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山東這邊水產頗多,海魚、蝦等都是常吃的,蕭槿因著在聊城住過幾年,尤其喜歡吃蝦。
但是衛啟沨卻不然。
衛啟沨在外頭人模狗樣的,但其實一身怪毛病。譬如,他跟蝦有不共戴天之仇。拿蝦給他吃,在他眼裡跟拿屎給他吃差不多。
蕭槿前世剛嫁給他那會兒,沒人告訴她這一點,有一回她使人從外頭酒樓里買了一份紅燒大蝦回來,用晚膳時擺到了桌上。等他從外頭回來,一眼瞧見桌上的大蝦,立時冷了臉,一再出言讓她撤掉。
蕭槿覺著奇怪,問他為何對蝦這般嫌惡,他蹙眉丟給她一個字,臟。
蕭槿這才對他的潔癖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她跟他說那些蝦的蝦線都已經仔細剔除了,但衛啟沨仍舊一臉嫌棄地堅持讓她倒掉。
蕭槿許久沒吃蝦,不捨得倒,將那盤紅燒大蝦拽到了自己面前,自吃自的。
衛啟沨看她不聽話,神色不豫,似乎連在他面前吃蝦也是罪過。他在她對面落座后,斯斯文文地進餐片刻,抬頭瞧見她吃蝦吃得不亦樂乎,盯著看了好半晌。
蕭槿打算再去夾一隻蝦時,一抬頭就撞上了他投來的目光。她見他滿面的不可思議,那神色似乎是在說,你□□也能吃得這麼高興?
蕭槿當時就不樂意了,擱下筷子,指著他跟前的蛋花羹道:「你看,這裡面的雞蛋是雞下的吧?你想過雞是怎麼把蛋下出來的么?那個蛋啊從……」
衛啟沨「啪」的一聲放下筷子,面色一沉。
蕭槿不以為意,又指著他面前的一碟子春不老蒸乳餅道:「那裡面的春不老,你想過是怎麼長出來的么?那個需要澆水施肥,施肥你懂吧?就是用糞……」
衛啟沨忍無可忍,按下筷子扭頭就走。
蕭槿如今憶及前生往事,想想當初她看到的衛啟沨,再看看面前這個溫雅公子,實在覺得有些恍惚。
看來人的性情確實是會改變的。
清蒸大蝦是蕭枎的拿手菜,她覺得衛啟沨但凡是吃了這蝦,一定會詢問這道菜是誰做的,屆時她就能露露臉兒。想來衛公子自此之後便會對她多上一份屬意的。
她這般想著,便示意丫頭將那一碗清蒸大蝦端給衛啟沨。
然而她一轉頭,就聽到衛啟沨冷淡道:「不必了。」
蕭枎一怔。衛啟沨方才還是和和氣氣的,怎麼一轉眼就變臉了?
蕭杫在一旁看著,拿帕子擋住了唇邊笑意。她就說,衛家公子一看就是風雅的人,怎麼可能稀罕蕭枎做的什麼蝦子。
蕭嶸看得暗暗發急。
蕭枎猶自不甘,勉強笑道:「此間的蝦與別處不同的,況且這製法……」
「四公子不是說要切磋制藝?」衛啟沨轉頭看向蕭嶸,「若還要繼續,便換個地方。如若不然,在下便先回了。」
竟是直接將蕭枎晾在了一邊。
蕭枎面色發白,僵硬地立在原地,一時也不知如何找回場子。
蕭嶸對於衛啟沨的反應也頗為意外,衛啟沨自來到蕭家之後便一直客客氣氣的,他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不給面子。他本想轉圜一下,但見衛啟沨面色確實很不好看,當下也只好打住了念頭,賠著笑道:「那換個地兒繼續吧,把這裡留給三妹妹她們。」
蕭杫嘴角的笑一收,她還沒出手呢,衛公子怎麼能走?
蕭杫不住地給蕭嶸打眼色,但蕭嶸只是暗暗蹙眉搖頭。
蕭嶸還不想為了兩個妹妹的私心就開罪衛啟沨。
其實下午這一出整個都是他們籌劃的。蕭嶸先將衛啟沨帶出來,蕭枎與蕭杫再佯作偶遇,各逞本事。
蕭嶸幫兩個妹妹其實也是存了私心的。萬一衛啟沨真的看上了他哪個妹妹,那簡直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他們四房若是得了衛啟沨這樣的乘龍快婿,往後還怕不吃香?他以後說不得還能少讀好多年的書呢。
但蕭嶸也能瞧出衛啟沨眼下是真的不快了。雖然他也不清楚衛啟沨這是被觸到了什麼逆鱗,但順著他的意思來總是沒錯的。
衛啟沨出了涼亭后,蕭榆故意問道:「三姐這兩碗蝦怎麼辦?」
蕭枎心下氣惱,隨口道:「倒掉!」
「倒掉太可惜了,」蕭槿伸手端起其中一個卧足碗,「正好我跟六姐坐了半晌還沒吃東西,這兩碗我們收下了。」
蕭榆笑眯眯地端起了另一碗。
蕭枎氣得直瞪眼,蕭杫在一旁捂嘴笑。
蕭槿方才將衛啟沨的反應都看在眼裡,禁不住感慨他果然還是跟從前一樣矯情。
吃蝦怎麼了?
蕭槿其實有些好奇,如果是溫錦喂蝦給他,他會不會吃?他既然那麼喜歡溫錦,想來是願意為溫錦打破堅持的。
蕭槿與蕭榆抱著那兩碗清蒸大蝦后,蕭枎氣得抬手就要將托盤上餘下的那兩個蓋碗杯抓起砸了,卻被蕭杫一把拽住。
「那裡頭是我精心烹制的雀舌牙茶,你敢砸!」蕭杫瞪眼道,「我早說了,衛公子必定是喜好風雅的,你端給他一碗大蝦算怎麼回事,他能高興才怪!」
蕭枎氣得直跌足。她費盡心思做了許久的大蝦非但讓她下不來台,最後還便宜了蕭槿蕭榆兩個。
蕭枎回瞪蕭杫一眼,惱道:「衛公子不接我的大蝦,也不會喜歡你的茶!」
「我還沒試呢,你怎知他不喜歡?」蕭杫挑眉,「要我說,衛公子要麼是不愛吃蝦,要麼是今兒心緒不佳,只是咱們走了背運,來的時機不對。」
蕭枎緩了半晌,忽道:「衛公子約莫是不知道我是他表妹。他若是知道,怎會不給我顏面。」
「你聽誰說的?」
蕭枎卻是不答,打住話頭回身就走:「我想起我還有綉活沒做完,先走了。」
蕭杫輕嗤一聲,道:「你是他表妹,那我也是他表妹。人家表妹多了去了,憑什麼獨獨給你面子。」
蕭杫端起蓋碗杯啜了幾口茶,輕嘆一息。
衛啟沨那樣的貴公子真是難以捉摸,一個拎不清便是弄巧成拙。這麼胡亂猜度可不好,頂好是打探清楚了再出手。
她四哥腦子不夠好使,靠不住。
蕭杫覺得她興許應該去找蕭崇計議一番了。
光陰荏苒,四日捻指即過。
衛庄是最早從貢院里出來的那一批。天福瞧見自家少爺這麼早就出來了,連聲嘆氣,心道少爺最後大約是放棄了。
他忐忑地迎上前,也不敢詢問少爺考得如何,只是想到回蕭家也是要繼續被蕭嶸那幫人嘲笑,忍不住問道:「少爺還要繼續考么?」
衛庄奇怪道:「為何不考?」
天福一噎,旋即委婉道:「蕭府再好,但終歸也不是咱們自己家……家中產業還需少爺打點,咱們是不是合計合計……」
衛庄擺手道:「這些容后再議。府試過了,還有院試。」
天福心中哀嘆,少爺您醒醒啊,得先過了府試才能去考院試啊!您這回又過不了……
今日難得休息,蕭槿原本正在蕭岑那裡蹭吃蹭喝,想起衛庄今日要回來,放下手裡的酸梅湯,拿汗巾揩了揩嘴,跟蕭岑打過招呼,就要轉頭出去。
蕭岑跳下椅子,一把拉住她:「姐你急什麼啊,這才未時,他怎麼可能回得這麼早。你現在跑去門口還要等上許久,且坐下歇著吧。」
蕭槿想想覺得有理,當下便又坐了回去。
她問起弟弟這幾日功課做得如何,又問他聽課時有沒有偷懶打瞌睡。
蕭岑聽她提起這個,抹了一把嘴,道:「姐,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你一說我記起來了,咱們庄表哥前幾日不知是否得了方先生的授意了,我總覺得他在監視我。我跟他比鄰而坐,我一走神兒,他就拍我,比方先生眼睛還尖呢。」
蕭岑腦中靈光一閃,笑嘻嘻道:「誒,你說會不會是他拿了方先生什麼好處,這才幫忙看著我的?比如方先生答應給他半斤燈油什麼的……不然他怎麼會管這等閑事?他自己從前還跑神兒呢。」
蕭槿想想衛庄這幾日的作為,搖頭道:「說不好。不過也興許他就是出於好心呢?」
蕭岑嘆道:「我總覺得咱們庄表哥似乎是要奮發了,前幾天先生提問他,他都對答如流呢,活見鬼了。」
蕭槿思量一回,慢慢喝了口酸梅湯:「大約庄表哥是想在這次府試時最後搏一搏。」
蕭岑點頭:「有理。他一直這麼半死不活地拖著,也不是個事兒。」
兩人正說話間,就見一個丫頭急匆匆跑進來,跟蕭槿行了一禮,道:「姑娘,表少爺回了,如今正在大門口等您呢。」
蕭槿與蕭岑驚詫互望。不過蕭槿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他為什麼立在門口不進來?」
那丫頭道:「表少爺說姑娘答應了要去接他,他就等著姑娘去。」
蕭槿嘴角微抽。
她庄表哥怎麼那麼實誠呢?
蕭槿拾掇好要往門口去時,蕭岑也跟了上來:「我也去瞧瞧。」
蕭槿姐弟倆結伴往大門行去。繞過照壁后,蕭槿就瞧見衛庄長身立於門內,正跟天福說著什麼。
衛庄似乎是聽見了腳步聲,轉頭往蕭槿這邊看來。
蕭岑越想越驚異,幾步跑上前,瞪大眼看向衛庄:「表哥,你怎回得這般早?不是交了白卷吧?哎,你這要是讓方先生知道了……」
衛庄一下子拍到蕭岑腦袋上:「我寫完了才出來的。」說話間就轉向蕭槿,「怎不來接我?」
蕭槿覺得他這話簡直透著一股幼稚。不過她原也沒打算爽約,覺得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我看時辰還早,以為你這會兒不會回。」
「我不是說了我會及早回的?」
蕭槿張了張嘴,正不知要何言以對時,就聽一人忽然喊了衛庄一聲,抬頭望去,便見江辰大步朝這邊跑來,身後跟著他的妹妹江瑤。
「衛兄跑得好快啊,」江辰朗聲笑道,「是不是腹中飢餓,趕著回來用飯的?」他轉頭看向蕭槿,止不住地笑,「啾啾,你可不知道你表哥交卷子交得多踴躍,我跟他的號房相鄰,我還在冥思苦想的時候,他就開始拽鈴。當時我們那一片還沒人交卷,靜得很,他猛地拽一下鈴鐺,嚇我一跳。」
每一間號房裡都懸有一小鈴,若考生要交卷,只要拽動鈴鐺,就會有兩人過來收卷糊名,並收走餘下一切物什,交訖后,考生方可離開。
蕭槿抬眸看了衛庄一眼,心裡琢磨著她庄表哥這麼積極是不是想趕在天黑之前回來把飯吃了,這樣好省點燈油。
江瑤小姑娘是出來迎自家兄長的,聽兄長說這回考得還不錯,高興不已,拉著蕭槿的手道:「啾啾,我方才與哥哥合計著等發案之後,若是中了甲等,就讓我娘帶著我們出外郊遊去,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衛庄是個心細如髮的人,他注意到江瑤說的是「跟我一起」,而不是跟「跟我們一起」,這就是純粹在以她跟蕭槿的交情來做邀約。江瑤跟蕭槿關係頗好,這般開口相邀,蕭槿便不好拒絕。
蕭槿想著她要是落下一天的功課回頭還要補上,不太想去,何況江辰跟著,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江瑤看出了她的猶豫,搖著她的手臂撒著嬌再三央求,蕭槿被她纏得無法,踟躕片時,點頭應下。
江瑤歡喜一笑,餘光瞥了自家兄長一眼。
一旁的衛庄卻是忽而開口道:「我也去。」
蕭槿驚訝抬頭:「表哥,你可想好了,出去可是要花錢的。」
「我可以只跟著,不掏錢。」
蕭槿按了按眉心。
江瑤聽見衛庄也要去,笑容微斂。
「屆時如要出行,二位可否允我同往?」衛庄看向江辰兄妹。
江瑤有些不情願,江辰倒是乾脆應下:「歡迎之至。」
江瑤咬唇,她總覺得她哥有點缺心眼。
蕭槿與衛庄一道入內。臨分道時,她發現他不是要回西跨院,竟是要往四房那邊去。
她忍不住問道:「表哥去作甚?」
「要賬。」
蕭槿這才想起來,蕭枎似乎是欠了衛庄三百兩銀子。但她隨即又困惑道:「表哥怎麼捨得借給三姐銀子的?還借了那麼多?」
衛庄一頓,旋道:「這個你不必管。」
蕭槿見他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猜度可能是蕭枎誆了他什麼,他不好說什麼。
衛庄此番到的時候,蕭定正好在。
蕭枎當然沒膽子將那件事告與蕭定知道,她這幾日正在暗地裡籌銀子,但三百兩不是小數目,即便她把身邊的小姐妹都借遍了也湊不足。
她聽說衛庄一回府就找上門來了,知道他是來要賬的,當下便趕了過去。她一瞧見衛庄就使勁朝他打眼色,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她從前無比輕賤衛庄對她的感情,此刻卻是不住在心裡祈禱衛庄對她余情未了,不要逼迫太甚。
蕭枎使眼色使得眼睛幾乎抽筋,但衛庄仿似沒看見一樣,徑直道明了來意。
蕭定心裡對於衛庄這個三房表親是十分瞧不上眼的,見他突至,正想著敢怕是有事相求,誰知衛庄張口就是要賬。
蕭定懵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衛庄在說什麼,當下起身道:「無憑無據,你憑什麼說小女欠了你三百兩銀子?」
衛庄不緊不慢道:「四老爺若是不信,可以著人去三姑娘房裡搜查一番,看三姑娘用的那些脂粉是不是她能買得起的。若是三姑娘將東西都藏起來了,也不打緊,三姑娘身邊的丫頭常去幫著採買,那些脂粉鋪子的夥計都認得她的。如若四老爺仍舊不肯相信,那我只好將此事搬到姨父跟前去了,到時候仔細論論理。」
蕭定雖則不明白像是衛庄這麼吝嗇的人怎麼會借給他女兒那麼多銀錢,但聽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還有什麼不信的,只他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沒這麼丟人過,一時怒火上竄,扯著蕭枎,怒聲質問她那三百兩銀子是否還有餘。
蕭枎一心以為衛庄不會跟她追債,花錢時都是大手大腳的,哪裡還有剩餘。蕭定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就扇了蕭枎一巴掌。
蕭枎被打得一頭栽到了地上,髮髻都跌散了。她捂臉半晌,突然扭頭憤憤地瞪了衛庄一眼。
衛庄面色瞬冷。
蕭枎誆錢在先,竟然沒有半分愧怍悔改之心。莫說是她以為衛庄沒死,縱然她知道衛庄死了,大約也不會生出什麼愧疚之情的。
縱然她不是有心要害衛庄,但真正的衛庄確實因她而死。
蕭定氣恨半晌才勉強平復下來,跟衛庄說那三百兩銀子三日後給他送去。
衛庄沒興緻看蕭定教訓女兒,見他這般言語,便沒作逗留,踅身就走。
他出門時,瞥見蕭枎眼神怨毒地盯著他。
衛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拂袖離去。
蕭枎實在想不出,為什麼衛庄這個怯懦書生突然會變得強硬起來。
蕭枎惱衛庄相逼太甚,他想要銀子,她慢慢湊給他便是,何必這樣把事情挑大,白白讓她現眼。
蕭枎咬牙瞪著衛庄的背影,心道活該你考不上!
衛庄一回到西跨院,就見衛晏小跑著迎了上來。
衛晏根本沒指望兄長府試能過,他覺得已經考過了,不論怎樣都算是過去了,當下絕口不提府試之事,只是笑吟吟地道:「哥,你過會兒拾掇好了就去找娘,娘要給你說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