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占巢

6.占巢

蘇太公年輕那會兒跑過江湖,是個快意恩仇的人。這會兒老了老了,卻軟膩了起來。許是失了妻兒,心下滄桑,總會多念著些情義上的事。周安良說起來算他半個孫兒,都是瞧著長大的,總要心生照拂之意。再說這活生生的人,指不定哪一日說去就去了,又有多少好計較的呢。蘇一確是還小,不明白此間心境。

她囑咐了蘇太公那些話,稍安下一顆心,仍是同平日里一樣,來往在家和鋪子間。

樹梢黃葉落了盡,街面上起風,卷著落葉兒從街南吹到街北,眼見再不幾日就要入冬。

蘇一拿著鋪子里的剩料碎玉坐在鋪前練手藝,冷風灌在褲管里,陣陣刺寒,手晾冷了便往棉衣袖子里縮。瞧見有客人來,起身領了進鋪子,但交由陶師傅和陶小祝招呼。自己跟在後面聽幾句言辭,沒她的事兒便又出來寒風裡蹲著。

晌午時分現了暖陽,這差事方才好過一些。又可得去鋪子里,裡頭籠著暖爐甚是暖和。吃了午飯再能歇會兒晌,是一天里最愜意的時候。

不過剛眯了眼,又有人來,此人四五十的樣子,留著兩撇八字鬍,頭戴藏青皂絹襆頭、一身錦緞灰袍、腰系雙穗條兒、腳蹬熟皮靴,瞧著便是富家人的扮相。他從袖裡掏出宣紙來,層層疊疊地展開,抖撐兩下,「要的東西都在上頭,來年二月初十前得需做好,到時自有人來取。」

陶小祝接將下來,蘇一也伸了頭去瞧,但瞧那上頭寫的各式首飾,從珠釵頭面兒到瓔珞耳璫戒環鐲子,樣樣齊全,倒像是嫁妝單子,便隨口問了句:「這位爺家裡是有喜事吧?」

「可不是我家裡。」這位爺笑,「那是我家的三小姐,應是老爺家裡。」

「沈家的……」蘇一輕輕出聲兒,把身子又縮了回去。這城裡要嫁三小姐的,她也就知道沈家一家。再有這樣衣飾穿著的下人,大約也只能是沈家。

陶小祝這廂聽出了味兒,疊起單子,挑眉問那爺:「你家三小姐真瞧上了那個酸秀才?日子也定下了?」

那位爺也沒架子,掖了袖子在身前,挺直了腰,「今兒上晌才剛合下,定了來年二月十五,正是開春的時候。是以這單活你們得趕在二月初十前做出來,咱們拿了回去要一一裝箱子。差一件少一件都不成,需得樣樣齊全。咱們信得過你陶家鋪的手藝,半分也糊弄不得,到時自有人過眼。」

陶小祝拍胸脯應下,卻還惦記三小姐那事,扒著這位爺不許走,拉了到交椅上坐下斟茶吃,「我沒猜錯,您應該是沈家新聘的管家,往前沒瞧見過您。既來了,就多坐會兒,歇了腳再走。你家三小姐,怎麼就瞧上了那周安良?」

這位爺攤手,「你也瞧出我是新聘的管家,如何知道這其中的曲折?」

陶小祝干吞了吞口水,不願依這話,「多少說些!」

這管家站起身來,抬手亮出食指,在陶小祝鼻子上虛點了幾下,「知道得多,並無好事兒。」說罷背手去了,袖子在身後打著挺兒。

陶小祝連送也不及送,只好回頭看蘇一,「你說的是,真箇眼拙!」

蘇一聳肩——又與他們有什麼相干?

晚上到了家,也不需再從蘇太公那裡扒聽事情,這會兒婚期的事兒她算是早知道的。圍在桌前吃飯,說些其他家常,但不提周安良和沈三小姐的事兒。

蘇太公吃得半飽,一副有心事的模樣,那筷子擱了空,滴了幾滴粥水到棉袍上,方才醒神上手去擦。他又吃了幾口腌菜,才慢聲慢氣地說:「一一,我有話與你說。」

「說便是。」蘇一刨著粥飯,拿眼看蘇太公,倒沒那細心瞧出他有什麼不尋常。

蘇太公一口氣兒把餘下的粥飯盡數吃下,抹了把嘴,雙手撐在兩邊膝蓋上,醞釀語氣,「你周大娘找我了,就是你早前與我說的那事,她找我商議,問能不能救個急。沈家三小姐是嬌養大的,婚禮的排場上不能委屈了她。新婚之夜住偏房,總不算個回事兒。只借幾日,過了那幾日,她自還我們。」

蘇一聽這話也不意外,她能想到這事兒,自然周家人也會琢磨這事兒。她早前的態度是不依,這會兒自然還是不依,擱下手裡的白瓷碗,夾著醬黃豆粒一個勁兒往嘴裡送,「這事兒沒得商量,爺爺您若不顧我的想法,自做這主,我也跟您生分。他周安良娶媳婦兒沒地方住,那是他周安良沒本事,與我家有什麼相干?您不能讓出正堂來,如若讓了,我算他必會得寸進尺,不知好歹。」

「一一……」蘇太公有些勸人無力,「十來年的情誼,你怎會如此計較,把安良打成忘恩負義之輩?他讀了多少書,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聖賢書又豈有白讀的?只是搭把手幫一幫的事兒,瞧瞧你都想成什麼樣子了?你怎知道,沒有需著別人幫忙的一日。」

「我就是需著人幫忙,也不需他周安良!」蘇一擱下碗,收拾了去洗,「我就一句,這事兒沒得商量。周大娘若是因著這個與咱們生分,那我也不覺可惜。三間偏屋與他們住了那麼些年,原就不該提出還要正堂的話。這是什麼心思?鳩佔鵲巢,三五日也不行!」

蘇太公撓了撓頭,也是拿蘇一沒法子。這丫頭打小嘴巴就利,壯他十個蘇太公也不見能說過她,只好不商議這事兒,撂下話來:「你和你周大娘說去,我不管了。」

「說就說……」

蘇一乾脆爽利地去到西偏屋外叫出周大娘,也不拘語氣說辭,跟她說:「我爺爺一輩子住那正堂,沒見搬過。這三間偏屋算不得小,您把安良那一間拾掇拾掇,做新房不差什麼。要我爺爺搬出來,實在不該。他年歲大了,要挪到哪裡去?難道住您這邊兒,怕是又要招人閑話。」

周大娘拉了蘇一的手,好聲好氣央求,「白天兒里太公就跟我說了,說你不依這事兒。大娘這輩子沒求過你一一什麼,你這回就看在大娘隔三差五給你和太公做些吃食的份兒上,把正堂借給安良住幾日,可好?大娘給你立個字據,最多不過一月,一定還叫安良搬出來,把地方還給太公。」

「不成。」蘇一斷然拒絕,「大娘您隔三差五做些吃的給我們是恩,咱們三間偏屋給你們住了十來年,就不算恩么?我一直當大娘您是明白人,這會兒怎麼也這樣?您疼兒子是正經,也不該委屈我爺爺。照我的心思,委屈一日也不能。」

周大娘也說她不過,橫豎她不鬆口,也只能怏怏回偏屋裡去了。

蘇家西邊兒這三間偏屋,中間做了周家的灶房,南邊兒大點兒的是周安良住著,北邊兒小一些的是周安心和周大娘住。周安心半截身子蓋在被子里綉荷包,瞧見周大娘耷著臉進來,擱下針線在被子上,問周大娘,「蘇一找娘說了什麼?」

周大娘深深嘆了口氣,往床沿兒坐下,斜著身子,把手掖在大腿上,「她說正堂不借咱們,叫你哥就在這偏屋裡成親。我是說她不過,蘇太公也說她不過,這事兒瞧著是辦不成。也不是我非要那正堂來充面子,但凡尋常些人家的閨女,我也不必要這面子。你說你嫂子那樣兒的人家,怎麼在這偏房嘛!我讓她幫一幫,她非是見死不救。我也不知道,這話怎麼跟你哥哥說去。」

周安心生氣,「早知道她是個毒心腸的,活該嫁不出去。虧娘你平日里那麼照顧她爺孫兒倆,這會兒咱們遇上了難處,她竟是這般鐵石心腸,連間屋子也不借!我若不是打她不過,定找她說理去!旁人能委屈得,咱嫂子那樣兒的人,怎麼委屈?」

「又該怎麼辦呢?」周大娘相當為難,心裡隱隱有些怨怪起蘇一。蘇太公都欣然答應的事兒,偏她攔頭不依,可不是壞事兒么?

她又說:「罷了,明兒我跟你哥哥說,就把他那間拾掇出來,湊合著用罷了。想那三小姐瞧上的是你哥哥的人材,應不會計較這些才是。咱們是想顧全她面子,可也耐不住別人沒這顆善心,到時解釋給她,她應明白的。」

周安心轉了轉眼珠子,又有想法,只道:「明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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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下了小雨,清晨滿世界飄著塵土腥香。霧氣又是極重,瞧不見四方世界,來去只能小心趕路。

蘇一踩著濕噠噠的步子去南大街,剛過白橋就腳下打了滑,摔個四仰八叉。自顧爬起來,胳膊肘子生疼,腰側也扭到了些。她站在白橋頭上前後張望,在回家換衣服和直接去鋪子兩者間,選了後者。

到了鋪子洒掃擦洗,半句不言疼。倒是陶小祝瞧見她一身臟泥,又見胳膊腕處擦毛了布,才問出她早上摔了個大跟頭。二話不說拉了到後頭上藥去,還不住罵她,「死活也不知,蠢也該有個度。」

蘇一疼得齜牙咧嘴,自不理會他的罵罵咧咧。早也被罵習慣了,多一句少一句都無妨。她今兒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過了晌午,果然有那咸安王府的侍衛小白過來,著一身扎眼的桃粉色衣衫,頭上玉冠束髮。他直言陶小祝手藝不好,上回做的東西人家姑娘都不喜歡,字字句句儘是挑事兒一般。罷了找蘇一,「今番我又瞧上一個姑娘,想送她一個瓔珞。你是女兒家,該懂女兒家的心思,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給我做。做得好,我多賞你些銀兩。」

蘇一忙擺手,連稱不成,「我從沒做過物件兒,一直是鋪子里打雜的。雖跟著師傅學了些手藝,但還未出師,只能自己暗下里把玩。往常來客都是找師父和師哥的,你讓我做,我也不知從何做起。倘或做得不好,你再來挑剔,我如何自處?我和師哥不一樣,你饒了我罷。」

「片子坊請我吃茶的事還沒兌現,怎麼饒了你?」小白湊到她跟前,早當了自己是熟人,「你做便是,做了親自給我送去。好看不好看,錢都少不了你的,你只管放心。你若不做,今兒就當陶家金銀鋪開罪的我。我們王府的侍衛沒什麼其他本事,就是身手好些,橫豎鬧起來吃不了虧。」

蘇一抬手按住一直跳的右眼皮,覺得這事兒不應下怕這眼皮也難消停,只好偷了陶小祝一眼后給應下了。待送走了小白,她又回來拽陶小祝的衣角兒,「師父原不讓我接活兒,怕我手藝拙壞了鋪子的名聲。這一遭不是我要做,是那侍衛逼得我,你在師父面前給我做個見證。師哥,求你了。」

陶小祝拍拍她的肩,大是大非上還是極顧念蘇一的,也不記恨才剛被侍衛小白挑剔了一番的事兒,只說:「怕什麼?這是好事兒。爹那邊兒,我替你扛雷!」

蘇一喜悅滿臉地給陶小祝施了一禮,「謝師哥。」

小白這事兒按下,那右眼皮卻仍是沒有消停。蘇一坐在小杌上,抬手摸胸口,衣襟上的一朵素梅壓在指尖下,起了褶。她總也覺得不對味兒,心裡毛躁躁的,不安寧。

瓔珞做得不甚上心,傍晚間要歇業的時候,蘇一便早早與陶小祝辭過,收拾了東西回家。身上還有些疼,步子卻不比平日里慢。踩在石板路上的悶響,一聲急過一聲。

蘇太公坐在門前抽旱煙,見她滿面風霜地早了些時候回來,先是一愣,隨即拿下煙斗來,「下工啦?」

蘇一鬆了口氣,軟了腿腕子,蘇太公沒事就好了。她上去拉了蘇太公起來,「今日眼皮子老跳,不知什麼癥候。跟師哥招呼了一聲,提早回來了。如今見著爺爺沒事,我也就沒什麼可焦心的了。」

蘇太公清了清嗓子,大有不自在的神情在臉上。眼角嘴角的褶子下拉著,一肚子話壓在唇邊不願說的樣子。他直著步子往前走,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蘇一忙扶住他,「爺爺慢些,仔細腳下。」

待站穩了身子,蘇太公轉向蘇一,猶猶豫豫的面色,半晌搭上她的手,「那事,爺爺做了主。一一你穩住了性子,別在這當頭上鬧,就當給爺爺個面子,好不好?」

蘇一一時未能會意這話里的意思,待看到正堂換了床鋪被褥,眼皮不跳了,眉頭卻蹙出了個大拇指般大小的死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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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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