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耕耘
後宮內命局按責職分成六局,每局皆有四司,設尚級、司級與掌級女官,統領宮闈之政。又建置宮正司,掌管宮掖戒令責罰。
紅綉回到司衣房已是巳時正,女史皆在縫製曲裾。水曲柳木條案上還有好些件待送的春衣,各宮主位需要女官親自呈送,嬪位以下的讓女史代勞也未嘗不可,只是講究先後順序,總不能僭越。
王珺自長信宮回來,見紅綉坐在綉墩上發獃,關心道:「怎的這般無精打采,昨夜沒睡好么?」
「沒事。」紅綉擺了擺手,問,「胡司衣沒與你一道回來?」
王珺坐在她身邊,一邊倒茶一邊說:「皇后同兩位太后正找牌搭子,便留胡司衣陪著消閑時光。」她若無其事地打量屋子裡的四個女史,悄悄在紅綉耳邊說,「采芙姑姑告訴我,我們司里定有令貴妃安插的耳目,日後須多加留意,別叫她鑽了空子。」
紅綉沉默一會,故作愁怨道:「方才去仙居殿,差點叫綠珠害死。我到殿門口時,她先行進了內殿,不多時候出來說令貴妃在東配殿的南暖閣,傳我進去……」
王珺對了個口型:真的假的?又想到紅綉將才的臉色,覺得定有其事:「後來呢?」
紅綉輕聲嘆氣,換了個事由:「偏巧令貴妃在裡頭用膳,被我擾個正著。」說話間不動聲色地打量女史的表情,倒沒發現有異樣的,只是太過無異令人擔憂。
王珺慪氣道:「綠珠也太過分了。」
到底是有驚無險,紅綉並不在意:「令貴妃只罰我今夜提鈴而已。」
王珺比紅綉更為生氣,那些勾心鬥角之事從未停止過。
紅繡的師傅是王珺已故的母親,名為王凌笑,亦是當今皇后王靜芝的堂妹。
早在肅元六年的選秀,王凌笑與沈妡作為那年的秀女一同入的宮。沈妡艷冠群芳,從婕妤步步晉陞為如今的貴妃。而王凌笑卻在臨末殿選時被賜絹花,落選后自願留在後宮做了宮女。好在有皇后的幫襯也算無憂,由尚服局的女史一路擢升至尚服。
直至去年仲夏,王凌笑莫名患了咳疾,雖得皇后恩典由御醫親診配藥,又從普光寺請了陳芥菜滷汁醫治,按理說應當藥到病除,可身體卻是每況愈下。后經查證,實為綠珠的姐姐薛掌葯暗中偷換藥汁所至,而王凌笑的病疾已是回天乏術。
王凌笑最終沒能挨過去年的秋天,薛氏則被宮正司判了「雨澆梅花」之刑。
綠珠便是在那個時候請辭尚服局,去到令貴妃處侍奉。
王珺垂眸思慮許久,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拍了拍紅繡的手:「我記得你還未曾去過紫蘭殿,等下給淑妃送衣裳,一來一回差不多過午時了,用完膳你便回圍房休息去,今晚有的辛苦。」
紅綉抿嘴道:「不大好吧,拾翠殿等著要曲裾,女史們都在幫著趕製,雖不用我們插手,好歹我能去送送衣裳。」
王珺安慰她:「不礙事,沒幾件要親送的春衣了,不還是有我么。再不濟,分位低的讓宮女送去,出不了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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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蘭殿在太液池以北,離皇帝的寢宮紫宸殿最為遙遠。也曾有新晉小主被指配到此處,最後皆請旨搬離,唯恐同淑妃一樣不受寵。有過三兩次的前例,皇后便不再安排妃嬪住入此宮。故而淑妃獨佔整殿,樂得清凈自在。
淑妃淡泊不爭,因育有二皇子,萬歲爺每月仍會去紫蘭殿歇個次把,以顯帝王情懷。
穿過寬大的琉璃影壁時,紅綉與一人迎面相見,看其一身寬袖襦裙,頭戴金翟冠,便退後福了福身子:「奴婢參見郡主。」
唐禮未穿官服,叫她一聲郡主也算妥當,她只看了紅綉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就已先行離開。
紅綉稍刻才起身進了殿院,卻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與仙居殿的嘆為觀止相比,這裡同樣讓她瞠目結舌。
別處的殿庭栽植花草,眼前的院落種蒔蔬菜,儼然一個小的上林苑監。
這一茬芸苔、菠薐菜,那一片蕪菁、茴子白,甚至還有幾塊四四方方的待墾田地。紅綉不禁感慨,若再耕作些糧食,簡直可以自給自足。
卻不知人家淑妃娘娘先頭說了,二皇子率領飛騎營的將士,在皇宮圍牆后的一射之地至驪山南麓處,開闢了近萬畝的良田專種粟米,兒子種的便也算是她的。
見兩個宮女在「田邊」耕作,紅綉走了過去:「司衣房給淑妃娘娘呈送春衣,勞煩姑姑代為通報。」
其中離得近的年輕宮女回過頭來,用袖子微拭額頭的細汗,回道:「主子還未喚起,你將衣裳隨便擱在殿裡頭吧。」
紅綉睜大雙眼:「殿里可有其他宮人?」她自是吃一塹長一智。
年輕宮女微微一笑:「我們紫蘭殿人少,不受重視,你且隨意。」她像是話中有話,卻說的頗為自然。
紅綉似懂非懂,端著包金漆盤往正殿去,卻讓她再一次目瞪口呆。
八屏雕花格扇門俱開,殿內鋪陳著玄色地磚,並在正中辟了個碩大的池子,池底散放著好些雨花石,還有紅色錦鯉游弋其中,且殿頂開了天窗日光投下來波光粼粼的,更將殿內照得一清二楚。
驚訝之餘,才發現殿里一覽無遺,並無任何桌椅條案,衣裳怎能「隨便」安放,左右雖各有三扇月門,到底不敢貿然進去。
紅綉只得折返回去,離剛才應答的年輕宮女又靠近了些:「殿內無人應承……」
宮女將手中的小鐵鍬丟在地上,站起來用裙擺擦了擦手后,才將紅綉手中的漆盤接了過去:「麻煩。」說著往正殿走去,還沒行幾步又回過頭來,「那誰,你若閑來無事,幫娘娘挖挖芥菜,再等幾日芥菜長過頭便不好吃了。」
紅綉微愣,轉頭去看另一位蹲在田裡的年長女子,那人抬頭與她撞了個對眼:「你是司衣房的?」
紅綉點頭「嗯」了一聲。
她笑了笑,自報家門道:「我名采蘋,那個是銀翹,她一直這樣說話的,你莫要介懷。」
「不礙事的,你喚我紅綉好了。」紅綉問她,「姑姑,紫蘭殿的內監呢?」
采蘋說:「全幫娘娘送東西去了。」
紅綉自然不會一問到底,只蹲下來拿起小鐵鍬像她那樣挑挖薺菜。看到芥菜她不免會想起師傅,沒忍住問:「芥菜只長在這個時節,入夏還有么?」
采蘋對著她點了點頭:「立夏后的芥菜口感粗糙不便食用,倒是可以做腌菜。」
紅綉淡淡道:「腌制的芥菜滷汁可以治病?」
采蘋面露笑意:「你懂的還不少,我們後殿還盛著去年腌的芥菜,防備有人頭疼腦熱的,喝一劑便好,倘若你以後有需要儘管到這邊來拿。」
紅綉抿著嘴凄惻一笑,想著如果早知紫蘭殿也有陳芥菜滷汁,當初何苦大動干戈去普光寺請,還叫薛氏鑽了空子,到底是命里有一劫,掙脫不掉的。
芥菜不是單獨種出來的,全生在別的蔬菜縫兒里。昨夜下過雨泥土很是鬆軟,一腳泥濘直沒腳踝,綉履早已不能示人,紅綉也沒在意,將綢褲卷至小腿肚,又脫了鞋襪提裙而上。見采蘋在看自己,紅綉打趣道:「前年得罪了主子,罰尚服局所有的女史去掖庭局浣衣,十幾個宮女都是這般在池子里踩衣裳的。」
采蘋側目問:「是令貴妃吧?」
紅綉尷尬地笑了笑,算是默認。
采蘋又補充道:「她也瞧我家主子不順眼。」然後又挑眉,「除了萬歲爺和三皇子,她瞧誰順眼過,不是么?」
紅綉與她相視一笑,有種心心相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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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遇安剛從長信宮告退,到紫蘭殿預備著與母妃一同用午膳,卻遇到這番景象——
有宮女提著裙衫,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白皙小腿,加上腳上的污泥更是惟妙惟肖。看其穿戴應是內命局的女官,怎會在這邊幫著耕作。想來,總盯著人家女孩子看不君子,還未挪眼她已先行蹲了下去,許是沒看見自己倒避免了尷尬。
身處妃位應配備宮女內監各八人,紫蘭殿只留有一半,除了銀翹幾乎都是瞅著他長大的,雖為主僕但他不曾端過架子,母妃身體不大好,全賴幾個安分忠厚的宮人常年照顧。
朝遇安踱步進了正殿,他一手握著根竹笛,另一隻手將一枚雨花石子丟進池水裡,「噗通」一聲濺起淡淡漣漪,而後走進西配殿的南暖閣,隨手拿了本線裝書斜躺在海棠榻上,透過雕花和合窗支起的兩寸寬間隙,外頭的景象也能看個大概。
他翻了個身背對窗棱,看了一會兒《詩經》,復又轉過來面向光處,垂眸默念完《唐風》那頁的最後一句「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這才放下書來隨意瞅向窗外,方才的女官已不見蹤影。
銀翹端著茶盤進來,給朝遇安唬了一跳,忙沖他蹲福:「奴婢給王爺請安。」
「起來吧。」朝遇安坐起來,理了下袍角,問她,「母妃還未叫起么?最近身體可好?」
銀翹給他奉茶:「主子身體無大礙飯進的也香,估摸著是最近犯春乏,不礙事的。」
朝遇安點了點頭:「辛苦你們了。」
「是奴婢應該的。」銀翹詢問道,「王爺在這稍候,奴婢這便去備膳。」
朝遇安看著她,頓了頓才開口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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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茬的芥菜挑完了,又換另一片菜田繼續尋,不到半個時辰便挖了滿滿兩簸箕。
采蘋有意留紅綉在紫蘭殿一同用膳,紅綉擺擺手:「多謝姑姑好意,司衣房還有好些春衣尚未呈送,不敢延誤。」
采蘋有些過意不去:「到底還是耽擱了你的時辰。」
紅綉並不介懷:「姑姑多慮。」又含笑道,「姑姑請留步。」
相互道別後,紅綉才返回尚服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