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初逢(三)
?經杜氏這麼一解說,裴氏心中火氣已消解了大半。
——女兒還沒長大呢,就已經設想好要讓她當皇后了。為了一柄都不知道有沒有助益的琴,就不惜和妯娌翻臉、給繼女栽贓,這一往無前的作風,倒是頗有些像霍光夫人霍顯的風味。
因此比起惱火來,裴氏反倒覺著好笑。
但好笑的同時,又不免有些狐兔之悲。她二哥裴節和鄭氏正是一類人,對權勢永遠得隴望蜀,不知饜足。只怕遲早也要敗落在權欲上。
因此回到家之後,她並沒流露出被污衊陷害后該有的羞惱來。
見柳文淵和雲秀蹲在堂前熱火朝天的剝荸薺,心裡反倒覺著熨帖和感動。
尤其是雲秀一抬眼看到她,便殷勤的捧了碗剝好的荸薺跑過來道,「阿嬸,吃荸薺!」她一時竟想,乾脆把這丫頭過繼來得了。
當然也就那麼一想而已。
雲秀謹遵她四叔的教誨,裴氏不說在正院兒遇見了什麼事,她就一句都不問。只殷勤的逗裴氏開心。裴氏要坐,她就趕緊搬凳子,裴氏口渴,她就搶著斟熱茶,裴氏怕她割了手,不讓她削荸薺,她就進屋幫裴氏裝了個熏籠靠著,免得裴氏削多了荸薺手冷。
裴氏瞪柳文淵,柳文淵抿著唇,知而不言、笑而不語。
用過晚飯,裴氏終於忍無可忍,將柳文淵堵在書房裡,道,「好好的世家閨秀,你教她這些眼色活兒做什麼?」
柳文淵失笑出聲,「哪有這麼多規矩?阿娘在時,我們也常這麼逗她開心。」頓了頓,又道,「唔……阿娘也就像你這般訓斥我們。」
裴氏哪裡還惱火得起來?
就連埋怨里都帶了些溫柔,「……這麼一鬧,我要怎麼開口跟她說正事啊。」
柳文淵抬眼往窗外看了眼,見雲秀正纏著綠瀾說話,便笑道,「說吧,我聽著呢。」
……
聽完原委,柳文淵沉默半晌,多餘的話也沒說,只道,「……你直接去問雲秀吧,不用顧慮什麼。」想了想,又道,「那柄琴阿娘當年就沒當寶貝,給了雲秀,雲秀也只道是平常。雲嵐若是想要,她也許就隨手轉贈了。但鄭氏想奪,只怕她寧肯擔了這個罪名,也不理會。」
裴氏道,「她不懂事,你也不懂?這種罪名怎麼能隨便擔?」
柳文淵便道,「所以還要勞煩你給她陳說厲害。」
雲秀終於從綠瀾手裡討來了鑰匙,便抱著午後才紮好的孔明燈,爬上了小廂房頂的天台上。
月輝清寒。
遠處萬家燈火,花燈火樹將街道映照得宛如明光流淌的長河。依稀可見那長河中穿梭如織的遊人。
然而離得遠了,便如圖畫一般,有色而無聲。
雲秀兀自看了很久,依舊無法覺著自己是和旁人在同一個佳節里。
寒意侵衣。
雲秀從袖子里掏出火石,蹲下來將孔明燈里的火燭點著。
暖光照在一方小小的白紙籠里,緩緩的升上遼闊無邊的夜空。
雲秀看著那燈籠漸漸的飛遠了,雙手合十,靜默的禱告。
她很小的時候,老太太就愛領著她放天燈。她自己就是要修神仙的,總有一天將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她禱告個什麼勁兒?
所以還只能在老太太懷裡亂掙的年紀,她就不肯老老實實的陪老太太放天燈。等能跑會跳了,只要別讓她去放燈,她能逃到一切老太太想不到的犄角旮旯里躲著。被老太太捉出來,她還要狡辯,「您有什麼心愿跟我說呀,我以後保證比神仙還靈。」
可是人生能有多少團圓?天下又有幾個人,能在應許之人的有生之年修成神仙?
當初是她不願陪老太太放燈,現在卻是她想陪也沒人可陪了。
雲秀從天台上下來,便得知她四叔四嬸正在書房裡等她。
她便往書房裡去。
進去見她叔嬸面色凝重,她略一琢磨,便猜到應該是鄭氏說了什麼狠話,要她四嬸帶給她。八成是要她「死回去」之類的。
雲秀真不想回去。
——回去可就要跟鄭氏宅鬥了呀!並且她基本上還處於打不能還手,罵不能還口的地位上。
太憋屈了。
因此她上前行禮時,就頗有些死到臨頭的悲壯,「嬸兒,您有事找我嗎?」
相較而言,裴氏的語氣就有些小心翼翼的。
「嗯。」裴氏看了眼柳文淵,才攢足底氣,道,「是有個東西想問問你。」
雲秀鬆了口氣,「您只管說。」
裴氏道,「老太太給過你一張琴?」
雲秀道,「是。」
「那這張琴現在在哪兒,你還記得嗎?」
雲秀便愣了一愣——當然在空間里。老太太留給她的大件東西就這一個,旁的可能記不住,這件怎麼放的卻一清二楚。
但她不能告訴裴氏啊。
裴氏見她猶豫——分明是知道但無法開口的模樣,心裡便咯噔一聲。
「沒弄丟吧?」
雲秀忙道,「沒。」踟躇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反問道,「那張琴有什麼不對嗎?」
裴氏說不出口,便望向柳文淵。
柳文淵道,「是你母親想要。」
雲秀聽懂了。
——裴氏想要也就罷了,這些東西上雖寄託著眷念,但畢竟是身外之物,雲秀能放得下。
但鄭氏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拋開私人感受不說,研究了那麼多畢業考試的案例,這點潛規則雲秀還是懂的——在宮斗宅斗的考場上,她若真把這麼珍貴的東西拱手讓給惡毒女配,信不信評委立刻就能判她不及格重修?身為宮斗宅斗系的學霸,你就是應該佔盡先機和便宜,讓評委感到爽、爽、爽。若想把本該屬於自己的好東西讓給旁人,就必須在心裡充分表明這件東西對你毫無價值,並且送了人能換來超乎預期的好處,否則你就是聖母,就是憋屈,就是要被棄坑。
雲秀見過太多因為一時大方而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前輩,實在是心有餘悸。
何況她的私人感受也是——唯獨鄭氏不行。
雲秀道,「……阿婆給我了。」
裴氏嘆了口氣,道,「父母在,無私財。為人子女者,己身都是父母所有,何況是財物?」
沒有這麼欺負人的!——雲秀終於忍無可忍。
若是老太太這麼說,她還勉強能忍住不反駁,畢竟老太太撫育她一場,年紀又大了她不好當面頂撞。可鄭氏何德何能?柳世番何德何能?又沒生她又沒養她,也敢說有權支配她的財產乃至身家?
她冷靜下來,且不急著爭論。只問道,「阿嬸,無緣無故的,她為何想要我的琴?」
裴氏道,「也不知她聽誰說的,這琴章獻皇后曾用過,十分珍貴難得。」
雲秀道,「那她想要,總得有個說頭吧?她是我的父母,老太太還是她的父母呢。老太太說了給我的——為何她的話我就非聽不可,老太太的話她就可聽可不聽?」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裴氏還真不好敷衍。
只能再望向柳文淵,見柳文淵默許,自己又仔細斟酌了言辭,才開口道,「……她說老太太房裡丟了東西,懷疑是被人變賣了。又說那房裡就住了你一個,想必你能知道些什麼。旁的東西丟了就丟了,唯獨這張琴,『是老太太用過,又是你父親想留了傳家的』,必須得找回來。」
雲秀先是有些發懵——莫非她錯把老太太房裡的東西也給搬到空間里了?
隨即就覺著好笑——她絕對不會搬錯,老太太留給她的東西不多,都是很私人的財物。金玉首飾都是給她戴的,筆墨紙硯都是她用慣了的,琴棋書畫也多是平日里就掛在她屋裡的。都是她用過的舊東西,就算要給旁人都不合適。
想來是鄭氏硬扣給她的罪名。
她竟以為宅斗只需要準備解毒|葯和金創葯,可見想象力實在是貧乏。
——誰說宅斗只能人身摧毀的?人家直奔著她的名譽去了!
當然,雲秀好像也並不太在乎自己的名譽。
畢竟她是要修仙的人嘛,早就看破虛名了。
既然鄭氏來虛的,那她就來實的吧,「不知老太太房裡都丟了些什麼東西?」
……裴氏被問住了。
實在是鄭氏劈頭一招將她給嚇住了,鄭氏說丟了東西她就信了,竟沒問到底丟了什麼東西。
「……她就只說了這張琴。」
「可這張琴是老太太給我。」
——又讓她給繞回去了。
所幸柳文淵及時開口打斷,「東西還在嗎?」
雲秀道,「嗯。」不知怎麼的,柳文淵一開口她就覺著委屈,「那是阿婆留下的,我就算窮死、餓死,也絕對不會變賣的。」
柳文淵看著她的眼睛——快十一的小姑娘了,眼神還跟赤子似的,倔強、直率,她喜歡便任由求索,她不喜歡,縱使全天下的規矩砸下來也沒用。
不由失笑,道,「……好孩子。」便不再多說什麼。
裴氏沒卻這叔侄倆這麼天真,「我先前說的不是嚇你——父母在,無私財。她非說你變賣長輩遺物,要治你的罪。你若拿不出東西自證……」對上柳文淵的目光,語氣一頓,妥協道,「實在不想給她,你就乾脆的咬定你也不知情。千萬別拿這套說辭去頂撞她。」
但在送雲秀回房休息時,還是忍不住又規勸道,「你再想想吧……便是為了不辜負老太太疼你一場,也要小心自保,千萬別因小失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