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九章·新帝
第二日巳正時分,朝遇宣和紅綉已平安抵達長安,驅車順著朱雀大街直接進了皇宮,各自回寢宮沐浴換裝后,又一同向皇帝請安。朝遇宣並沒有說路上遇襲之事,紅綉更不敢輕易提及,朝遇安那邊估摸著也不會說,當事人的心中自然會留有一根刺或者一道疤。
午時設宴於麟德殿,依然是酒過三巡后皇帝先行離開,而後朝遇安和阿史那乾才放鬆開來,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毫無顧忌地敬著對方,最後乾脆擰著酒罈子勾肩搭背地往樓上走,他們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大殿上,竟讓紅綉覺得有些刺耳。
隨後兩人躺在結鄰樓的波斯絨毯上,阿史那乾終是流下了英雄淚:「涼玉容不下她、容不下我和別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阿史那乾那次回突厥後,得知侍妾塔伊有了身孕,興奮之情難以言表,在涼玉嫁過去時,塔伊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沒過幾日,涼玉卻非說塔伊偷人,腹中的孩子來歷不明,留不得。
而後,塔伊竟親口承認是在乾汗來大昭時與別的男人有了私情,不盼自己能活命,只求留腹中無辜嬰兒的一條性命。
這事弄得突厥王宮人盡皆知,阿史那乾顧念舊情,只下令將塔伊逐出王宮,任其自生自滅;可盛怒之後,又開始懊悔,他怎會不了解那個隨自己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女人,生死皆拋一心向他,又怎會與他人有染,再去尋塔伊時,已遍尋不著。
「找不到她了……不知道她去哪了,你說,會不會是涼玉找人殺了塔伊?」阿史那乾雙唇微抖,掩飾不住的擔憂。
「不會。」朝遇安用指腹擦去自己眼角的淚,寬慰阿史那乾,「涼玉初到突厥,還沒那麼大的本事,想必塔伊只是找地方藏起來了。」他翻了個身,呢喃道,「至少你的她,還活著……」俄而,他又笑了出來,「中原人有言『吉人自有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們定會母子平安。」
「安,認識你真好。」阿史那乾看著朝遇安,思忖良久后問,「假如……我是說,倘若有一天我休了涼玉,大昭要對東·突厥開戰,我希望會由你帶兵。」
朝遇安只枕著胳膊,輕飄飄地提醒他昭國皇宮裡的慣用手法:「不會有那一天的,涼玉不會被你廢黜,她只會患惡疾歿在你們突厥的王宮。」
阿史那乾有些不理解:「你這樣說,是不是因為涼玉她不是與你同母所生的妹妹?」
朝遇安盯著頭頂上的圓木正中,底下掛了只圓形的吊墜,拖著紅色的瓔珞,卻又不知道是什麼:「即便她是我的親妹妹,也不會改變她已是和親公主、突厥可敦的身份。」
阿史那乾若有所思,沉默一會兒道:「我不是完全明白你的說法,但是,涼玉她永遠會是我的可敦。」
朝遇安嘴角微微一翹,改口說道:「等你以後有了女兒,儘管嫁來大昭。」
阿史那乾用胳膊杵他:「這話應該是我說,日後你若喜得郡主,記得留一個做我阿史那乾的兒媳婦。」
「好。」朝遇安笑道。
阿史那乾忽而開懷道:「聽聞你要娶王妃了,還未恭喜你。」
「千萬不要恭喜我。」朝遇安有些幽怨,微微嘆息著,「我不覺得那是可喜可賀之事。」
阿史那乾見他表情不佳,也沒問原因,只問:「安,什麼事才能讓我向你道賀?」
「快了。」朝遇安覺得有些暈,緩緩閉上眼,「那時候,普天之下的人都會……」他昏昏欲睡,聲音越來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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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綉自終南山回來后,夜裡隔三差五地夢魘,總會夢見朝遇安死在她眼前的場景,一遍遍地對她說——「若是那個時候我不去江南督造龍炮,你現在會不會已經是我的王妃了……」
喻瀟發覺紅綉精神不佳,向她問詢,可她無法告訴他事實,難道說自己經常夢見靖王么?實在難以啟齒。
因著夜裡夢魘發汗的原因,終是身體不適乾咳不止,連朝都上不了。她忽然很害怕,師傅就是患了咳疾而故的,她這樣年輕,還未與喻瀟成親,她還不想死。
喻瀟年後回長安時,從江南帶回來個赤腳醫生,名憋十,善偏方,用崖蜜和百合干兌水,隔水蒸,每日早晚各一次讓紅綉服用,過了兩日咳嗽已有所好轉。可夢魘依舊困擾著紅綉,一直不見徹底治癒。
這樣的夢持續到朝遇安大婚前幾日,紅綉在喝了寧神茶之後,終是睡著了。
這一次她做了另外的夢,夢見她還在司衣房,夢見海棠樹下的朝遇安,夢見他將那個刻著「玲瓏骰子安紅豆」的小金牌還給她。
紅綉想起來,這是驪山遇刺那日,她很想開口告訴朝遇安這一日會發生的事,可夢中的自己卻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結果依然是朝遇安負傷歸來,在自雨亭等她。
朝遇安溫柔地對她說:「盤長結很好看,想要什麼賞賜?本王都答應你。」
「奴婢想過自己的生活。」紅綉雖然知道這是夢,卻並不想惹怒夢裡的朝遇安,並想要順著他的心意,「王爺是不是明日要去江南督造龍袍?」
朝遇安對她露出淡淡的微笑:「這麼關心我的行程?」
紅綉頓了頓,有些話怎麼都無法說出來,還是對他福了福身子:「願王爺一路平安。」
朝遇安低著頭冷笑一聲:「本王走了,你便可以與喻瀟雙宿雙棲了么?」
紅綉一驚,搖頭否認。
朝遇安咬牙切齒道:「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你怎麼可以……」說著他撲向紅綉。
紅綉掙扎著,想醒過來,卻怎麼都睜不開眼。
落華宮的那一晚又重現,紅綉尖叫一聲終是醒了,卻是滿臉的淚。
花影聞聲撩開暖簾進來:「郡主又做噩夢了?」
紅綉抱著雙膝在床上抽噎著,半言不發。
花影伸手去摸紅繡的睡衣,整個後背處都是一片涼意:「奴婢讓人打熱水進來,郡主換身衣裳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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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綉徹底病了,發熱伴著頭痛,來勢洶洶的,喻瀟白日不離其床榻相伴,人也跟著消瘦許多。
這一病,便錯過了朝遇安的大婚。
外人看來,也是這場帝都盛大喜宴帶來的福澤,紅綉在古麟回門那日,終是不再發燒了。
紅綉聞到一種幽幽的冷香,睜開眼見喻瀟在身邊,問他:「什麼香?真好聞。」
喻瀟去摸她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稍微鬆了口氣,瞅向窗外對她說:「陸伯母在院子里移栽了骨里紅,大概是梅香。」
紅綉又問:「今日十幾?」
喻瀟端了葯過來:「已經十八了。」
紅綉想了想,抿嘴一笑:「知道么?去年的今日令貴妃罰我提鈴。」
喻瀟「嗯」了一聲:「我知曉。」
紅綉還想說什麼,喻瀟讓她先喝葯。
紅繡的舌頭有些麻,幾口便喝完陳芥菜滷汁,喻瀟將引枕塞在她身後讓她靠著:「好些了么?」
她昏昏沉沉睡了幾日,臉色很是不好看,卻笑著逗他:「你說我這是不是迴光返照?」
喻瀟明顯一僵,而後用手指彈她的額頭:「瞎說什麼呢?」
紅綉抿嘴拉著他坐在床沿處,人順勢窩在他懷裡:「我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做夢,但不管怎樣,我只想成為你的夫人。你娶我好不好?」
喻瀟輕撫她的額頭,嘴唇貼了上去,閉上眼呢喃道:「聖旨都下了,你已是我的未婚夫人。」他又親了親她的臉頰,「再等兩年又十一個月,我娶你可好?」
紅綉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貪戀喻瀟身上的味道:「好。」
晚上紅綉又做了夢,夢裡似曾相識,一身朝服的她提著燈籠,站在望仙橋邊,遠遠看見那個穿宮裝的自己,從玄武門方向提鈴走過來,踏著階梯離自己越來越近,待走到了橋中央,紅綉沖她叫:「紅綉,繼續往前走,不要停留!」她怕她也會落水。
那人卻對她笑:「王爺讓我回去,不必再提鈴了。」
紅綉怔在原地,一直困擾她許久心魔,終是化開了。若是當初,玄武門下她接受朝遇安的好意,今日定是另外一番景象。
「保重,安御侍。」她說著,與紅綉擦身而過。
紅綉沖著她的背影擺了擺手:「再見了,安紅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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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元二十八年的新年,涼玉未隨阿史那乾來大昭,肅元二十九年的朝賀她也沒回長安。
同年秋獮時,皇帝受傷,為顧及江山社稷,即刻下詔書立朝遇安為太子,又在除夕夜宴上昭告文武百官,傳旨退位,成為大昭開國后的第二位太上皇帝。
只過了一夜,大昭改元為「靖和」,年號是朝遇安定的,學他父皇那樣,第一個字用自己為王時的封號——「靖」,下筆的行書飄逸有力,腦中突然冒出那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知不知?入骨相思竟不知」,他順手寫上知字,而後頓了頓,又添了一筆,改為「和」。
登基大典、立后大典接踵而至,盛大又從容。朝遇安立古麟為皇后,封王珺為賢妃,奉嫡母王氏為慈惠太后,在初十那日,他更是追封聶音為貴妃,設衣冠冢和一柄無鞘長劍,葬在驪山皇陵。
朝遇安登基的這一年又是選秀季,慈惠太後下懿旨讓禮部準備選秀之事,因著時間倉促,便將入宮日期推遲到三月初三,那些趕不急來長安的秀女只能再等三年。
朝遇安將遴選秀女的任務交給紅綉,紅綉前前後後忙了五日,仔細甄進,依例留下三百秀女,依然將她們安排在拾翠殿,讓嬤嬤們交其禮儀規矩,等著四月時的殿選。
明明定好了四月初二在含涼殿殿選,可到了那日,朝遇安竟推脫身子不適,讓紅綉看著留幾個,她哪敢做主,便去向慈惠太后求助,慈惠太後知曉朝遇安的脾氣,她雖為皇太后,能在長信宮養尊處優,可太上皇帝卻是在落華宮那逍遙快活,自然是謝絕了紅繡的請求。
紅綉只能再去找古麟,可古麟卻對她避而不見。
紅綉簡直騎虎難下。
好在陸佩君知曉此事後,第二日親自從落華宮過來一趟,金口玉言留下十位家人子,替紅綉解了難題,為此王珺對紅綉是又多了一絲抱怨,但紅綉無法顧及她的感受。
紅綉又開始忙著擬寫冊封的聖旨,有家世的家人子得以七品寶林的封號,餘下的則是八品采女。原本用不著她親自宣旨的,到底是想著能順路過去探望王珺。
到了畫堂殿,紅綉明顯察覺到王珺的不悅,想到那時的令貴妃,她自然能理解王珺的心情。她還是很在乎兩人之間的情誼,便讓王珺決定那些新晉小主的寢宮,王珺這才稍稍消了氣,僅此而已。
自選秀結束后,每每散朝,朝遇安總會留紅綉在宣政殿議事,回回留她到午時,再一同用午膳。她是御侍,跟在皇帝身邊,理所當然。喻瀟無話反駁,可心中總會有些不痛快,他只有等,等聖旨上的三年之期。
快了,今年過後,他便可以娶紅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