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第一百六十七章
衛啟沨透過高牆上一點小窗望了一眼外間明亮的天光,又緩緩收回視線。
他知道父親一定在竭盡全力地想法子保他出來,他昨日才被下獄時也一心急著斡旋。他滿心憤懣,滿心不甘,他想跟衛啟濯對質。
但眼下經過一晚,他逐漸冷靜了下來。衛啟濯今次既做得出,就做好了堵死他所有出路的準備。他想在短期內洗掉罪名脫出困境,幾無可能。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時機,等待皇帝也冷靜下來。
衛啟沨面無表情地盯著牢門看了須臾,緩緩闔眼。
方才有一個瞬間,他忽然就不想出去了,他忽然覺著疲累,由內而外的疲累,他竟然覺得待在牢里也算是得了清凈。
他這些年都在算計,都在籌謀,都在壓抑自己心底真實的慾望。
當年蕭槿成婚,他就生出直接去搶親的衝動,然而他又清醒地知道這樣做無濟於事。他這些年都過得十分麻木,彷彿全然為著一個目的活著。這個不知何時才能達成的目的也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的支撐,他每每覺著自己要被自己逼瘋時,總會安慰自己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就能達成心愿了。這種日子跟坐牢似乎也別無二致。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好像始終都活在牢籠裡面,很少能活得像是真正的自己。
但事到如今,他就能放下么?就能釋懷么?
當然不。
前生所歷銘心刻骨,他永生永世都無法忘懷。他即便粉身碎骨、即便墮入深淵,也依然不能忘記蕭槿,她已經融入了他的骨血魂靈。
十年的相處早已在他心底刻下不可磨滅的烙印。何況若非他當初的怯懦天真,蕭槿怎會對他絕望憎惡至此。
衛啟沨斂眸,對著眼前虛空出神。
隔日傍晚,蕭槿倚著床柱閑翻書。她眼睛對著書頁,目光卻半晌不動,很有些心神不屬。
憶及那日情形,她目中難掩迷惘。
她那日再睜開眼時,已然躺在了後花園一處廊廡里。她下午靠在衛啟濯懷裡等他的下文,結果後來就斷片兒了,睡得太沉,實在想不起他之後跟她說了什麼。
她後頭問他跟她說了什麼,他凝她半日,問她是否當真不記得。蕭槿回想一番,點頭道確實對此無甚記憶。
衛啟濯輕聲一嘆,將話頭岔了開來。
蕭槿心裡有一個模糊的猜測,只是她潛意識裡覺著那個猜測有些離奇難解。
她心裡揣著事情,終歸什麼也看不進去,隨手收了書,起身披衣,去了後花園。
見今桂花正開,習習夜風拂面而過,揚起一陣清甜馥馥的桂花香,呼吸之間,渾身通泰,上清下明。
兒子晚膳后便溫書去了,她不便打攪,衛啟濯則在那日偷得浮生半日閑之後,重新忙碌起來。
袁家的事尚未徹底了結,衛啟泓那頭也不算處置乾淨。他似乎是打算對袁家趕盡殺絕,至於衛啟泓,她覺得他至少會踩得他永生翻身不得。
他昨晚還問她想讓溫家如何。她仔細想了想,溫家真正跟她有仇的應當只有溫錦和梁氏。溫錦給她添堵好多年,梁氏曾試圖戕害衛老太太。但溫錦已死,梁氏已瘋,所以她也想不出還能再做點什麼。
所以她但是隨口跟他說若是他有什麼好法子,儘管去做。溫家人的死活她並不多麼關心,不過溫家人倒霉她是樂見的。
對楚王和益王的鞫訊也很快開始,然而這兩個藩王是皇帝近親,骨子裡倨傲得很,三法司的堂官壓不住場,皇帝又不能拖著尚未完全痊癒的身子去日夜審問,因而這件事便落到了衛啟濯手裡。
奇怪的是,直至這步田地還想擺親王架子的兩個藩王,到了衛啟濯跟前全成了沒腳蟹。
蕭槿感覺有些奇怪,因為楚王只是皇帝的侄兒,而益王可是皇帝的親兒子,與益王相較起來,楚王底氣並不是那麼硬,懼怕衛啟濯還有情可原,可是憑著益王那個性子以及後台關係,看見衛啟濯就慫,便有些怪異了。
蕭槿托腮,等他回來問問他好了。
朱潾覺得自己的人生可能不會比如今更加屈辱了。
他頭先做皇子做親王時何等風光,如今卻落到這般地步。他之前喬裝改扮出逃時滿以為自己的計劃□□無縫,等這陣子風聲過去了,說不得父皇的氣也消了,他就有更多轉圜餘地了。甚至,他還想過父皇既然纏綿病榻多時,說不得沒幾日活頭了,等父皇駕崩,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討伐太子了。
然而這些終歸只是他的美夢。他沒逃出多遠就稀里糊塗地被衛啟濯給逮了回去,他至今都想不明白衛啟濯是如何尋見他的。
及至後來被衛啟濯打了三十軍杖,他就更覺憋屈了,他長這麼大還從未被人打過。他當時被打得爬不起來,衛啟濯只命人簡單給他處理了傷口就將他扔給了孟元慶。
他回京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請求面見父皇。父皇在召見衛啟濯時,也順道將他跟楚王一併帶了上來。他張口就跟直著聲高呼他是被小人迷惑了心智,當真以為父皇命在旦夕,又以為父皇身邊有禍國奸佞,這才匆匆起兵,並非是要造反。
然而父皇根本不理會他。他眼看著自己要被押下去,咬咬牙,又將自己被衛啟濯打了三十軍杖的事說了出來。原本他是不願意當眾抖出來的,畢竟他雖則心裡氣憤,但這種事實在有些丟臉,不好宣之於眾。
然而父皇對此竟然也不予理會,甚至還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被打死也活該。他覺得父皇的態度有些邪乎,他雖為階下囚,但好歹也是父皇的親兒子,而且父皇尚未正式廢掉他的爵位,在將他羈押至京受審之前,平叛的將領對他用了私刑,這顯然是逾矩的,可父皇竟然完全不當一回事。
父皇不僅不理會他被打的事,甚至連衛啟濯如何審問他都不管。
朱潾望著眼前一排刑具,不禁悲從中來,內心絕望哀嚎。他毫不懷疑衛啟濯會公報私仇,將那些刑具變著花樣招呼在他身上,讓他生不如死。
他不想在衛啟濯面前表現出任何的畏懼,但他的雙腿已經開始不住打顫。他權衡再三,終於拋開顧忌,哀聲懇求衛啟濯不要動刑,他該說的皆已說畢,實在無甚可招了。
「可我總覺著王爺的供詞未盡其詳,我卻才審間壁楚王時,楚王的供詞可是寫滿了足足三張紙,王爺只說這麼點兒,」衛啟濯舉起朱潾的大半張口供,「是不是顯得有些寒磣?王爺可不能輸給楚王。不過也不能亂說,若有誣陷,罪加一等。」
朱潾直想罵人,錄個口供還要比長短,那是不是坐個牢還要比誰的囚衣好看?比誰身上長的虱子多?
「你不過就是懷恨在心挾私報復而已,」朱潾色厲內荏,「我又沒有真的把你老婆如何,你較的什麼勁……」
衛啟濯神容一寒,一個眼色丟過去,一旁的獄卒即刻會意,上去就狠狠甩了朱潾三個巴掌,乾脆利落,扇得朱潾臉頰立時紅腫一片。
朱潾被打得嘴角淌血,閉上嘴再不敢多言。
衛啟濯抬手在朱潾面前一指:「這些刑具有些是打刑部借的,有些是打錦衣衛那邊借的,不過大多數還是大理寺自家產的。我當初任大理寺少卿時,有一半的工夫都在琢磨如何改良刑具。來這裡的犯人大多數都是死鴨子嘴硬,俗話說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刑具用對了,不知能少費多少工夫。王爺不妨來挨個試試,集齊三衙門的刑具可是很難得的。」
朱潾瞧見獄卒真的伸手去取刑具,嚇得雙腿一軟就要跪下,爭奈他被鐐銬鎖在刑架上,想跪也跪不了。他終於綳不住,幾乎帶著哭腔道:「你要如何才肯放過我?」
「何出此言?我不過是在審訊而已,何來放不放過之說?」
朱潾險些背過氣去,緩了片刻,凄惶道:「你若想殺了我解恨,但求給個痛快。不過我想死個明白,我想知道父皇為何對我不聞不問,你是否使了什麼計?」
衛啟濯無聲冷笑,揮手示意獄卒上刑。
從大理寺出來后,衛啟濯徑直轉去錦衣衛北鎮撫司。
路上,他靠在倭錦靠背上,閉目養神。
他是從一開始就打算好好整治益王的。出征之前,皇帝給他和孟元慶的說辭都十分微妙,無論對楚王還是益王,皇帝都強調要活捉。
這個交代在外人看來便是帶著私心的,畢竟益王是皇帝的親兒子,皇帝似乎不會真的不在意他的死活。但實質上皇帝這般交代不過是為了將兩人帶回京師審訊,皇帝那時已經無甚私心可言。他當時只打了益王三十軍杖,並非懼怕益王回京告狀,而僅僅是要留著益王的命帶回京師。
抵京之後,他先去見了皇帝,主動告知了對益王用軍杖之事。不出他所料,皇帝非但無動於衷,還誇讚他剛正。
這足以表明皇帝已經對朱潾徹底失望。
皇帝頭先確實是對朱潾留存著父子情分的,不然也不會在朱潾就藩之前對他一再容忍,連意圖謀害太子這種事也按了下來。皇帝年歲大了,膝下又只有三子,老二朱治更是不成器,皇帝不想再折騰。
然而朱潾偏偏要折騰,尤其還選在皇帝卧病之際折騰。這看似是個好時機,但實質上風險也很大。一旦起事不成,就會萬劫不復。
因為皇帝會因著朱潾這行徑認為他盼著他早死,由此徹底寒心,拋卻舐犢之私,完全放棄這個兒子。將來朱潾被俘,手裡籌碼全失,唯有一死。
這便是皇帝不理會朱潾死活的原因。楚王其實打錯了算盤,楚王滿以為皇帝是個重情的,這回也一定會網開一面,至少不會處死朱潾,不處死朱潾,自然也沒理由處死他。
楚王錯估了皇帝的心態,這也是楚王目光短淺、霧裡看花所致。
衛啟濯轉目透過帘子縫隙往外間看了一眼。他其實一直在思考要如何處置衛啟沨。衛啟沨這種人,天性驕傲執拗,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志不得舒,求而不得,那比殺了他更要令他痛苦。
前世蕭槿故去后,衛啟沨一心求死,也真的在蕭槿歿后不久一命歸西。他在送了蕭槿最後一程后,滿懷殺意,幾度想將衛啟沨千刀萬剮,但那時候的衛啟沨已經如同行屍走肉,他真剮了他反而是幫他解脫了——諷刺的是,衛啟沨當時倒是有死的決心,只是他認為不能自戕。
但他仍覺衛啟沨前世的報應不夠。蕭槿雖非衛啟沨所害,但若不是衛啟沨,蕭槿怎會一生淹蹇,紅顏命薄?
北鎮撫司。衛啟濯到得衛啟沨的牢房外時,借著牢內昏暗的燈火,瞧見衛啟沨一動不動地坐在稻草上,仿似石雕泥塑的一般。
衛啟濯揮手示意獄卒們暫且迴避。他回頭見衛啟沨抬眼朝他看來,跳躍的燈火映照著他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竟顯出幾分詭譎來。
「兄長不是嚷著要見我么?」衛啟濯的聲音又冷又沉,彷彿深冬里覆冰的磐石。
衛啟沨自進來后就極少開口,陡然出聲便顯得嗓音嘶啞異常:「你何時有的往生記憶?」
他等了半晌,見衛啟濯沒有答他的意思,微微哂笑:「四弟既不肯為我解惑,來此作甚?」
「你要見我,非止向我提問吧。」
衛啟沨緘默少刻,垂下眼眸,嘴角溢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你說的不錯,我還想與你說,好好照拂槿槿。你既已記得前生事,那想來也知曉了槿槿前世的病因,幫她避過應當不是難事。」
「我還想與你說,」衛啟沨的聲音輕如片羽,「來日方長。我這回不過是栽在了不知情上,若我知道你已經有了往生記憶,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兄長要等下一回合,恐怕要許久了。」
「多久都不打緊,哪怕等到下一世也不打緊。我與四弟是宿敵,哪怕再是轉世輪迴也不會更易,」衛啟沨的嗓音有些飄渺,「祖母在彌留之際與我說,我與槿槿無緣亦無分,讓我轉了念頭。我當時就想,我與槿槿無分可能是真的,但無緣我是不認的,我們從前可是夫妻,怎會無緣呢?」
衛啟濯忽地笑了:「兄長言及此,意圖何在?」
「你認為是什麼便是什麼。這一世尚未過半,下一世還未可知,後頭的事誰又說得准呢?我,槿槿,以及你,興許下一世也是要再見的,但屆時會是怎樣的局面,誰又曉得。」
衛啟濯遽然笑出了聲:「兄長怕是想多了,我們縱然隔世重見,局勢也不會有何改變。你認為若是啾啾不記得你從前乾的事,會傾心於你么?」
衛啟沨直直迎視他:「你豈知不會?」
「你與她脾性不合,如何情投意洽?」
衛啟沨一笑:「我看跟她脾性不合的人是你。你難道忘記了,她前世可是一直懼怕你。反倒是我,她雖厭惡我,但在我面前始終都十分隨性。」
衛啟濯不知想到了什麼,容色一斂,掣身便走。
「四弟莫非至今都未將你已有往生記憶的事告訴槿槿,」衛啟沨起身步至牢門前,「你害怕她躲著你,抗拒你,與你生疏,是么?」
衛啟濯面色陡沉,驀然止步回頭:「我與她的事,不容你置喙,你有這等閑工夫不如去想想自家之事。」言罷喚來獄卒守著,拂袖而去。
衛啟沨嘴角牽起一抹冷笑。
衛啟濯今次不過是順路來試探他的,興許還想看看他目下有多狼狽。無論他是怎樣的態度,衛啟濯都不會放過他,因而他並不怕激怒他。
寄望於以示弱來博取對頭的手軟,這非但無用,還會讓對頭輕看了他去,何況是衛啟濯這樣的對頭。
到了這步田地,其實他也無甚好怕的,只他總還是想見見蕭槿,他想幫她將她那一段缺失的記憶補起來。
他心裡知道她應當不會因此對她有何改觀,可到底意難平。
九月的天氣,既無炎蒸暑氣,又無沁骨寒意,正是和暢時候,蕭槿穿一身素淡的輕紗軟絹衣裳,坐在卧雲亭中看罷晚景煙霞,暮色已漫。
卧雲亭地處偏僻,後花園里縱橫的迴廊上懸著的燈火經風一吹,搖蕩紛紛,從這邊騁目望去,便成了隱在林中的明滅螢火。
蕭槿想想近來之事,更覺渾身松泛,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預備回去考問兒子今日的功課。
她未曾回頭,喚丫鬟將她的披風拿來。她等了須臾沒等來人,方欲回頭,餘光里就瞥見自己的那件黛紫色扣綉雲緞披風被遞了過來。
她隨手接過披風披在身上,一面系帶一面回身:「待會兒留些心,若是少爺回了便知會我一聲。我要……」
她轉身抬頭,在瞧見身後立著的人時,餘下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要什麼?」衛啟濯步至她身畔,目光籠在她身上。
蕭槿四下一瞟,見適才還在她後頭侍立的兩個丫頭沒了蹤影,忍不住道:「我的丫鬟呢?你走路怎的沒個聲兒?」
「我隔著老遠就示意她們將披風遞與我,跟著便打發她們回去了。你卻才兀自出神,未曾留意我的腳步聲而已——卻才在想什麼,想得那樣入神?」
蕭槿撇嘴:「不告訴你。」說著話便要回身出亭。
衛啟濯伸臂擋住她的去路:「那你跟我說你要什麼?」
「我要你……要你答我一個問題,」蕭槿拉住他手臂,「你那日究竟打算跟我說什麼?是你根本沒說還是我確實睡得太快太沉,以至於全無記憶?」
「那你先答我一個問題——你說我們性情相投么?」
「自然投了,不投我如何看上你的。」
「那你那日說的不論我如何變,在你眼裡,我都還是我,這句話還作數么?」
蕭槿點頭:「嗯,當然作數。」
「會一直作數么?」
蕭槿覺得他今日難纏得很,奇道:「自然會一直作數——你怎的一回來就問我這些?」
「我那日開口時猶豫再三,你又極盡睏倦,在我道出之前睡了過去。我是說到一半見你無甚反應,這才發覺你已經沉入夢鄉的。」
「如今趁著你不困,地方也對,」衛啟濯目不轉睛諦視她,「我索性再與你說一回。」
蕭槿一怔,正琢磨著「地方也對」是怎麼個意思,就聽他開言道:「其實我在大鬧袁家昏厥之後醒來時,就想起了前世諸般,只是始終未與你說而已。」
蕭槿愣神。
「或者說,前世的影子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想起了一切。」
衛啟濯一口氣說完,只覺神清氣爽,通身一輕。他見蕭槿傻愣愣地看著他,還在思量著如何才能跟她說得更清楚一些,蕭槿似乎是腿軟了一下,身子一晃就要朝台階下摔去。
衛啟濯眼疾手快地一把攬住她,將她擁入懷裡。又想起衛啟沨的話,不知怎的,一時氣血翻湧,衝動之下,將她一路抵到亭柱上,湊到她唇瓣上吮吻一下,又轉去親吻她側面脖頸,灼燙氣息撒落柔潤玉肌,將她瑩白嬌嫩的脖頸暈成了淡粉色。
「祖母過世后的這段時日,我一直帶著前世影子與你相處,你可覺著有何不妥?你內心可抗拒我?」
衛啟濯低頭瞧見蕭槿大睜明眸、微微啟唇看他一眼,卻又極快低下頭去,當即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托起她下巴:「把你那日與我說過的話再說一回。我們如今已不是叔嫂了,你也應當發覺了我並非你所想的那樣可怖,是不是?」
蕭槿滿面漲紅,身子有些僵硬。
她頭先腦中浮起的那個隱約的猜測便是他同她一樣,也有了前世記憶,只與她不同的是,他有的是完整記憶。她的懷疑始於他那次莫名其妙的提問,升華於他凱旋之後與她講述他是如何將衛啟沨給送進牢里的。
她當時聽他講述時心裡其實還有一個困惑未曾宣之於口——他是如何知道衛啟沨與豐煦攀交的緣由的?他頭先與她計議這個問題時亦是未得頭緒,雖然猜到衛啟沨利用的是提前知曉豐煦屆時會調到湖廣這一點也並非多麼困難,然而他似乎太過篤定了一些,篤定得似乎一早就洞悉了一樣。
只她當時又想,他機悟絕頂,對自己的判斷自信一些也不足為奇,於是她終歸是未問出口。
衛啟濯見蕭槿微垂螓首半日不語,心下有些忐忑,俯首與她額頭相抵:「把你那日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好不好?」
「不好,」蕭槿稍側過頭,「你之前還騙我呢,明明已經記起來了偏說自己那是做的夢。我生氣了,你放開我。」
衛啟濯手上力道反而愈重:「你生氣可以罰我,但是我不會放開你。」
蕭槿嘗試著推他,但實在氣力不逮,幾推不動。她發覺他擁她愈來愈緊,她隔著數層衣裳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滾燙的熱度,一時酡紅從臉頰暈到了耳尖。
當初他告訴她他便是之前與她朝夕相處的庄表哥時,她就有些不適應。因為她覺著摳門表哥的隨和可親跟她印象里的衛啟濯的稟性實在大相徑庭。之後她慢慢發覺這一世的衛啟濯跟前世的他性子有所不同,於是逐漸接受了這個奇異的身份糅合。
但是眼下,他忽然告訴她,他其實也是前世的他,故而她需要再度接受他的身份糅合。這次的難度又有些大,她得把前世那個她畏懼了十年的人再糅進來。
蕭槿斂神后發覺他竟開始解她胸前紐扣,不免羞赧更甚,慌忙去按他的手:「你先……放開我,這可是在外頭……」
「你那日既說了,無論如何,我在你眼裡永遠都是我,那你也能接受而今的我,是不是?」
「我……我一時半會兒有些不適應,你讓我暫且緩一緩。」
衛啟濯見蕭槿低著頭不看他,不知在想什麼,心頭突然湧上萬端滋味,壓抑多時的惶惑決堤洪水一樣洶洶卷沖。他倏地探手入衣箍住她盈盈纖腰,將她按到懷裡的同時低頭壓上她嘴唇,舌尖一頂就闖了進去。
舔咬吸吮,咂嗚有聲。蕭槿聽到清晰的纏吻聲響,面色紅得滴血。他通身侵略氣息,一舉一動皆不容抗拒,她的身子被他揉得幾成一灘水,似乎下一刻就要滲入他胸腔內。她的舌頭也被他吮得發麻,呼吸之間俱是他越發粗重灼燙的喘息。
不消片時,蕭槿身上就沁出一層熱汗,喘得嬌聲細細,雙眸迷離。她伸臂攀住他肩膀穩住身子,察覺到他已然動情,不覺手足失措,正欲再度勸他回去,就被他抓住一隻手拉將下來,引著她舒手下邊。蕭槿被他包著手一路往下,到了地方一把籠攥,渾身便是一顫,慌忙縮回手,掌心猶燙。
「漸漸就能適應了,」衛啟濯嗓音低啞,「我可以毫不諱言地告訴你,我前生就對你傾心戀慕,我一直都想要你。我從前真的以為我在男女之事上無欲無求,但遇見你之後,我逐漸發覺我體內蟄伏著一頭野獸,你每回出現在我面前,我要竭力壓抑那不可告人的情愫。但我想歸我想,我絕不會強迫你。」
他扶住她的身子,低眉凝注她:「我想保護你,我想把你從囚籠里拉出來,我想把你捧在手心裡寵著愛著,我想撫平你所有的創痛,我想為你揩掉每一滴眼淚,我想讓你往後都不再飲泣。但是我面前橫著萬丈山海,我彷徨掙扎,我不知所措。可後來我想,山海又如何?」
蕭槿一頓,倏然抬眸望他。
晻昧暮色里,他一雙眼眸邃如灝灝瀚海,轉眄流精,攝人心魄。
蕭槿心頭似乎被一隻無形之手狠狠攫了一下,血脈里奔涌的不知是何種情愫。
她被他這話勾起了傷心事,思及窒悶處,霎時淚泛雙眸。她欲低頭揩淚,卻被他阻住。
他輕輕幫她搵去淚痕,低聲道:「不要哭,那些事都過去了。你從前總喜歡在這裡獨自抽泣,我遠遠瞧著你,幾度都想為你擦淚。」
蕭槿深深吸氣,萬端滋味匯於心間。她遽然抓住他的衣袖,低低喚他一聲:「啟濯。」
她的聲音又軟又輕,衛啟濯一顆心都要化開,擁緊她應了一聲。
蕭槿仰頭望他:「你眼下記起了前塵往事,會不會變得跟從前一樣孤僻不群、不苟言笑?」她微抿唇角,語聲一低,「我不想你整日心事重重,不想你鬱鬱寡歡。我說過,我不想看到你有一丁點不開心。」
「應當不會,」衛啟濯凝眸望她,「因為我有你。」
蕭槿垂眸紅臉。她情緒漸復,才發現自己而今衣衫不整,已經被他壓到了亭中欄杆上。她驀地想起目下狀況,渾身一綳,耳赤面紅。他再度抓住她的手,蕭槿剛剛才被隔著衣裳燙過一次,而今下意識縮手,爭奈他並不肯鬆開她。她又想起這裡還是在後花園亭子里,慌忙勸他回去,不要被人看見。
衛啟濯見她怕羞得厲害,四顧一番,望見不遠處有一小樓,彎腰一把將她抱起:「那咱們尋個寬敞的地兒。」
夜色彌散,如濃墨暈開。小樓矗立桂樹林中,一路拂面而來的風都是甜香馥郁的。晚風清涼,但蕭槿臉頰滾燙,經風一吹反而更熱。
她羞窘之下目光亂瞟,覆著一層薄汗的春纖素手扯住他衣袖,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問個不太合時宜的問題,你預備把衛啟沨如何?」
衛啟濯低頭在她耳旁吐息:「你想讓他如何我就能讓他如何。」
蕭槿被他擱到小樓內軟榻上時,透過近旁窗牖還能聽到風穿林海的浪濤聲。
她的髮髻被他順松,轉頭望他時,雲鬢散開,對上他一雙深不見底的闐黑眼眸,不知怎的心裡一跳,往後縮了縮。
她往後挪一點他就往前進一些,蕭槿總覺得他就彷彿蓄勢待發的虎豹,而她就是被他瞄上的獵物,註定逃不脫。這種感覺與從前相較是不同的,她能從他眼眸里看出跳躍的炎火,那炎火被壓抑已久,將成燎原之勢。
他盯著她道:「我離家這麼些時候,你都不想念我么?」
「想……我鎮日盼著你回來的。」蕭槿紅著臉,心跳愈快,手足失措,奈何她後背已貼到了壁上,退無可退。
她莫名緊張,岔題道:「我想讓衛啟沨也被困十年,可我想不出什麼好主意。」
衛啟濯傾身覆下:「不打緊,我有。」
……
半月後,在歷經多番廷議之後,對楚王和益王的處置終於定了下來。
兩人同罪,以謀大逆處以極刑,除其封國,子孫皆廢為庶人,妻妾充入教坊司。
二人嚇得心膽俱裂,再三辯稱當初不過是被小人迷惑,一時糊塗,並非要謀反,又請皇帝千萬看在血脈親情上網開一面。
朱潾在衛啟濯的刑具下去了半條命,以為算是死裡逃生,誰知得此噩耗,一時哭喊著要見父皇,要好好敘一敘父子情分,楚王更是高呼要求見太后,請祖母為他做主。
然而皇帝此次鐵了心,誰人勸說都無用處。兩人正趕上一年一度的秋後集中問斬,於是刑部便揀了個日子將兩人裝車送到西市,梟首示眾。
皇帝子嗣不豐,對自己親子尚能這般不留情面,遑論外人。朝堂內外皆將此事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衛啟濯則對這件事無甚觸動,這是他一早就預料到的。他深知皇帝此番不徇私情是為了國朝的長治久安,為了皇室的穩固,若是連這點魄力都沒有,那皇位早換人坐了。不過朱潾倒霉就倒霉在還有一個親王兄弟,若是皇帝只有二子,那在處死朱潾前就真的要仔細掂量掂量了,畢竟剩下太子一根獨苗,實在太危險。
兩個親王雖伏誅,但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譬如溫家和袁家的事尚未了結,譬如衛啟沨還在牢里待著。
他聽錦衣衛那邊說衛啟沨這一個月以來都安分異常,中間只跟前去探監送飯的衛承劭敘話少刻,旁的時候都安安靜靜地在獄中待著,不吵不鬧,連飯食都不挑剔。
衛啟濯並無興緻去琢磨堂兄在籌謀什麼,因為衛啟沨如今面對的是一盤死局,他若想翻盤,只能在局面定了之後慢慢籌劃。
溫家的事處理起來容易,袁家的事則需稍費一番思量。
立冬前一日,衛啟濯正坐在衙署里翻閱文牘,劉用章借著兵部送呈修築長城工事申報的機會跟衛啟濯計議起了彈劾袁家之事。
他與衛啟濯商討之間見他神色自若,禁不住道:「濟澄難道不擔心此事不成?袁家未倒之前,我們都不能放鬆警惕。」
衛啟濯晉陞宰衡之後,品級就比他高,他不好再如從前一樣稱他名,稱呼宰輔又未免太生疏,便索性如同寅一般稱呼表字。劉用章想得很明白,尊卑有別,他並不能因著從前師長的身份就罔顧這些,否則就太沒眼色了。
衛啟濯一面迅速瀏覽劉用章草擬的奏疏,一面道:「先生做事少有出岔子的。何況如今正是再擊袁家的大好時候,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佔全了,不愁推不倒這堵牆。」
劉用章抽氣,他總覺著衛啟濯根本不似這個年紀的人。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多數少年得志的年輕官吏慣有的不定之性和好大喜功。
兩人說話之際,就有長班匆匆跑來一禮,在衛啟濯耳畔低聲道:「大人,國公府二老爺進宮面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