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懸樑飼囚
第八章懸樑飼囚
這個時分,廚房也早就歇了,只有零散幾名收拾狼藉的值夜小工,垂著頭睡眼惺忪,幹活兒懶散,因此也沒發現有個身影悄沒聲響地摸到茶水間,還順走了一大瓶青瓜檸檬水。
嚴小刀心思縝密,順手從旁邊油鹽醬糖瓶子里捻了一小點鹽,再捻一小撮糖,溶在檸檬水裡。
戚爺說要留個活口,要撈到活的。
他只怕那人挺不住多久了。
在海水裡泡著不吃不喝,飢餓還是其次,那人一定焦渴脫水了。
海面的風卷著浪頭,鋪面而來的水沫迅速打濕身上緊裹的一層夜行黑衣。船身的劇烈顛簸是越靠近海面感受愈發明顯,游輪幾乎是上下勻速地做浮沉運動向前挺進,讓人沿著船身一側根本無法保持平衡。
嚴小刀借用一根手繩弔掛在船側,頂著風浪降下,此時距離鐵籠頂端僅有兩米。他一腳迎著大浪襲來的方向踩住那腕子粗的鋼索,以力消力,讓自己這隻腳作為支點,就黏在鐵籠上方的鋼索上。
假若此時遠遠地從海面望去,有個人影掛在船舷外面隨風而擺,十分驚險。
嚴小刀眯眼往下看,晃得厲害,但憑藉那兩束角度絕佳的光柱,他瞄到被吊籠中的大魚。這時已知今夜救不了人,這太困難了!
他估摸著,籠子里的人,受光線角度影響,從明處往暗處看,反而看不到他了。他的身軀恰好隱入「燈下黑」的一片陰影。
他腰上有安全繩,騰出雙手將手裡東西弄好,再往下看時,第二次與籠中那雙眼睛對個正著!
對方竟也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即便掙扎漂蕩在驚濤駭浪之間,仍高昂著頭,一頭黑髮肆無忌憚潑散在水中,像蕩滌在漩渦中一隻水妖的幻影。兩道凌厲的眼光彷彿能夠劈波斬浪,直接掀開周遭一層一層霧氣和白沫,審視嚴小刀的一舉一動。
嚴小刀方才踩了鋼索作為支點。他一踩,下面人就感到輕微的震動,察覺到他沉甸甸一團黑影的存在感。
這次沒有厚實的舷窗阻擋二人視線。
兩道光柱交錯形成一幅詭異又絕艷的畫面,嚴小刀平生第一次看清這人的臉。
從這角度看下去,那人的臉從綻開的暗黑海浪中撲入他的眼球……臉龐如胎薄骨瓷似的精緻,輪廓分明,眉目如畫,扯開的衣領中兩道鎖骨畢現,隱隱能透視蜜色的前胸。這男人長了一雙修長鳳眼,微微上挑的眼尾與雙眉一齊入鬢,嘴唇微張,並不是要說什麼,而是在浪來浪往的間隙中粗喘到幾口寶貴空氣,卻又毫無萎靡或驚懼之色,冷冷地打量他準備幹什麼。
嚴小刀腦海中莫名回蕩他乾爹曾經交代的一句話。
你見到那個人,就知是他了,絕不會認錯。
……
嚴小刀將一包檸檬水用細繩紮好。他腦子裡臨時只能想出這個極其粗劣的辦法。
細繩瞄著那人腦袋緩緩地吊下去,穿過鐵籠欄杆,中途還被浪頭敲得幾乎七零八散。
對方腦子也不笨,一眼看出嚴小刀要幹什麼,在那檸檬水包快要接近頭頂時,猛地悠上去張嘴咬開。
廚房用透明塑料袋做成的簡陋水包,一咬就破。
水包綻裂時一股腦潑灑在那人臉上,兜頭蓋面,也不知有多少流進嘴裡,還有多少嗆入肺泡。浪頭水花打過來時那張驕傲的臉孔也無能為力地重新墜落到水中,嚴小刀發覺那人下半身使不上一絲力氣,很有存在感的一雙長腿,如同兩根礙事的廢柴就那樣漂著,只用兩手嘗試抓住鐵鏈往上攀,哪裡爬得上來?
嚴小刀又吊了一塊蛋糕和一個檸檬水包,能吃到多少是多少,他也真是儘力了。
這次灑得更多,還逼得那人嗆了一口鹹海水,差點把肺咳出來。看起來額頭脖頸青筋都繃緊跳凸,也確實挺可憐的。
嚴小刀隨手打了個抱歉無能為力的手勢,底下瞪著他的人露出三五分的怨怒和悲憤,就是在埋怨他,「這麼笨你還不如不來!」
這一瞪氣勢不小,嚴小刀支撐腳直接打滑,一下子脫離控制,繩索巨大的離心力將他拋出去,又悠回來,後背撞上鋼鐵的船舷,撞得他在黑暗中眼前自帶起一圈飛舞的光弧……
這回是下面人圍觀上面人掙扎喘氣。英俊的男人微微搖頭,送給嚴總一個大白眼。
攀岩走壁爬上爬下這事,真不是咱們嚴總擅長。術業有專攻,每人有所短長。假若他要做的是將腳下幾根鋼索就地斬斷,把那鐵籠子徹底拋到海底餵魚,這事對他非常容易,手起刀落。然而要他將籠中人搭救上來,這根本不可能,他也沒有三頭六臂。
嚴小刀辦件好事並不圖回報,他就為留這人一口活氣,談不上更深一層悲天憫人之心。他面對的恐怕也不是個溫言悅耳知恩圖報之人,此刻大概身陷囹圄脾氣不爽,沒給他一絲好眉好眼。
那眼神與海水一樣黢黑冰冷,兩片薄唇透出幾分鄙夷和刻薄,隔著水霧都掙出一身壓不服的傲慢。
美而凌厲。嚴小刀莫名被震了一下。
光線下那眉眼閃出些綠瑩瑩的玉石之色,他估計自己是眼花了,漁燈下泛出光芒的海水才應是墨綠色的。
……
進入下一個白日,游輪甲板恢復一片對酒當歌的祥和氣氛,樂曲和陣陣歡歌媚語從臨近中午開始緩緩攀上十層的客房樓頂,融入露天咖啡屋悅耳的小提琴曲中。
嚴小刀一路打著大哈欠,甩著腕上金錶抖著西褲褲腿,跟梁有暉抱怨昨晚樓上劇場動靜太大,讓他沒睡好:「簡直像是一群人在集體開炮!」
「就是在集體開炮啊!」梁有暉意有所指。
嚴小刀唇畔擎著淡笑,眼光不明不暗:「你昨晚跟那一群掛牌的富士山歌舞團浪了一宿?在我樓上的劇場里叮叮咚咚載歌載舞的,有沒有你啊?」
「啊?沒——有——」梁有暉掛著面子不好意思承認,他昨晚被那個叫鳥純一郎的男妖精在房間里纏住了。他直覺嚴小刀不待見渡邊仰山的妖精軍團,嚴小刀簡直令他又敬又愛又怕,明明近在眼前,想親近都找不到一條捷徑門路。
手捧托盤的服務生從甲板上炫技一般旋過去,嚴小刀隨手拿了一杯新調的青瓜片檸檬冰水。
他拿到手裡才發覺……不由地心裡一動,趕緊嘗了一口,淡不唧的,真沒什麼好味道。
遠處,大後方位置的船舷處,兩名皮膚黝黑的東南亞島籍工人,拎過沖洗甲板用的水管子,一直拖拽到船舷之外,水管朝下噴著什麼東西,然後發出放肆的大笑。
不知情的賓客根本不會特別注意到船尾水裡拖著個東西。
嚴小刀知道那些人拿水管在噴什麼,那是帶著羞辱和幸災樂禍心情的嘲笑。
雖然心懷不快,人叢中他沒有動作。涼水管子至少能讓人神經元清醒,還能喝上幾口水,不至於在正午強烈的日照催磨之下渴死……
很快地,這天正午,他們終於到達的航線最遠一站,擁有天堂般勝景、披著風華絕代面紗的伊露麗芙島。
臨近島嶼大多已經過度開發,被熙熙攘攘的國人旅遊團佔據,熱鬧得如同國慶七天長假去游九寨溝,基本相當於一處風景比較優美的菜市場,令人了無興趣。唯獨這個伊露麗芙島,單獨劃成一片地界,儘力維持著安靜原始的海島容貌,卻又在度假設施氛圍上極盡尊貴與奢華。
這座島就是私人開發留給貴客們獨享的,平民遊客又被排斥在外了,這樣才能顯示出島嶼的裝逼檔次,才能招徠上流社會的另眼青睞。
嚴小刀關注著某件事,當然第一時間就發現了,碼頭工人在某些辦事人員的指揮下,開始卸貨,將那用破黑布囫圇罩著的籠子運上了岸。
嚴總步履瀟洒,大步躍過踏板的同時,從碼頭上穿著圓領白衫、領口帶有刺繡的迎賓小哥手裡抽走一張旅遊推介手冊,翻過那些花花綠綠無用的娛樂廣告,找到最後一頁關鍵信息,島嶼開發商公司的名字。
英文他認識極少,估摸著自家跟班小弟楊喜峰比他更加沒文化,但他並不死腦筋,用幾個關鍵詞在手機里搜了一下,迅速搜出渡邊仰山擁有的船舶運輸公司。
這島的後台老板就是那位假尼桑鬼子。
嚴小刀一開始情報工作沒想到這一層,現在看來,伊露島也是對方地盤網的一個據點。
一晃眼工夫,「雲端號」人去船空,男賓女賓們結伴攜手,迫不及待地奔跑在伊露島遍布細膩白沙的海灘上。海天一線的迷人美景好像也有種魔力,把沉醉其中的每個人都映襯出幾分純潔乾淨的氣質,與前兩夜的妖男艷/女面目判若兩人。
才子佳人們搭著摩托艇在海面上衝浪嬉戲。
技癢多時的老手們坐上酒店賭場的牌桌,在觥籌交錯之間一擲萬金。
嚴小刀換好衣服路過酒店大堂,正碰上他想要偶遇的簡銘爵。
簡銘爵彷彿就是故意邀約,滿面笑容扯鬆了下巴:「老嚴,跟哥哥們一起去靶場練練?」
「成。」嚴小刀十分輕鬆愉悅,反正他現在也找不見魚藏哪了,對方的地盤,倆眼一抹黑。
簡銘爵真不見外地搭上嚴小刀肩膀:「渡邊也在,就是他家開的靶場!」
嚴小刀覺著簡銘爵這人好像什麼都知道,但又好像說什麼都是無意的。他輕笑點頭:「簡哥您帶路。」
午後風和日麗,天邊海鷗與雲一起飛翔。嚴小刀上身只穿一件純麻白色圓領襯衫,下身著煙色馬褲,高筒馬靴,邁大步子走在白色沙灘上。
他身材很好的,從背後看脊柱筆直,腰桿不彎不晃,肩寬、腰正、腿長。
沙灘上裊裊婷婷挪步而過的短裙美女們,不約而同往這邊覷著。
難得有個俊朗的男人,在這座島上竟然單身而行,身邊沒伴。
簡銘爵身旁可是有伴的,而且一出門就帶仨,都不知從哪變出來的三位臨時戰友,臉孔跟之前的又換人了。
簡銘爵瞄著一馬當先走在前面的嚴小刀,嗤嗤地樂起來,喊了一句:「嚴總,您這身段,也是絕品了!」
嚴小刀眯著眼回過頭來,正好讓背光的臉和脖頸鑲上一層金邊。
簡銘爵身旁三位女士眼都直了。
「我就不該跟您走一路!」簡銘爵是能伸能屈也能跪能舔的脾氣,對那仨女的擺手做著手勢,「別裝了別裝了,過去吧!我告訴你們,咱們嚴總可是器大活兒好,能一個戰你們仨!」
簡銘爵是個專業掮客,干這一手的,見過各式各樣的貨,所謂觀其形而知其實,因此話裡有話誇嚴小刀「絕品」,這話是真心誇他。
嚴小刀冷麵一回頭,毫不客氣地回敬,對女士們說:「我給你們仨講一笑話,以前我去臨灣『紅場』夜總會玩兒,那兒有位老總他的綽號就叫『俄羅斯紅腸』,據說蒸都不熟、煮都不爛、進了爐膛子里烤仨小時愣都沒軟,最後愣是把那爐膛子都燙焦了,你們猜這『俄羅斯紅腸』是誰?」
仨女的拍手大笑,指著簡銘爵。簡銘爵是頭一回聽嚴小刀竟然會講葷段子,一愣,繼而也哈哈大樂。
靶場上一派祥和風光,他們臨灣一地的社會名流聚齊了,一共七八位各公司集團的頭面人物。
做東的渡邊仰山當然是主角,殷勤招呼貴客。這人身材五短,頭髮稀疏,西裝執拗地綳在已經發福的腰腹上,讓點頭哈腰的神情更添了滑稽相。
這不是槍械靶場,風情迤邐的南海島嶼一般沒人玩獵槍之類,這是一間低調奢華的射箭靶場,最近兩年圈內忽然就開始流行這項無聊的運動了。
游灝東神情嚴峻,性情也沉默寡言,手上腕上戴專業護具,一箭一箭地練習,技術相當不錯。渡邊仰山站在一旁笑容可掬,微頷著首:「這靶場簡直就是給您量身修造的啊,游總!」
這人熱情諂媚的程度像要跑過去端著靶子,自己當成一根靶位杆子,請游總向他的謝頂禿頭開弓亮箭。
游灝東墨鏡片下浮出遮不住的傲慢和自負。他右手中指常年戴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一看即是價值連城的上品翡翠。用翠戒裝點著彎弓射箭的姿態,顯出幾分雍容的瀟洒。
簡銘爵也上來射,箭法一般,看出練過幾次但不算高手。十箭出去能射個70環。
簡銘爵眼神一領:「嚴總,你試試嘛!」
嚴小刀聳肩:「我沒射過,我不會玩!」
簡銘爵不懷好意:「一個爺們你敢說你沒射過?你說你射沒射過?」
嚴小刀:「操!」
嚴小刀大步就上來了,擺好姿勢,拉弓開箭,姿勢非常帥氣洒脫,腰背筆直。弓弦發出裂帛之聲驚飛了鷗雀,因為這一箭直接飛上樹梢射鳥去了。
緊接著第二箭射到隔壁那隻靶位上了。
第三箭,把坐在涼棚下閑吃瓜果的幾位女士全給嚇跑了,再不敢坐在近處。
圍觀人等大笑,渡邊仰山那松皮肉臉都笑得抖動起來。嚴小刀自嘲地抖了抖弓:「不好用啊?哎呀,我手指手心真疼,剮著我了!」
「笨啊,你忘帶指套和護具了!」簡銘爵喊。
嚴小刀咧了一下嘴,皺著眉將兩根指頭含到嘴裡,很誇張地吸著氣。
……
射脫了許多靶之後,嚴小刀又不厭其煩地向渡邊靶場里幾位教員討教,太陽臨下山時,終於能打出幾個8環。
渡邊仰山笑著湊過來:「嚴總還是很有意思、很有興趣的嘛!」
嚴小刀道:「隔行如隔山,領教了。」
渡邊仰山眼眯起來只剩下兩汪眼袋:「您的手沒流血吧?」
「咳,流了一點,都讓我自己給吸幹了。」嚴小刀摩挲著手指。
不遠處,游灝東一雙眼透著精光,側目冷冷地注視他二人談話。
嚴小刀微笑道:「渡邊老總,咱們也算是一個碼頭上常來常往,以後有許多見面機會,煩請您多多關照經常指教。」
渡邊仰山一挑眉,連忙客氣:「我們生意小,路途又遙遠,還請嚴總將來在戚董事長面前多多關照我們啊,大家自己人嘛……哦,今天晚飯後,還請嚴總也賞個臉。」
嚴小刀平靜注視:「怎麼?」
渡邊仰山深深地頷首:「我在酒店賭場水族館還安排了節目,招待幾位貴客觀魚,嚴總如能光臨,鄙人榮幸之至。」
觀魚。
「好啊,我的榮幸,一定捧場。」嚴小刀微笑。
嚴小刀手一點不疼。
他怎麼會流血?
他手上的皮比一塊鐵皮都厚。倘若伸手往渡邊仰山那蹣跚下垂的臉皮上抹一下,他能給渡邊抹出一臉血。
若干人往酒店方向走去,簡老二還與嚴小刀繼續閑扯著葷話。
只有游灝東一人面色陰沉,面露不滿,拖拉在最後,遙遙盯著嚴小刀鍍著晚霞色澤的背影。
他身後三名黑衣保鏢,提著靶場老闆渡邊送給游公子的一堆高檔禮品袋,仍難掩晦氣。靶場周圍空曠,草長鶯飛。
游灝東低聲盤桓:「看來沒錯了,嚴逍也是奔這條魚來的。」
他突然回頭看自己手下:「裴逸這趟到底來沒有?這兩號人如果一起來的,媽的,那咱也不用爭了,直接打道回府吧。」
保鏢低聲彙報:「肯定沒來,船上都查好幾遍了,就他一個。」
游灝東搖頭:「嚴逍一人來的?單槍匹馬,膽量不小。這意思就是要跟咱們直接來硬的?他敢明搶?渡邊那老傢伙還他媽敢左右搖擺,原本談好的事,他娘的,他打算吃兩家飯、一個貨賣兩家?!」
游灝東與身後仨黑衣保鏢面面相覷,開始盤算,三打一靠譜么?
只想了半刻,搖搖頭,三打一恐怕也干不翻嚴小刀,到時面子裡子怕是都要栽,真不敢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