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落月搖情滿江樹(一)
父女兩人再無話可說。
柳世番便喚來「時百川」,先斟一杯茶給他,起身道,「她確實是我族中走失的女兒,多虧你援手搭救,柳某感念不盡。」
十四郎雖未聽到他們父女之間的對話,可柳世番既依舊稱雲秀是族女,顯然是沒打算認回她。
——雖說這不能算是出人意料,可也許因為柳世番生養出雲秀這樣的女兒,十四郎一直期待他能更洒脫坦誠些,便很有些失望。
再想到雲秀竟也會布下此一局,可見心底還是渴望父親能對她有所關懷的,卻換回這樣的結果,便又有些心疼。
「舉手之勞而已,請不必掛懷。」少年道。
柳世番又道,「不知當日為她贖身花去多少錢?」
「……二十匹絹。」
柳世番眼圈便一紅,抬手稍遮,假做被風臊了眼睛——切實意識到女兒曾被人明價出售過,那滋味還真是酸苦難咽——又道,「改日必加倍償還。」
少年道,「這卻不必,只不知雲秀的父母現在何處。我好護送她回去。」
柳世番道,「她家中已不便再認她回去,此事由我做主便可……」
少年郎看向雲秀,雲秀平靜道,「家裡已給我了訃告,建了墳塋,回去也沒我的位子了。柳伯伯向來待我如親生,便憑他做主吧。」
這一聲柳伯伯,將他身為父親的傲慢擊得粉碎,柳世番腦中一梗,半晌才醒過神來。道,「……只是我孤身赴任,並未攜帶家眷子女,卻不便將她留在身旁。四十匹絹帛之外,我會在餘杭為她另行置辦三十畝桑田,一畝宅園。可否將她託付給你照看?」
少年看看他,再看看雲秀,似有遲疑,「早先將她帶在身旁,是為方便尋訪她的家人。此是權宜之計。如今既已知曉她是夫子同宗,再有所牽連便不妥當了。」
「有何不妥?」他明知故問,「你已娶妻了嗎?」
少年顯然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打算,「……沒有,然而——」
柳世番打斷了他,「既如此,便由我做主,替你們定下這門親事吧。」
「柳相這是何意!」
「怎麼?莫非我柳家之女還配不上你不成!」明知自己理虧,可他也只能倚老賣老、以權壓人。若此刻不能逼迫這少年認命,以雲秀的遭遇,必再難尋到可心可意的婚事。一介女流孤身在外,難保不會再淪落到任人欺凌的下場。兩相權衡,亦只能委屈這少年結下這門不明不白的親。
少年張口結舌,面紅耳赤。
柳世番觀他神色——卻不純然是恨惱自己欺人太甚,倒更像是無法理喻,目光不由飄向雲秀時,則顯然是擔憂與疼惜——便略鬆了口氣。料想憑雲秀的容貌教養,長久相處下來,他不可能無動於衷。否則以他先前伶牙俐齒,早該嚴詞拒絕了。
「多謝柳相美意,」似是雲秀的目光令那少年平靜下來,少年說道,「然而我們的婚事,卻不必您來做主。」
柳世番正要再接再厲,雲秀卻先笑了起來,「——那可是杭州的良田和宅院啊。」
少年疑惑道,「你想要?」
「畢竟……是杭州啊。」
「我買給你啊。」卻不知那少年想到了什麼,略羞赧道,「……但可能要多等幾年。」
柳世番這才回味過來,他們竟當著他的面你儂我儂起來——自然也隱約聽出來,雲秀和這少年已早有串通勾連了。
卻不待他惱羞成怒,雲秀已先一步轉向他,說道,「贖身不必,嫁妝也不必了。您生我養我,賜我寄身之處,而我也曾救你妻女三條性命。不知是否可以抵過?阿爹……柳夫子,山水有時盡,你我就此別過了吧。」
……
雲秀坐在雲頭上,十四郎捂著臉坐在她雙膝之間,有氣無力,「……飛毯也可以啊。」
卻被一本正經的駁回,「神仙退場當然還是騰雲駕霧比較正統。」
笑了一陣,她便圈住十四郎的腰,將臉貼上他的肩頭,輕輕嘆了口氣,「讓我靠一會兒吧。」
十四郎愣了片刻,側身將她抱在懷裡。
設局時信誓旦旦說要考驗人性——其實有什麼可考驗的?她又不是才認識柳世番。就只是心底一點意氣難平,想要追問他究竟是否曾有半刻鐘將她這個女兒記掛在心上罷了。此刻想來,也實在幼稚和矯情。
可是……若這份幼稚和矯情能來的早些便好了。
雖然想來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但至少此刻心底空缺之處,該已被填滿了吧。
當然,填滿它的十之八|九不會是什麼美好的記憶和感情,甚至或許會比此刻更慘烈百倍,直到互相視若寇讎、無可轉圜的地步,但至少能將她的意願展現給他。
他固然冷酷、專斷、自私,可多多少少,也是在以他的方式善待她的。
雖說她和「他的方式」格格不入,一別兩寬才是最好的結局。但至決裂時都沒給他了解她的機會,也不免遺憾。
不,多少還是傳達了一些吧——她對他的不滿。
雲秀不由輕輕笑了起來。
……
十四郎坐在飛毯上,雲秀坐在他兩膝之間,坦然的剝柚子。
十四郎的手放在毯子上,背在腰后,疊在胸前……最後終於開始突破極限,試圖不著跡象的攬在雲秀腰上。
雲秀耐心的等了好半晌——終於等到了他成功的那一刻。並得到了令她也跟著羞澀起來了的、少年克制雀躍強作鎮定的清黑明眸和桃花色面頰為獎勵,於是也投餵了他一瓣柚子為回報。
「多謝你陪我演這一場滑稽戲。」
「你心裡能放下了嗎?」
雲秀笑著向後仰了仰,展開手臂靠在十四郎的胳膊上,看向高處的層雲與飛鳥。
「嗯,從此無家一身輕,天地任遨遊了。」她笑看向十四郎,「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裡?我無不奉陪。」
十四郎垂了睫毛,輕輕問道,「那麼,你是否願意同我一道去成個家?」
飛毯急下墜。
十四郎心知自己這一次凡心熾盛並非是因憂國憂民,而是因他想拉住這再無牽挂的小仙女,和他共赴紅塵。
他們兩個,一個才剛剛同父親斷絕關係,成了無家之人。一個父母雙亡,雖有養母與兄長,卻都是殺父仇人,近似於無家之人。湊在一起成個家,世上少一雙漂泊孤旅,也是好事一樁。
不過如何才算是成家?
若按著凡俗的標準,自是少不了三書六禮、父母之命。那他們反而成不了家了。
若脫開凡俗的標準——他們相知相伴,同居同游,甚至約好了你在紅塵我便不離,將彼此視作相伴終生之人,竟還不算是成家了嗎?
「我們竟還不算一家嗎?」雲秀疑問。
十四郎目光游移,「……還是需要有個儀式的。」
「嗯……」雲秀惋惜道,「我還以為我們早就是一對兒了。那麼,你是想拜天地嗎?說真的……我其實不大習慣跪拜,能不能換個不是那麼刻意的。」她小心翼翼的商議,不覺也紅了面頰——成親什麼的,總覺得很不修真啊。
十四郎確實是想拜天地。若無天地見證,無山盟海誓,便如沒有成約一般,總少了那麼一絲要定下來的意味。
而他想要的,也許正是定。
可靜靜的凝望著她的面容,他忽的意識到到她已許久不曾露出羞赧的神色了。自初識時他便已想留住她,可這漫長的歲月里,他所希冀的也不過是她不要在他的有生之年「打盹兒」,而後一去不返。究竟是何時起,竟有了「定下」的心思?
他便想起阿娘故事裡的樵夫——初心既改,日後他大約再也遇不見神仙了吧。
一旦清明的意識到自己索要的究竟是什麼,他心底忽就湧起悲傷。
他於是抬手輕撫雲秀的面頰,道,「原來我們已經是一對兒了啊。」
雲秀察覺到他目光悲傷,正要說些什麼,十四郎已低下頭,額頭貼著她的額頭,半垂了睫毛,眼中含著明柔的光,輕聲問道,「那麼,我可以親你了嗎?」
事後他沒有再提「成家」之事。
雲秀自溫泉中起身,水落珠濺,玉肌生香。她抬臂挽,露出秀美的脖頸,上有落花似的吻痕。
洞外傳來悠揚簫聲,雲秀側耳細聽,卻是當年他吹給她的鳳凰曲。
她於是會心一笑,披衣出水,取了瑤琴來相和。
洞外山明水秀,萬畝竹海搖曳生風,江山遼闊無邊。洞內水霧氤氳,隱與天海相接,她指下一弦一柱皆有無限世界。
雖無龍鳳駕車來迎,然而風起之時,兩兩心境闊朗,胸中已不覺還有什麼迷茫。
再行啟程時,十四郎便對雲秀說,「我想再回長安一趟。」
「是為重陽宴的事?」
雖李沅提醒過他「留神接旨,別讓使者撲空」,可十四郎顯然沒打算去赴這個朱門酒肉臭的歡宴,壓根兒就沒在意有無傳旨。
但旨意確實傳了——設在寧王府的法陣傳來消息,雲秀隔空將一隻大蘋果幻化做十四郎,替他去接的旨。
十四郎道是,「不知怎的,看柳相處心積慮的想……想將你託付給我,忍不住就想再見見太后和二哥哥。」(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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