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八章
防盜開始,盜文退散。「這都過去多久了,還停在材料那一關?」
粗算了算,已經過去一周多。一周多里,陳之不見人影。朱明輝居然也不急,這件事好像敲進湖面的石頭一樣,起初泛了點波紋,之後全無音信。
但林敏不想催促。
趙芬芳說:「你們兩個,在家裡,就不要說工作上的事了。現在什麼事最重要,你們搞清楚。」
接著她看著林敏,語重心長地說:「時間快到了,你現在就去把衣服換了。是不是和萱萱約好,在電影院門口碰頭?萱萱是很守時的人,你不要讓人等。」
林正大又把報紙翻了一頁,「你就別操心了,已經操心了大半輩子了。他要是連這都要父母教,那他也太沒本事了。」
「你別老說兒子沒用,我們兒子多優秀!」趙芬芳撫了撫林敏的臂膀,不由感嘆,「也不枉費我們在你身上花費了那麼多心血,小時候處處管著你,小樹苗總算長成大樹了,等你和萱萱的事塵埃落定了,這棵樹也能開花結果了。」
林敏不動聲色地別開手,直接走向門邊。
「那我走了。」
趙芬芳說:「你衣服還沒換呢!」
林敏搬出正大光明的理由:「來不及了。」
趕到電影院的時候,還沒到入場時間。林敏拿著電影票,在門口等著。來來去去很多人,林敏匆匆地瞥過,不知數了多少人頭,直到電影院的工作人員走過來提醒他,電影已經開場,他才點點頭,說:「我這就進去。」
電影票他們人手一張,就算他先進去找到位置坐下也沒關係。在外面等,以及在裡面等的區別而已。
林敏在意的是,趙芬芳說萱萱很守時,然而事實上好像不是。他甚至不知道,趙芬芳和林正大十分滿意的萱萱,是不是臨時變了念頭,不打算來了。
影院里熄了燈,光線很暗。林敏順著階梯下去,不疾不徐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影院里幾乎座無虛席,而林敏那一排,連續空了三個座位。13座、14座和15座。他坐到了14座上。
三十年代的上海,黎明飾演的沈世鈞和吳倩蓮飾演的顧曼楨相愛了,而顧曼楨的姐姐,梅艷芳飾演的顧曼璐,嫁給了投機分子有婦之夫祝鴻才。
為了保全自已的地位,不能生育的顧曼璐則設下圈套讓顧曼楨被祝鴻才強/奸,甚至軟禁顧曼楨,要求她做祝鴻才的姨太太。
顧曼楨為姐姐、姐夫生下一子,葬送了自已的戀情,而沈世鈞則在家人的安排下與富家女石翠芝結婚。等顧曼楨逃走,並打探到沈世鈞結婚的消息后,她放棄尋找沈世鈞,改而認命嫁給祝鴻才。
十幾年後,沈世鈞和顧曼楨重逢,此情卻早已不在了。
熒幕上,沈世鈞和顧曼楨在同一工廠做工併產生感情的時候,有人姍姍來遲。雖然很黑,但林敏認出來,從門外進來的人,是個女人。
很快,女人走到了林敏這一排。
電影票是林敏買的,14座和15座,連號。然而,女人徑直走過15座,之後又跨過林敏的腿,最後坐在了13座上。林敏筆直地看了看,慢慢擰起了眉。
「你怎麼來了?」
陳之看也不看旁邊一眼,手指豎著放在嘴上,噓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說:「你也來看電影?怎麼一個人?」
林敏看著她,「你也一個人。」
「我找不到人陪我,好在碰到你了,」陳之笑了笑,說,「就當你陪我,我也陪你好了。」
林敏把頭轉向熒幕,不知為何,漸入的劇情,他居然看不進去了。想了一會,他低低問旁邊的女人:「好幾天了,你為什麼沒到局裡來?」
陳之手支在座椅扶手上,臉朝向林敏,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想我了?」
林敏當什麼也沒聽到,「和你說過要儘快把材料提交過來的。」
「材料我還在準備,我怕出什麼岔子。要是又忘帶了什麼,或者又填錯了什麼,我怕你一不高興又板臉走人。」
林敏想起了被陳之丟在垃圾桶里的、那張欲蓋彌彰的紙。
他不由樂了一下:「你臉皮用什麼做的?快趕上城牆那麼厚了。」
陳之露出意外的神情,好像是沒想到林敏居然和她開起玩笑了。很快,她反應過來,笑兮兮地說:「你別亂說啊,我臉皮可薄了,不止薄,還嫩乎乎的。不信的話,你摸摸看?」
林敏收了笑。
「你的老闆,朱明輝,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員工?」
陳之仍舊是笑。
畫面轉到了顧曼璐小產,顧曼楨陪著姐姐。當天晚上,喝醉了的祝鴻才玷污了顧曼楨,而顧曼楨一直到在醫院生產的時候,才終於找到機會逃脫。她四處尋找沈世鈞,卻不幸地打探到,沈世鈞已經結婚的消息。
顧曼楨和沈世鈞在保守的時代里,因承受著生命中不可得知的遭遇,而飽受命運折磨的愛情故事,很難不讓人動容,也很難不賺人眼淚。
影院里隱隱有哀嘆和啜泣聲,不少女人從口袋裡掏出了紙巾。同樣,陳之的眼眶裡也盈著淚,但她並沒有紙巾。於是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林敏,瓮聲瓮氣地說:「有紙巾嗎?」
她用手按住口鼻,露在外面的眼睛亮晶晶的,眉毛皺了起來,像綿延的青山,讓人忍不住想替她撫平。
林敏搖搖頭,說:「我沒有紙巾。」
陳之抖著肩膀,吸著鼻子重新把視線投到大熒幕上。但沒過一會,大概是忍不住了,抓起林敏放在扶手上的手,緊緊貼在眼睛上。林敏感受到濕潤的水滴,像濃霧一般,將他層層包裹。
他沒法當什麼也不知道,想把手拿回來,但陳之好像一時要哭個沒完。然而,沒過一會,他感受到陳之將他的手掌,從眼睛的位置,移到了臉頰的位置。與此同時,他摩挲到陳之所說的,很薄、很嫩乎乎的,女人的臉頰。
他倏忽看過去,恰好對上了陳之的眼睛。
?!
哪有什麼哭個沒完的樣子!甚至連眼睛都沒紅過!甚至連眼淚都幹了!
分明是,看好戲,又得逞地笑著。
林敏皺著眉,十分果斷地拿回了自己的手。
電影散場,他們隨著人流走出了影院。
天已全黑了,但附近燈火通明,電影院兩邊種栽著金黃的桂樹,空氣里流動著桂香。陳之伸展著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說:「我沒想到,原來是一部悲劇愛情電影。」
林敏說:「根據張愛玲的小說改編,你居然沒有看過?」
陳之反問:「我為什麼必須看過?」
林敏想了一想,確實,沒有什麼必須。但是,這是一本有名的言情小說,「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愛看言情小說。」
陳之搖頭:「我根本不愛看書。」
密密麻麻的字,不如波光流轉的畫面來得吸引人。況且,她根本忍受不了這麼一個揭示了人生的蒼涼的故事。
「其實,我對黎明很有好感,但電影裡面,他演的沈世鈞,我沒有任何好感。」陳之說,「要不是沈世鈞懦弱,像個木偶一樣輕信別人,聽從別人的安排,他們的愛情不會死。」
「沒膽的男人。」陳之說。
林敏看向陳之,好一會沒說話。冷不丁地,倒是陳之笑兮兮地轉過臉來,「你也覺得我好看吧,不然一直看著我?」
林敏覺得自己快習以為常了,很是自然地問了別的問題:「你怎麼來的?」
「什麼?」
陳之很快反應過來,說:「你騎自行車來的吧,我步行。天這麼黑了,我又這麼好看,你順路送我一程?」
「不順路,」林敏說,「你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陳之站著沒動,像是不信,但確實是眼睜睜看著林敏騎上自行車,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地走遠。
沒情趣的男人,陳之想。
陳之沿著大路走,大路照著大燈,寬敞、明亮。一路上很寧靜,間或幾聲孤獨的蟲鳴,悠長的調子,像燈光一樣,把她的獨影拉得老長。
這條路她走了千萬遍,根本不怕。倒是回到住宅樓下的時候,不由愣了一下。
樓梯口停著一輛紅旗牌,陳之一下子認出來,這是許慧芸的。
進了門,果然看到許慧芸坐在椅上,桌上熱了一壺茶,許慧芸一杯,李師傅一杯,許慧芸和李師傅在說話。
注意到陳之回來了,他們的談話暫時中止。許慧芸站了起來,冷著一張面孔,對陳之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一個女孩子家,大晚上出去亂跑什麼?」
陳之看著她,面不改色:「和男人看電影去了。」
「和誰?小朱?」
「不是。」
「不是小朱?那還能是誰?」許慧芸不滿地皺眉,鼻樑上擠出一個深深的川字,「除了小朱,你別和亂七八糟的男人鬼混,你自己不好好保護自己,沒人保護得了你。那些男人,不知根知底的,誰知道圖你什麼!」
陳之笑了:「我一個女的,男人圖我什麼,不是很清楚么。」
許慧芸怔了一下,像是沒料到在這麼多外人面前,陳之能說這麼直接的話,登時,臉就黑了下來,咬著字喊她:「陳之!你說話怎麼都不害臊的!」
這麼說就很沒趣了,陳之早聽慣了這些調調。別開眼,不帶情緒地說了一句:「我這個女兒沒臉沒皮的,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你!」
許慧芸氣得脖子紅了,李師傅把茶端了給她:「別和孩子置氣,你喝口茶。」眼神瞟到了王遠山那邊,王遠山點點頭,聽話地回自己房間里去。
李師傅看了一眼陳之緊關的房門,「陳之這孩子很有主見,人又聰明,不會讓人欺負到她頭上的,你就放心吧。」
許慧芸捧著茶杯沒說話,陳之是她女兒,她覺得自己太了解了,但有時候,又覺得不那麼了解。陳之是聰明,但那股子聰明勁,總不好好用在讀書上。國家1977年恢復高考,女兒不早不晚,生在了好時候。然而,陳之連大學都考不上,更別提分配個好工作了。
於是,把人送到李師傅這裡來學門手藝。在李師傅家吃,在李師傅家睡,一晃眼,就到了現在的光景。時光催人老,許慧芸覺得,是時候了,是時候把人帶回去了。她仔細想了想,把這事和李師傅說了。
李師傅默著聲,看著茶杯里蕩漾著的茶水,一層一層的紋,像臉上的褶皺。他從心底嘆了口氣,張開嘴,嘴邊的干紋就扯開了,「這件事,問問陳之自己的意見吧。」
稍微坐了一會,許慧芸走了。沒過一會,陳之把門打開了。
李師傅說:「剛才我們說的,你都聽見了?」
陳之沒說話。
李師傅又說:「你自己怎麼想的。」
陳之說:「我想留在這。」
「你媽媽想你回去,年紀大了,總是希望子女留在自己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