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比起戚千里身上的傷痛,他的手指折了一隻又算得了什麼?
「得罪了。」
待戚千里全身不再緊繃,皇甫寄書又開始了他的每日一「得罪」。
就見他輕輕吐息、緩緩地靜下心后,便輕輕用小刀劃開她身上的繃帶,然後用池水將她身上的「雨過天青」一一洗凈。
當他的手碰及她的手臂,也就是尋常女子守宮砂所點之處時,望著其上的皎白無暇,他的動作緩緩地停下了,而心,有些淡淡的抽疼。
因為那裡原本不該如此皎白無暇的,若不是他……
「我——」
「別,千萬別搶著負責,那只是給我找麻煩。」仿若明白皇甫寄書要說什麼事,戚千里輕輕打個呵欠。「因為我非男亦非女,只是個介於人鬼之間、專門瞎唬弄人的巫覡罷了。」
雖弄不清戚千里所言是實是虛,但皇甫寄書知道,若此刻的她不想談這個話題,那麼他就絕不會再提起。
氤氳的熱氣,緩緩在兩人四周飄蕩,聽著那隨著自然風生的竹葉沙沙聲,望著天上靜靜落下的雪片,許久許久后,皇甫寄書輕問著懷中已全然放鬆的戚千里——
「我可以談談獨孤鴻嗎?」
「你想談就談吧。」早明白皇甫寄書總有一天會提起這事,因此戚千里毫不為意地平靜回答著。
「他走火入魔了,是嗎?」
是的,這就是皇甫寄書這些日子一來,回顧前塵往事後,終於得到的最可能答案。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獨孤鴻那為了追求最深奧的武學,可以忘卻一切、無顧一切的「武痴」個性——
只要可以習得上乘武學,他什麼方法都願意試,什麼危險都願意蹚……
聽著皇甫寄書的話,坐在他懷中的戚千里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眼眸緩緩注視著遠方。
望著戚千里的反應,皇甫寄書知道自己說對了。
因為他明白,正由於她不是個願意說謊之人,所以她的沉默,就代表著她的回應。
「野豬林是冬山國自古魔誾之地,而你,身為冬山國首席靈巫,自然看出野豬林出現異象而前去一探,因此在那裡發現了為練就上乘武功心法但卻走火入魔的獨孤鴻,然後應他的要求,在他真正練成邪功前,將劍刺入他的心口中……」
是這樣,也不是這樣。
她之所以在獨孤鴻心口刺上一劍,雖是應他的要求,但她卻早看出他不該命盡於此,所以她才會親手將他埋在千年靈樹下,為他留下一些時間。
只是,她終究不是全知全能,所以她無從得知那時間是一年、十年、百年,抑或萬年,更不知在那時間到來之前,她便會遇上皇甫寄書與秋櫻……
「在他一息尚存之時,你曾答應了他某事,對嗎?」
是的,她答應了他若有一天,皇甫寄書或秋櫻找上了她,不告訴他們他那時的模樣與他所發生的事,只要帶他們至他的棲息之地便可|
因為他希望在自己最愛的女人與最好的朋友心間,他,是以一個「人」的身份闔上眼眸的……
「那日擄走秋櫻的人是他嗎?」當一切緩緩大白之後,皇甫寄書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問出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若那日擄走秋櫻的人是獨孤鴻,這就代表著獨孤鴻確實因為某些機緣而再度重回人世。
所以他必須知道這個重回人世的獨孤鴻,依然是人,或已成魔……
「似是而非,我著實弄不明白……」終於,戚千里開口了,眼中有股淡淡迷惑,「我只知道我似乎犯了錯,才會讓事情變得如此不可收拾……」
「你沒有犯任何錯。」
望著認識戚千里以來,她眼眸中從未出現過的自責與迷惘,皇甫寄書再忍不住舉起手輕撫著她的發梢。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眸有多麼溫柔……
「我認識獨孤鴻,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在他走至那一步前阻止住他、保護住他……只這回,卻是你代我這麼做了……謝謝……」
「謝謝是嗎……」
聽著耳旁的那句「謝謝」,不知為何,戚千里的心竟有些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苦澀。
因為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向她道謝,畢竟這世間的因緣際會本就變化莫測,只活該她遇上了、攪進了,然後任憑著自己的「選擇」,決定了自己走的方向罷了……
更何況,他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
選擇一生只遠遠望著一個笑容,選擇守護一個自己想守護的笑容;選擇一個人獨行千里、披荊斬棘,依然執著自己的選擇。
當他在做下那些決定之時,他曾希冀過秋櫻的一聲謝嗎?
若他從不曾,如今,又何必對她開口言謝……
雪,依然輕輕地飄落著,只戚千里卻第一回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憂傷。
因為她雖明白了很多,卻不明白更多。
一直一個人獨自在靈宮生活的她,雖了解很多尋常人不了解的事,但卻不太明了尋常人都擁有的愛、恨、嗔、痴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希望一輩子都能守護住一個笑容,所以努力守護住她所希望守護的人,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寧可只一生望著,卻不擁有,這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因為希望那個笑容永遠存在,所以承諾一生一世守護著她要守護的人,這又是什麼樣的執著?
而當一個人盡全力地守護別人、且完全不求回報之時,他的人與他的心,又該由誰來守護……
「就他目前的狀態,他應該尚未完全幻化成魔,並且當還有機緣。」
當細雪漸漸停止、一抹午後初陽緩緩乍現之時,戚千里突然笑了。
因為就在方才,她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讓自己明白那所有感覺的方法,所以她緩緩地轉頭望向皇甫寄書——
「你就這麼告訴她吧……」
「她很堅強,一定會明白的。」望著戚千里清澈至極的眸子,皇甫寄書輕輕點了點頭。
「是的,並且笑容也很美,望著她的笑容,彷佛一切煩心事都可以隨風而逝。」輕嘆了一聲,戚千里輕輕笑著,眼眸中緩緩散發出一抹「我心神往」的傾慕。
「是的……」
皇甫寄書依然輕輕點了點頭,只此刻,他眼眸望著的,卻是一張或許沒那麼溫婉、或許一點也不楚楚可憐,但卻開朗的令人安心、放心、溫心的絕美笑顏……
【第六章】
由戚千里終於可以開口說話的那日起,皇甫寄書隱隱明白了,明白「笑問生」這個人為何會存在於世間——
因為在這絕塵獨立的靈宮裡,其實太寂寞也太凄清……
雖名為「靈宮」,但尋常人不敢靠近,靠近者必有所求。
雖名為「靈宮」,但白日間,放眼望去,除了竹林還是竹林,而夜晚里,眼中所見,除了星斗還是星斗……
這樣的日子,戚千里一人竟過了有十年之久!
當明白她的清淡、不羈、堅強、洒脫,她的所有特殊都是由這個外人眼中備極神秘、卻但其實孤單的環境造就而成時,皇甫寄書的心,微微的疼了。
但他又能做些什麼?
不過終究皇甫寄書還是想出了他能做的事的,那就是——每當大雪初晴時,帶著她離開那間太過寂靜的竹屋。
雖有時皇甫寄書與戚千里也會聊聊天,但更多的時候,是皇甫寄書背靠樹榦,讓戚千里輕靠在他的懷中看書、發傻、假寐,而他吹笛。
在那持續了整整兩個月,讓眾鳥、山禽都安靜聆聽的悠揚笛聲之中,戚千里的傷勢大抵痊癒了。
既已痊癒,皇甫寄書自然沒有繼續留下的任何理由。
因此那日午後,在冬山國大臣突然上門求見時,皇甫寄書識相地悄悄避開,然後回至竹屋開始打包行李。
而當戚千里回竹屋之時,望見的便是那如同過往十年一般的寂靜與寬敞。
「我走了。」走至戚千里身前,皇甫寄書輕輕說著。
「你是該走了。」
戚千里點點頭,沒有挽留,因為她沒有任何挽留的理由。
「保重。」
「慢走不送。」
腳步聲,緩緩向竹屋門口走去,而後,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沒有目送,因為戚千里根本沒有轉身,更沒有回頭。
其實她明白,皇甫寄書這回之所以出手相救,只為還她一個情,並且尋求一個解答。
如今她既已傷愈,再加上他心中對獨孤鴻之事已初步掌握住了起因及原委,自然沒有留下的道理。
緣起緣滅,天之常態,她戚千里本就比任何人都了解。
但緣起緣滅也必有其理,所以在將他們攪在一起的獨孤鴻之事未徹底解決之前,她那聲「別過」就暫且先省下吧……
果然,離開靈宮之後的皇甫寄書,首要之事就是繼續尋找獨孤鴻,因為既然獨孤鴻極有可能還存活於人世間,那麼他就沒有不繼續尋找的道理。
但他的尋找,依舊是獨自一人,因為這是他一人對秋櫻的承諾,與對自己的執著。
不過儘管仍是獨自一人,此回皇甫寄書的心境卻與過去完全不同。
他不再那樣慌,不再那樣日日惴惴不安,而這全因他相信戚千里,相信這個真正與獨孤鴻交手之人的審慎「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