見已如此,蘇一這才不再推託,也得空四下里看看。王府外頭氣派,裡頭的光景則是一等一的精緻。迴廊花窗,山石梅竹,閑閑的幾處造景便可見一般。她立在小白房門外,但見他進屋脫下斗篷,掛去山水雕板木屏風上,又倒了茶小心端來予她吃。

蘇一卻並不吃,只握了杯子在手裡暖著,仍是各處暗瞧。她是沒見過世面的,自然樣樣兒稀奇。卻又斂著神色,怕人瞧出她的小家子氣來。

等暖好了手,她低頭抿了兩口茶,仍把茶杯還給小白,「這回我真要回去了。」

小白瞧她落了一身雪,又喚她等會,轉身進屋拿了那屏風上的狐裘斗篷,出來予她披上。正系身前的碧綠寬錦帶子,蘇一忙扯了脫下來,送回他手裡,「這又是做什麼呢?我一女兒家,穿你的衣裳算怎麼回事兒?這是萬萬使不得的,說出去了遭人詬病,沒臉沒面兒。倘或您真可憐我,想做些什麼,不如……您打開那瓔珞瞧瞧。若是滿意的,照您說的那般,多賞我些銀兩,算我應得的。」

她是真箇缺錢,從被趕出來當晚荷包就見了底兒,打那后都是借的陶小祝私房。年下里結的工錢還了,總還要想著往後的日子。

小白擰她不過,只好跟她結了首飾的錢,放她去了。回房后卻兀自瞧那狐裘斗篷生笑,心裡想著,竟也有姑娘不吃這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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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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