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不知乘月幾人歸(二)
柳世番道,「殿下請講,臣儘力為之。然而臣孤陋,未必能為殿下解惑。」
李沅並未緊逼,反而整肅了儀態,已不再是嬉皮笑臉的紈絝模樣。
虛心卻又不失尊嚴的向人求教的姿態,看上去竟很有些先帝當年的風範。
「在延英殿中,聽到父親和幾位宰相討論消兵一事,夫子說『當謹慎』——此事是否有什麼隱憂?」
他這一問,著實出乎柳世番的預料。
「謹慎」二字能有什麼深意?自然是察覺出題中隱患,才會提醒人「謹慎」。
可天子同蕭、段幾位宰相,俱都沒將這提醒擱在心上,可見他們並不覺得這策略有何不妥。
而這少年在殿後旁聽,卻偏偏察覺到了「謹慎」二字別有深意——若非他性格比旁人周密謹慎,便是已推演過後果,意識到了個中隱患。
不論是為何,都孺子可教。
柳世番沒急著回答,反問道,「殿下覺著呢?」
李沅道,「就我看來,幾位宰相的謀划十分穩妥——養兵是為靖亂,如今海內太平,自然就該消兵了。可也不能驟然裁撤,故而每年每百人中只裁去八人,以逐年削減。唯有一點我想不明白——既是裁撤,便令之卸甲歸田罷了,為何要『每百人中,限八人死逃』?莫非今年這一百年人里,逃兵、戰死數不足八人的,還要逼他們叛逃、戰死,以湊足人數不成?」
柳世番的心防不由就鬆懈下來。
就他所知,這位景王是個典型的五陵少年。他的日常擱到史書里就十個字「性任俠,鬥雞走馬,亂齊民」。這一類富貴而「任俠」的少年自幼高高在上,不識人間疾苦,更不懂人命是怎麼回事。為湊足人頭而驅逐、逼殺個把小民,在他們眼中往往只是個數數的遊戲。
誰知景王竟先留意到,這八人會不會「被」死逃。
柳世番不由就想,他對這少年或許有不小的誤解。
「殿下有所不知,」他耐心的解釋道,「天下統兵的將領,少有不虛報軍籍冒領糧餉者。從朝中報領十萬人的兵餉,實際兵數最多六七萬。連年征戰後,戰死、逃跑而未消去軍籍的又有十之二三。若據實核算,如今仰仗朝廷供養的八十三萬兵眾,實數怕還不足四十萬。說『限八人死逃』,不過是逼軍鎮將領去虛就實,少吃幾分空餉罷了。並非是要侵奪尋常軍兵的生計。」
景王顯然未料到軍中竟有此等貓膩,然而他也不是個見人貪瀆敗壞便三觀崩潰的赤子。
雖難覓流露出些震驚、惱怒來,卻很快便沉下面容。略一琢磨,便將情緒擱置一旁,照舊回到正題。
「是我無知了。如此看來,幾位宰相確實深思熟慮。」
「殿下似乎還有別的疑慮?」
柳世番反客為主,景王卻也不惱火,只坦率道,「夫子見笑了。我在想,那些有膽量大吃空餉的將帥,若收到消兵的詔令,是會如宰相們設想的一般,逐年削去虛籍——還是會如詔令上所明言的,將就實在籍者,百人去其八。而他們照舊吃原數的空餉。」
柳世番沒有答話。
景王無奈一笑,道,「夫子是否同我一樣,也想到壞處去了?」他觀摩著柳世番的面色,很快便確信了,「……這便是您的顧慮嗎?」
柳世番默認,「此是其一。建中年間,魏博歸順。天子將趙國公主下嫁魏博田家,其後又派黜陟使前往魏博,欲令魏博削兵四萬,令其歸農。魏博明面上聽命罷兵,背地裡卻將所罷將士召集起來,說,爾等久在軍中,各有父母妻子,既為朝廷所罷,如何得衣食謀生?而後田家自出財帛衣物,將這些人重新徵召入伍——這些人便成了田家的死忠私兵,感悅田家而怨恨朝廷。焉知此次消兵,就是一樣的結果?」
景王琢磨了一會兒,抬眼問道,「既如此,您為什麼不反對?」
柳世番嘆了口氣,不覺便吐起苦水,「因為百姓已不堪重負了。天下四十七鎮三百九十餘州,河朔諸鎮稅賦自給,不向朝廷繳納。隴西、劍南為異族侵佔,常年戰亂。京畿一代糧米素來仰仗漕運供給,幾次兵亂之後,民無餘財——天下稅賦全賴東南八道四十九州,百四十萬戶,算來每兩戶便要養一個兵。竭澤而漁,久之必然生變。消兵減賦勢在必行——如今藩鎮臣服、四海無戰事,正是消兵的好時機。陛下同幾位宰執又已擬定了成策,臣豈能貿然反對?」
景王琢磨了一陣,認可了柳世番的想法。
連柳世番都看得出,天子正自以為得計,想要成就一番先帝也未做成的大業,何況是景王這個親兒子?這會兒你去同他說,你們這麼搞是胡鬧——他定然聽不進去。
何況柳世番還在戶部尚書任上,日後定然有許多細節需得他去實行。若此刻他開口反對,就算日後竭盡全力助他們成事,可一旦真如他所預料的出了問題,他們也定然會懷疑他不曾盡心、甚至從中作梗。
「依您看來,這策略可行嗎?」景王又問。
這話便問得太不謹慎了——若可行,柳世番便不該說不祥之言。若不可行,不在天子面前力爭,卻背地裡在親王跟前誹謗,罪過就更大了。
但這位景王幾次三番說出出人意表的話,柳世番忍不住就想試探他更多。
他並沒有立刻以正言駁回,而是反問道,「可行又如何,不可行又如何?」
景王道,「夫子有夫子的不便,我身為人子,卻也有為人子的方便。您不能說的話,我未必不能說。」
——這少年竟真是這麼想的。
此情此景此少年,令柳世番不由就想起些往事來。
貞元中,他剛剛嶄露頭角便得到當時太子的賞識。一日同太子說起朝中弊政,太子也同眼下這位景王一樣,道是將向天子進諫,以糾正此弊政。彼時柳世番年少天真,覺著若果真如此,善莫大焉。然而當時的太子侍讀卻規勸太子,「您身為太子,只需每日視膳問安便可,無需過問朝政。陛下在位日久,若有小人離間,說您收買人心,你該如何自辯?」太子感念不已,道,「若不是您,我哪能聽到這一席話。」進諫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時至今日,柳世番依舊厭惡這些自保之道。
可身在權力的漩渦之中,若連這些規則都不懂,遲早死無葬身之地。他厭惡的其實是這個不明哲保身、便寸步難行的朝堂。
因而他更厭惡當年那個向太子進言的侍讀,他就那麼理所當然的告訴日後的君王——比起背上收買民心的猜忌,百姓疾苦算什麼?他將一個本該正氣浩然的儲君,變得功利如市井商賈。還離間了父子親情。
可若無人說這些,太子也許當真無法平安活到登基那日。
不過話又說回來,平安登基了又如何?不也一樣重病纏身,沒等施展抱負便被迫退位?而那個傳授太子保身之道的太子侍讀,也沒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掌權沒半年,便牽累他們一行人身敗名裂,死的死、貶的貶。
柳世番道,「天下局勢雲波詭譎、錯綜複雜,可行與否,不是一句話就能論斷的。消兵勢在必行,眼下又正是時機。縱使不行此計策,也必得行別的消兵之策。而蕭、段幾位宰相素有人望,此策他們也綢繆已久。既已先提出了,那不論如何,都該一試。」
景王琢磨了一陣子,道,「夫子贊成消兵?」
「並無異議。」
「夫子心中也早有成策了?」景王又問。
柳世番愣了一愣,不料景王竟如此敏銳——竟從幾句話之間,便聽出了他隱而不言的事。
他不作答,景王便當他默認,追問道,「縱使蕭、段二位宰相不提消兵之策,到了合適的時機,您也會提?」
「……」
景王恍然大悟,「那我便明白了。」又道,「若兩位宰相沒提,夫子打算何時提?又有何良策應對藩鎮的陰奉陽違?能否指點學生?」
這少年有求於人時臉皮夠厚,無端就已自稱起學生來。
這無賴情狀,跟他家那個愛撒嬌耍賴的大女兒一模一樣。柳世番立刻便醒悟過來——這是打算賴上他。
雖不解他為何偏偏選中自己,但柳世番很確信,跟一個有野心卻未必能登上皇位的皇子扯上關係,對他來說太不合算了。
「臣對父子之道確實不大精通,然而也略懂一些人情。不在其位而干涉其政,本就容易招致誹謗。何況以子諫父,以幼諫長,以淺慮諫深思?並不是臣不肯說,只是臣那些不足為天子道的一家之言,縱使說給殿下聽,也只會給殿下、也給臣召來非議。殿下又何必多問?」
「您請放心。早先以為您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說出些自不量力的話。此刻既已明白了原委,當然就不會自作主張了。」景王越發謙遜恭敬,想了想,又道,「不瞞您說,消兵一事,父親也同太母商議過,太母不願過問,只說朝中有裴柳兩位相公,又何必來問她一個深居簡出的婦道人家?卻又回頭問我的想法。我雖說了幾句,事後想來,卻儘是紙上談兵。我雖不比太母那般是『深居簡出』,然而自幼長在深宮,平生竟從未出過長安。不必說天下大勢——便適才夫子說的天下編戶幾何、賦稅輕重,我也都一無所知。先前有人說我自作聰明,我還不服氣。如今想來,既不知彼又不知己,偶有小得便自以為得計,不是自作聰明是什麼?」
柳世番心想,能有自知之明,已強過大半讀書人了。他倒是喜歡這樣的少年,然而他身為宰相,卻並不是這少年該請教的對象。
「不知曉編戶、賦稅算不得無知——只消向掌管編戶、賦稅之人詢問便可。」
景王笑道,「是,學生也這麼想——無知也不要緊,只要如先生這般無所不知的人肯教我。」
柳世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