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昭王

4.昭王

夕陽沉入地面,灰藍色侵染著晚霞紅光,天光漸晚,夜色將臨。

嵐城街巷樓宇矮牆,漸次燃亮了燈火。

攬月樓上,暖光和著沙啞蒼老的歌聲泄出,照亮青石路。

集會早就散了,攬月樓二樓唯有南柳和唱曲人還在。

南柳細白的手指輕敲著酒杯,淺紫髮帶在晚風中浮動。

唱曲人枯瘦的手撥動著陳舊的板弦琴,沙啞的嗓音依舊唱著那首《火神佑》。

剛剛人多嘈雜,葉老闆沒細聽,這會兒忙完了,忽聽樓上唱曲人和著板弦的寂寥聲,慢聲念道:「夫魂離去恨悠悠,雲娘思及亡夫所託,又聽牆外竊竊私語聲,舊人慾扶二公子接家業,讓她雲娘離家去。雲娘悲泣哀命艱,凄凄長夜難捱過,輾轉反側至天明,忽聞南倉犯火神,大火怒燃三整晚,替她燒凈這舊人,為她燒盡攔路荊,夢圓只在火光間。只可嘆啊只可嘆,二公子命魂追兄去,錦心綉腸無雙風華,卻終落個美面枯身祭火,雄心偉志飛煙滅……」

他唱的竟是那曲二十三年前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他真敢啊!

葉老闆嚇出一身冷汗,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攜酒上樓,急忙打斷道:「小將軍,葉某忽然想起,祈願節快要到了,祈願節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最有名,你還沒嘗過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吧?」

唱曲老頭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口半張,手停了下來。

南柳與她兄長一樣,肖父,長了一雙天生笑眼,笑起來,如繁花綻放點上盈盈珠光,絢爛極了。可她怒時,這雙天然帶笑的眼在冷如冰的臉上竟比平常人發怒更令人膽寒。

此刻,南柳含冰的笑眼正對著葉老闆。

葉老闆冷汗沿著脊背慢慢淌下,放下酒,硬撐著給南柳笑了笑。

「我看天色已晚,小將軍現在回營可還趕得及?」

晚風吹著樓外的燈籠,光影交錯,樓內陷入沉默,除了風,其餘的一切彷彿被凝固。

生生被打斷的唱詞,詭異的沉默。

好久之後,南柳忽而淺淺一笑,終於打破僵局:「酒就不用了,我也沒什麼人要相思,時候是不早了,多謝葉老闆提醒。」

她輕放下半兩銀子,起身離去,冰霜滿面。

送她走遠后,葉老闆匆忙折返,抓住唱曲人乾瘦的肩膀,急道:「你怎麼能唱《火神佑》呢!新朝明令禁止不讓唱,好端端的,怎麼想起今天唱?」

唱曲老頭驚道:「這位客人不聽沈青天斷案,問我有沒有別的曲,我隱約見晚霞火紅,一時間想起了這折舊曲。這曲禁了二十多年了,這位客人聲音年輕,我估摸著她肯定沒聽過,聽了也不會多想,所以才唱的。主要是我忍不住喲,多好聽的曲子……葉老闆放心,我不過是唱了段舊曲,雖與舊聞有相似之處,但在舊曲中,二公子身死火海,可咱這昭王不是啊!昭王雖被火燒殘了身子,可畢竟還好生活著,繼續當王爺呢,就算他是前朝王爺,咱皇上也依然敬他,平常百姓根本想不到這上頭去,葉老闆你寬心……」

「你也知你唱的這是什麼!」葉老闆氣惱道,「姚老啊姚老,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前些年你還跟我說你雖看不清人,但這雙耳朵卻可代替眼睛聽出客人的身份,好,你倒跟我說說,今日這位客人是什麼身份?」

唱曲人遲疑道:「……我聽你叫她小將軍,她不就是青雲營的小將軍嗎?還能是誰?」

「錯了!」葉老闆壓低聲音,說道,「她龍章鳳質,我觀她舉手投足言行舉止,就算穿成乞丐也難掩骨子裡的貴氣,一口京音,身上還帶著沉香木的味道,袖口又有金絲牡丹暗綉,年紀二十不到,我問她姓什麼時,她笑答自己從父姓,姓柳。柳,明白了嗎?你自己想想她會是誰!」

「你是說,她是……」唱曲人驚了又驚,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沒有什麼不可能!」葉老闆壓眉怒道,「他人不知,你還能不知嵐城有多重要?姚老,今上大制火銃,不缺兵不缺錢,缺的無非是銅是鐵。嵐城周圍以及玉帶林地下有多少銅鐵你會不知?這塊地,朝廷早晚要開挖的,公主提前來探勘也在情理之中。還有,京中朝政有儲君在,雲州的地界,遲早要給公主。如今她化名待在嵐城,一點都不奇怪!我一直千叮萬囑,她要是來了,夥計們都要留點心仔細著,盡量少說話多做事。沒想到獨獨忘了提醒你,你今日就給我唱這麼一出,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唱曲人慌了神:「啊!那我、我要不要去躲幾天?唉,我也不知怎麼糊塗了,偏偏今天唱這本子……都怪我這雙瞎眼,瞧不出真龍真鳳……」

葉老闆嘆息一聲,又軟了語氣:「姚老,你先回家去歇幾天,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全看她怎麼想。」

他說完,又添了一句:「不過我倒是覺得,她並不會怪罪你。我覺得,她應該不會……」

天已黑透,寥寥幾顆星掛在夜空中,月牙彎如鉤。

青雲營帳連帳,東營西營俱閃爍著燈火,草地散發著好聞的氣味,溫熱濕潤。

南柳走得慢,剛進營地,見雁陵等在營帳外,加上月光拉長的影子,更顯的她腿長。

雁陵大步走了過來,挪了挪三股紅繩擰成的額帶,說道:「剛剛李侍衛同我說,木屋已經搭好了。在赤溪上游老林子里,柴火也都備了,現在就可以燒水沐浴,你看是今天去還是明兒去?」

南柳恰想跟她說今日在攬月樓聽到的那首《火神佑》,點頭道:「現在吧,我正有話要同你說,我今天在攬月樓,聽了個曲兒……出了營地再同你細說。」

雁陵引路,二人朝玉帶林方向走去。

等出了營地,雁陵板著那張正直的臉,湊過來鬼鬼祟祟問道:「什麼曲?你去聽了宋瑜說的那首什麼呵蘭氣吐銀絲輕攏酥胸聽嬌吟的《月半明》了?」

南柳還未聽過她說過如此露骨直白的淫詞艷曲,當下震驚道:「什麼?還有這個?你再說一遍,叫什麼?」

見她是這個反應,雁陵當即咳了一聲,連忙抬頭望月,裝模作樣背詩道:「月……月出驚山鳥,月圓如玉盤,不對,今天的月……」

「行了。」南柳好笑道,「沒想到宋瑜連這個都跟你說,果然他們服你之後,關係就近了。」

雁陵道:「殿下也會有這一天的。等明月將軍帶來新制的火銃,教他們用火銃時,就輪到他們服你了。」

南柳揮手笑道:「繞遠了。說回正事。雁陵,你可聽過《火神佑》?」

「那是什麼?」

「母皇二十年前禁的一首曲子。」南柳收起笑,望著夜空中的那彎月牙,「我今日聽了。」

「皇上禁的曲?講什麼的?」

南柳踟躕片刻,講道:「崖州一布商大戶去世,因膝下無兒女,妻子又有經商之才,於是他將家業託付給妻子繼承。然布商的家僕店主們卻想擁戴當時在外跑商的二公子做家主,說二公子才是正統繼承人。妻子被迫立下誓言,待二公子回來后將家主之位讓出。不料當晚,二公子所宿客棧遭劫,歹人放火燒店,二公子葬身火海。你覺得這曲子,說的是什麼?」

雁陵心直口快,沒半點心眼,聽了這故事,當下便說了出來:「這不是在說皇上嗎?前朝帝病故,當時昭王爺在涼州監製火銃未能及時返京,皇上臨危奉旨登基,馮黨那幫逆賊卻說皇上繼位並非正統,偏說前朝帝要傳位的是其弟昭王,咱皇上是矯召繼位。皇上自是不怕這些賊人,當即就說,那諸位就等昭王回來,問昭王要不要這個龍椅!這幫反賊自是知道昭王素來最敬重皇上,於是勾結神風教洗劫涼州火銃製造處,想燒死昭王栽贓給皇上,好藉機起兵謀反。好在昭王命大,雖被燒成那副樣子,可硬撐著活了下來,醒來后第一句話便是:皇兄的江山交給陛下,我就放心了,請皇上下旨查辦逆黨吧。哼,馮黨那群人這才消停做鬼去了。」

南柳愣了一愣,沉默地看向她。

雁陵奇怪:「怎麼,我有說錯嗎?這事我娘給我講了不下百遍,絕不會錯。」

南柳微微皺眉,低聲問道:「不是,我只是在想,你為何不提你父親……」

雁陵怔了一刻。

裴雁陵之父裴古意,是前朝昭王爺班堯的書伴。

當年涼州火銃製造處起火,昭王得救,但裴古意卻因護主,葬身火海。

「……我沒見過他,他長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雁陵木著臉說道,「我是我娘帶大的,教書師父在我心裡都比他親。當然,為保護昭王葬身火海,屍骨無存,我爹也是個英雄,大事不慫,我很敬佩他。而且皇上追封他侯爵之位,恩賜都給了我娘,所以,我也很感激他。我敬他感激他,也會想他。但父女親情,這種東西他沒法給,我也沒辦法和尋常人家的女兒一樣,對父親親之愛之。於我而言,他只是個英雄,是名為父親的……陌生人。」

雖然這話聽起來有些涼薄,但細想來也能理解。

南柳點了點頭。

雁陵舒了口氣,轉了話題,問道:「唱曲的是什麼人?有意為之?」

「一個老人,像是個曲痴,應該不是有意為之。」

「你要查辦他嗎?」

南柳沒說話,沉默著走了幾步,答道:「算了。」

她沒給雁陵說的是,《火神佑》這首曲子里有這麼一段。

布商咽氣前,忽見窗外風吹柳動,柳樹的影子打在牆上,像極了人形。他又驚又怕,說樹妖來了,拉住雲娘不讓她離開。雲娘卻說那是貓,讓他安心闔眼,不要記掛家業。布商卻更是害怕,最終在極度驚怕中咽氣。

這段唱詞很是莫名奇妙,似是橫插一筆,但細想,風吹柳動,柳樹影驚到家主……

『柳』這個字,用的很是微妙了。

南柳心道:「難道,前朝帝病亡與父君有關?若那個嚇死布商的『柳』真的暗指父君的話……前朝帝為何會怕父君?當時父君應該只是個五品學士,平日里批答奏章罷管些文書罷了,前朝帝怕神怕鬼也不應該怕父君啊?」

雁陵出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快到了,從這裡進林。」

南柳望了一眼前方的山林,收回思緒,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她們沿地勢上行,草木漸繁,空氣也濕冷起來,進林後行不出百步,耳畔傳來飛瀑拍崖聲。

撥開半人高的野草,一條三人寬的瀑布掛在眼前,飛濺的水散作霧,化成煙。

飛瀑不遠處的溪岸上,有一座小木屋,還圍了籬笆,屋檐下懸挂著一盞風燈,水霧中點亮一捧朦朧暖光。

雁陵說道:「這是赤溪上游,水清。柴都放好了,現在就能燒水沐浴。」

南柳心中一動,腦海中忽然想起拾京最後的回眸,喃喃道:「……蒼族。」

「李侍衛都查探好了,蒼族很少到赤溪上游來。朝西北方走,進林子里不到百步,是蒼族的禁地,平時無人來,所以肯定不會遇上蒼族人。」

「什麼禁地?」

「就一潭子。」雁陵說道,「墨玉潭。李侍衛讓我們放心,蒼族視墨玉潭為凈化污穢之地,是懲罰罪人的地方,他們好像是說,溪水為凈,潭水為臟。把髒的東西沉入潭中,就會得到凈化。」

南柳心突然快速跳了兩下。她望著林子深處,黑暗中,林子深處浮動著點點流螢,樹影月影與夜色交融,幢幢影子后,就是深不見底的墨玉潭。

流螢緩緩飛來,雁陵進屋試了水溫:「殿下來吧,溫度正好。」

南柳收回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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