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帝京奇案
丁丑年冬的那場雪,終結了一段黑暗的時代。
大燕國鄭國公謀逆,數十名忠良慘死佞臣之手,帝京動亂,百姓終日惶惶不安。
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激烈的爆發,卻在僅僅三個月後露出敗相,猶如被.操縱了命運般迅速的止息,隨著第一場冬雪的到來,被徹底鎮壓。
動亂后的帝京,在風雪中冰冷蕭條的矗立,雪片翻滾,頭頂上烏黑厚重的雲層如鉛塊似的壓向城池。
帝京死牢的門口,前來押送死刑犯問斬的宦官凍得直哆嗦,兩手揣在袖子里緊緊絞著,三不五時的朝仍舊緊閉的大門張望,不耐煩的抱怨:「時辰都快到了,怎麼還不將人犯拉出來送進囚車?」
似是死牢里的官吏聽見他的抱怨,大門緩緩打開了,四名差役小心將今日要行刑的死囚押送出來,迎向了前來接引的宦官。
「快送進囚車,莫耽誤了時辰!」宦官態度惡劣的命令,手還在袖子里不斷搓著。
他斜著眼睛看犯人從他面前走過,這個曾仕途坦蕩、風光加身的男人,這個曾同時兼任都察院御史與太醫院院史的傳奇高官,卻要被押往刑場,接受火刑的裁決。
誰能想到呢?
誰也想不到,就連大燕國的九五之尊,也沒能想到他的愛卿竟會協助鄭國公謀逆,殘殺同僚,害死那一個個股肱之臣。
宦官想想他的惡行,便氣得恨不能將他戳出幾個窟窿,語調變得極其刻薄:「季樘,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做了那樣的事,燒死你都是便宜的,若不是陛下還念了幾分君臣之情,判你一個凌遲都是罪有應得!」
季樘正要踏入囚車的那隻腳,緩緩收了回來。他望向宦官,嘴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問道:「吾妻呢?」
宦官瞪大眼睛看他。
「吾妻……吾妻呢……」他繼續問,如陷入了魔障似的,那笑容充滿了憧憬,如彩虹般美麗而恍惚。
宦官正欲叱罵,忽的聽見馬蹄聲靠近,仰頭一看,是一位御奉官帶著隨從已到當前。
這御奉官帶了皇帝的口諭,當即冷冷對季樘道:「季樘,陛下念在你曾為大燕社稷出過力氣,特此恩准你能與夫人一同行刑,季夫人給你送來了。」他說罷,朝隨從一揮手,隨從將一團白布扔到季樘面前。
季樘在白布落地的前一刻,眼中閃過漫天恐懼,他猛地前沖,被毒打而染血的雙膝直接跪進冰冷的雪地。而他如願接到了白布,急切的將之打開,接著眼中的恐懼化作驚喜,彷彿忘卻了冰冷和疼痛,熱淚盈眶道:「如煙!如煙!」
白布里裹著的是一具白骨,是一位早已化作枯骨的美人。
皇帝下令將她從墳里刨掘而出,帶給季樘,允他在愛妻的陪伴下踏入黃泉。
「如煙、如煙……」季樘哭著抱緊白骨,被送上囚車,沿著永安長街去往刑場。風雪變得急迫而冰冷,圍觀百姓們罵聲滔天,那些爛雞蛋、爛菜葉源源不斷的砸在季樘身上,而他卻沉浸在幸福的笑容里,緊緊箍著懷裡的白骨,一切都與他無關,與他無關……
那一天,狂風揚起漫天霰雪,如霧氣般模糊了刑場。
但柴火堆卻猛烈的燃燒著,烈焰和濃煙中,季樘穩穩坐在那裡,像是與熟睡的愛妻相擁,忘記了生死和折磨。
半城百姓都聚集在刑場下觀看、怒罵,即便濃煙嗆人,也擋不住他們凄厲的控訴。
所有人都在鞭撻季樘這個無恥的畜-生,唯有角落裡站著的一個小男孩,眸底映著衝天的火光,抽泣道:「爹……娘……」
***
「臨霄!臨霄!想什麼呢?」
冀臨霄耳邊,有人帶著笑意詢問。
接著一把摺扇被伸到他臉前,扇面上題的《山居秋暝》隨著摺扇主人的動作而在他眼前晃起來。
冀臨霄猛然回神,看向摺扇的主人,斂去眼中怔色,嚴肅道:「詠清,剛才說到哪裡了。」
樓詠清收回扇子習慣性的給自己扇風,眼睛睨向冀臨霄,有點詫異自己這好友剛才是怎麼了。
他們原本在翻看案卷,討論近期發生的三起連環兇殺案,冀臨霄也一直很認真。可一提到這三起離奇案件中都出現了一位舞妓,冀臨霄就忽然靈魂出竅,神遊太虛去了。
類似的事情不止一次,樓詠清細細思索,想起從前和冀臨霄在一塊時,只要提到或見到舞妓,冀臨霄總會表現異常。
樓詠清嘗試著問道:「你是不是對舞妓這類群體有偏見?是她們惹了你?還是你在我所不知道的情況下欠了一屁股風流債?」
冀臨霄頓時沉下臉色,剜一眼樓詠清,將手中案卷拋給他:「繼續討論!」
「老嚴肅,開不得半點玩笑,沒趣。」樓詠清嘴上抱怨,手上卻放下摺扇,繼續執起案卷認真查看,邊看邊道:「從月初開始至今,短短二十三日,中書省郎中張大人、參將裴將軍、吏部主事劉大人相繼被發現死於府中,屍體無任何傷口,排除自殺與下毒的可能,更像是無端猝死……瞧瞧這蹊蹺的,連我門生手下最老道的仵作也驗不出怎麼就猝死了。」
樓詠清口中的門生,正是剛剛接管此案的大理寺卿李彬。三名重臣離奇死亡,屍體除了沒有呼吸和心跳脈搏,竟是與完好的活人無異,就猶如被無常鬼直接勾走了魂,軀殼還好端端的躺在那裡。
這案件太詭異,李彬也壓力極大,樓詠清心疼自己的門生,便抽空拖了好友冀臨霄過來,重新梳理案卷,看能不能幫李彬找到些被遺漏的蛛絲馬跡。
冀臨霄神色肅然,右手食指敲在綠檀木案桌上,一下一下,無規律的作響。忽的響聲停住,他問樓詠清:「這個舞妓,京兆尹那邊可有仔細審問過?」
「審問過,都審問過兩次了。」樓詠清聳肩道:「那三名重臣在死前的幾天都曾請她過府獻藝,她能不可疑嗎?只是京兆尹堂審她兩次都不順利,這才呈遞給大理寺接手。按照本朝規矩,嫌犯若是被提審三次還不能定罪的,就要暫行釋放了,要不怎麼說李彬壓力大呢?」
「這規矩不合理,大奸大惡之人,沒那麼容易露出破綻。」冀臨霄道。
樓詠清搖頭苦笑:「若連個小小舞妓也有這等本事和心機,我真要佩服的五體投地。不管怎麼說,主觀判斷是不能被代入審案的,你也收起對舞妓的偏見為好。行了走吧,那舞妓差不多該到了,咱們幫幫李彬去。」
冀臨霄放下案卷,同樓詠清去前院的大理寺正廳,幾乎兩人剛到,就聽差役呼喊:「軟紅閣舞妓織艷到!」
樓詠清把冀臨霄拉到側堂,拿扇子挑開遮擋視線的珠簾,順便用目光安撫了座上的大理寺卿李彬,還不忘含笑評論:「軟紅閣,織艷,這名字倒是不錯。聽說織艷姑娘在秦樓楚館頗有名氣,是個冷艷妖冶的美人。嘖嘖,還挺期待的。」
冀臨霄斜了他一眼,慣看不上他這嘴上風流的德性。視線穿過珠簾望向大門,門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冀臨霄虛著眼睛,目不轉睛盯著大門,直到望見一名女子走了進來。
在看到那女子的瞬間,冀臨霄才知道樓詠清所言不虛,即便是自己這種和女人打交道僅限於公務的男人,都有瞬間的失神。
如果說她美,的確,但美麗遠不及她的冷艷妖冶。
帝京女子追捧繁複奢華的髮髻,她卻披散烏髮,只在臉側綰一個小髻;帝京女子喜畫粉面桃妝,她卻濃妝艷抹,厚重的眼妝透著股濃烈的妖氣;帝京女子視肌白為美,她卻白的病態。
她緩步走進,腳踝上拴著的兩串紫色鈴鐺叮叮作響,一襲紫衣曳地,她站定在堂中,慵懶的隨手撩動髮絲,倒月型的眸子掃了眼座上的李彬,唇角綻放出厭棄的笑。
說不出為什麼,就像是她身上長出了看不見的蛛絲似的,扯著旁人將目光鎖在她身上,怎也移不開。
冀臨霄的視線在她身上緩緩移動,落在了她開敞的衣領位置。那鎖骨的形狀優美又誘.惑,鎖骨處畫著一朵橘色的花,一半盛放在鎖.骨以下的位置,另一半沒入被衣衫遮住的胸.部。
當冀臨霄下移的視線觸及她隱隱露出的深溝時,他心中一震,登時回神,接著便惱怒於自己的非禮而視,黑著臉錯開目光,道:「傷風敗俗。」
這聲音很低,卻被夏舞雩聽到了,娥眉的尾端微微上翹,有些詫異的望向珠簾。平日里罵她傷風敗俗的都是女人,怎今日這話竟從個男人嘴裡說出來了?
不過,這與她無關。
她漠不關心的一笑,眼角勾起萬種風情,卻似在冷嘲熱諷。
冀臨霄被看得耳根子又一熱,厭惡道:「這般傷風敗俗,成何體統。」
樓詠清忙在此時咳嗽兩聲,用眼神示意李彬,趕緊開始堂審吧。
隨即,李彬抄起驚堂木拍在案上,喝道:「嫌犯織艷,還不跪下!」
「是。」夏舞雩回眸答道,緩緩跪下,她的聲音甜中帶冷,冷中帶邪,沒有任何的懼意。
這副樣子讓冀臨霄直皺眉頭,心道:離經叛道!果然不是什麼良家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