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尾聲
沈白的母親和父親在他上小學之前,是他見過最幸福的一對夫妻,所以他有著非常美好的童年。
都說童年很美好,不過最後留下的只是這個美好的印象居多,要真說什麼記憶,卻真的很少很提起來,因為人們真正羨慕的是小孩子的思想和生活狀態,當時的生活在長大的自己看來並不是那麼有趣,只是在當時已經足夠。
沈白記憶最清楚的記憶都是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是他看著母親在晾床單,白色的床單「嘩」的在自己面前抖開,那時候應該是春夏季節,因為陽光好的不可思議,白色將明亮的陽光全都抖在了沈白身上,讓他想到那一幕,就覺得腦海中一片明亮。
另一次就是他和母親站在家前面的小路,他們一家前不久去拍了全家福,父親今天工作回來的路上去拿了相片,愛美的母親帶著自己等待著,最後看到父親出現的那一刻,母親驚喜的跑了過去,留下沈白在原地看著他們兩個。
這兩個並不代表沈白所有美好的童年,但作為縮影已經足以。
沈白很喜歡被愛澆灌出來的孩子,大概就是喜歡那時候的自己,回憶中那時候的自己就像是個驕傲的小太陽,走到哪裡都開心的發光,只是他還不知道,有光的地方就會有陰影。
沈白的母親和父親在他上了小學之後,是他見過的最不幸福的一對夫妻,只不過後來長大了看了新聞,才發現,他們只是由幸福的人變成了普通的人。
只是變成了普通的人,他們開始為了油鹽醬醋和很細小的東西吵架,不過日子還是過得下去,只是有的人,註定接受不了普通,比如沈白的母親。
沈白的母親是那種懷著沈白的時候還被畫家攔住,希望為她作畫的女人,她像是蓮花月亮一樣的完美,無論是在小沈白還是大沈白的眼裡,他的母親就是他心中美好女性的全部形象。
女性像花朵一樣嬌嫩,需要小心的呵護。
這是沈白從他母親身上學到的一點。
沈白的母親是個很普通的女人,但是她的生命就像是一件脆弱的藝術品,從汲取他人的愛中汲取自己的生命力,在她結婚生子之後,她全身心地守衛著自己的家庭,而與之相對的,她的家庭也賦予了她無窮的生命力。
家庭有著無比重要的意義。
這也是沈白從他母親身上學到的一點。
小時候的沈白從他的母親身上獲益良多,只是後來,父親教會他的更多。
沈白的父親是個普通的男人,他的生命就像是路邊的野草,你若是靠近他你會驚嘆於他的翠綠茂盛,但是你若在靠近他,你會看到草根上的泥土,他不像月亮是掛在空中的,這個男人紮根在人世間**的泥土之上。
作為家裡唯一的勞動力,沈白理解父親對於錢的執著,從前的時候,父親回到家裡抱著他們兩個會欣慰的笑著說,希望掙很多的錢養活他們,到了後來,父親回到家裡,他吃著飯,然後和月亮一起討論今天的損失和收益,等注意到沈白的時候再問問他功課如何,只是沈白還來不及回答,他又被其他事吸引去注意。
「小白今天考的很好。」
母親似乎怕他失落插著空跟男人說,男人聽了再次把眼神放到沈白身上,然後摸摸他的頭。
父親的注意力是需要自己吸引的,有的時候沈白也羨慕母親,好像他們大人才有平等交談的權利,沈白則是要自己爭取。
只是後來,從小房子變成了大房子,偌大的房子里,像是會吞掉彼此說話的聲音,沈白的父親沒有發現,沈白髮現了這個會埋藏聲音的房子,但是他警惕的不敢多說話,只有他的母親,開始驚慌地反抗。
剛開始只是增加說話的機會,無論是父親出去了用電話交流,還是在家裡交談,沈白總是聽著母親的聲音,然後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母親也變成了一個和自己一樣,需要爭取才能被注意到的人。
再然後,說得多還沒有用,沈白看著母親溫和的聲音變成了喊叫,她大聲地吵著哭著,好像只有這樣發出的聲音才可以不被吞掉,才可以被別人聽見,剛開始這確實有用,父親錯愕地愣在那裡,像是才聽到這些聲音,但是到了後來,房子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沈白有時候覺得自己母親只是大張著嘴巴,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能聽見她說話的人了。
像是為了幫助和房子抗爭的母親,沈白走到沙發那裡,小心的和她說,自己聽到了,聽到了她說的那些話,只是那時候的他已經不是一個明亮的小太陽,站在那裡,沈白髮現自己張開了口,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聲音也被房子吸收了,母親聽不見。
只是聽不見已經不能滿足於沈白了,母親難得的找上了他,從那個女人打下的第一個巴掌開始,沈白希望自己如果能隱形就好,不要被任何人看見。
一家三口就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們可以看見彼此的姿態,但是相互都帶著一層隔膜,這層隔膜讓他們做的一切像是一場默劇,只能看得見,但是聽不到,父親冷漠離開的身影,母親的歇斯底里,和在角落裡一天比一天黯淡的沈白的身影,這些影像充斥著房屋,除此之外在沒有其他。
房子的魔力是從沈白的母親從窗口一躍而下的時候破除的,沈白隔了很久之後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就是父親的痛哭吼叫。沈白覺得自己或許也應該如此,只是他沒有,因為之前他類似的聲音被房子吸收了太多,現在他竟有種淡淡的解脫,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個女人。
依靠著別人的愛活著,在沈白父親遠離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開始枯萎了,沈白一點也不恨那個女人,不恨她聽不見他,不恨她打下的那些巴掌,不恨她現在的選擇,因為,她永遠都是沈白最愛最愛的人。
除了她之後,沈白真的沒有再那樣的愛過一個人。
所以這樣多傻,沈白和自己說,把別人的喜歡當作自己生命的源泉,就好像把自己的全部壓在了一個風箏上面,而且這個風箏還在別人手中握著,自己完全沒辦法把控。
剛開始的時候,沈白是怨恨他的父親的,那個女人唯一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個男人身上,但是在她活著的時候,男人沒能給,直到人死了之後才意識到一切。
但是後來,整個房間只剩下了他和父親,這兩個人沒有辦法忽視對方的存在,在之後的相處中,沈白又在心裡和對方默不作聲的進行了和解。
沈白看著這個男人在衰老,一天比一天衰老,和當時女人的狀況一樣,沈白知道,他沒有永遠的愛對方,不是因為他不想,而是因為作為一個渺小的人類,那樣的事情太過於偉大,他做不來。
如果可以控制自己,這個男人一定會給自己設置好所有的因素,然後始終如一的愛著他的母親。
但是人類的愛情就是很難維持,哪怕他如此希望,也只能看著那東西消失。
沈白看著痛苦的男人,告訴自己,一個人是如此難愛著另一個人一輩子,若是辜負,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付出。
或許他不該原諒男人,這樣他就不會接受那樣的想法,但他還是選擇了和解,和解的一瞬間,原本作為太陽一樣的沈白,親自用手遮住了中心發亮的那一小塊。
安分點。
他告訴那一塊被遮住的光亮,它們太灼眼,也太危險,沈白要保護別人,不要被它傷害。
不過他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產物,他總是忍不住的想去靠近別人,去把自己獻給別的人一點點,從這種自我獻出中,他真的能夠體會快樂,所以那塊被遮起來的地方總是蠢蠢欲動的鑽著縫隙冒出來。
沈白在高中那年看到了一個女生,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月亮重新掛在了天上,他心中像是瞬間爆發了光芒,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完全沒辦法遮擋。
體會到自己心裡洶湧的情感時,沈白覺得這就像是自然的奇迹,它會像永遠不會幹涸的海洋,他有信心會保證它永遠存在,那天晚上,沈白暗下決心,他知道,他和自己的父親是不一樣的。然後第二天,他和那個女生走到了一起,不過之後的一次,兩人在放學的路上並排而走的時候,女生的手向自己的位置伸來,她半是羞澀半是大膽地挽住了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間,沈白感受到的不是沖昏頭腦的甜蜜,而是埋藏在心底的恐懼。
他想起了母親那年到自己房裡對著自己打下的第一個巴掌,他想到的是父親在母親一躍而下后的第一聲嚎叫……
這場驚艷了那個年紀段少男少女的戀情維持了不到一周的時間,沈白在中間感受著自己內心的愛意是如何從海洋蒸發到了一點不剩,他意識到了,活在他父親血液中的東西也活在他的身體里,甚至於,他連他的父親都比不上,和女生在一起之後的沒多久,他已經找不到當初喜歡別人的一丁點感覺,哪怕他瘋狂的搜尋著,也只剩下排斥。
他只是個沒辦法給任何人愛的男生,當年沒有給他母親,後來沒有給那個女生,今後也不會給任何人。
有時繼承於他母親的血液會突然的沸騰,讓他去愛別人,但他都死死的壓抑著,壓抑到年輕的沈白會蜷縮在自己的床里恨不得自己就這麼躺著消失。
多麼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懂得愛的人,
多麼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值得被愛的人。
這樣的願望,沈白光是默念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量,他就這麼閉著眼睛躲在房間里,他的心中不斷地喊叫這麼兩句,這大概就是那時候的他,內心最深處的追求。
後來沈白漸漸學會了如何壓抑自己的內心,他過著和人疏遠又不至於顯得高傲的合適距離,那曾經的願望他都快要回憶不起來,只是有一天,他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的世界。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