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Chapter 87 清湯陽春麵
送走黃文娟,浦江的雨季也來了。
淫雨纏綿不斷,令人心情陰鬱,每天踏著雨水而來,踩著雨水而去。辦公室里中央空調二十四小時不停機,玻璃上仍蒙著一層水汽,教人覺得濕噠噠的,渾身粘膩。
在這樣潮熱悶濕的天氣里,惟希連接兩件車禍死亡事故調查,一起發生在高速公路,一起發生在市內十字路口,都是天雨路滑,車速過快,為避讓前車和行人導致車輛打滑,導致的車毀人亡。
雖然有交警方面出具的事故鑒定報告,惟希仍需按程序走一遍,核驗車況、路況,死者信息及屍檢報告,確認無誤后才能簽字上交。
兩名在車禍中死亡的投保人,一人五十歲,駕齡二十年,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司機。據悉當晚從外地趕回浦江,只為能趕在零點前到家,為妻子送上生日祝福。可惜他的駕駛經驗並不能使他遇見卡車違規變道時及時剎車轉向,導致座駕與卡車追尾,當場死亡。
每當看到此類報告,惟希都生出人世無常的感慨來。
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生命會戛然而止。、
也是這種時候,她才更加想念衛儻,想念他們在一起的時光。
惟希數著台曆上的日子。
衛儻與雷霆保全兩位高管和幾名技術人員前往美國參加全美國際安防展,了解最新數字監.控、網路監.控系統,並洽談引進頂尖遠程監.控、防盜、個人防衛系統和生物識別技術事宜。
商談得並不順利,因政.策關係,大多最新高精尖技術都有對華出口限制。
在艱難洽談業務之餘,衛儻每天都留出半小時來同惟希視頻通話。
她的白天,他的夜晚,隔著太平洋,通過網路,兩人交換彼此一天的經歷。
「……剛滿十八歲,父母送他一輛保時捷跑車做生日禮物。當晚中雨,他在十字路口與另一輛快速行駛的汽車相遇,對方司機酒後駕駛,完全沒有一點避讓行為,他不得不猛打方向盤試圖躲避,結果被十字路口闖紅燈駛來的土方車連車帶人撞得粉碎……」惟希輕嘆,才十八歲,「父母直到在太平間看見他支離破碎的屍體,都不願意承認他已離他們而去的事實,兩個五十歲的中年人痛哭流涕,教人看得心酸。」
衛儻不想讓心緒低落的惟希知道自己此行並不順利,只揀展會中的趣聞與她分享。
「靜脈識別技術已甄成熟,成為市場發展新趨勢,未來將可能通過對手指靜脈的生物特徵採集,分析比對確認身份,相比指紋、掌紋,有更保密的不可複製性。電影里通過酒杯套取指紋,從而騙過門禁的事將很難發生。」衛儻微笑,「當然,想讓別人用自己的指紋代為打卡,也成為泡影。」
惟希笑問,「真遇到過這樣的事?」
遠隔重洋的衛儻點點頭,「懶覺睡過頭,路上堵車,宿醉不想上班……有各種理由令人想通過這種方式欺騙指紋識別機。」
「忽然覺得我們公司還是很人性化的。」惟希失笑,至少大老闆姚軍並不要求指紋打卡,也不硬性規定坐班,他們理賠調查部門的自由度是相當高的。
「我的公司也很人性化哦。」衛儻介面。
惟希想一想,搖頭,「萬一吵架,還要在公司里大眼瞪小眼,太尷尬。」
衛儻回想兩人戀愛至今,竟然還沒有吵過架,也無從得知吵架后是何種情形。
「家父家母吵架,從不隔夜,」衛儻回憶父母之間的相處,「家父多半會躲進廚房悶頭喝一杯苦茶,一杯茶落肚,火氣差不多也消了,轉身就會削一盤水果,端進卧室去向家母賠禮道歉……」
衛儻俊朗的眉眼間帶著一點點笑,「水果務必切得整齊漂亮,最好不只一個品種,態度要誠懇,語氣要溫柔:我錯了,別生氣,來,消消氣,吃點水果。家母總會冷眼相對,家父則鍥而不捨:吃一塊,蘋果/芒果/西瓜很甜的,基本上最後就是他們並肩坐在一起吃水果結束每一次的爭吵。」
惟希想象沉默寡言的衛爸爸與爽直開朗的衛媽媽吵架的情形,忍不住微笑。
衛儻在那一頭看見她的笑容,「如果我們吵架,你不可以氣沖沖一個人跑開,要給我立功悔過的機會。」
「萬一是我惹你生氣怎麼辦?」惟希想得頗遠。她嘴不甜,性格也不算可愛,又常常出差,好像實在不是一個完美的女朋友。
「萬一你惹我生氣啊……」衛儻沉吟,「那,你就倒一杯溫水給我,我喝下去,就什麼氣都消了。」
「要求實在不高。」惟希哈哈笑。
衛儻見她恢復好心情,眼裡流過溫柔笑意。
趁周末難得雨止放晴,惟希回老房子探望父親。
祖母又住到農家生態莊園去了,美其名曰:避暑,實則是嫌棄沒有牌搭子可以搓麻將,另外也不願意叫兒子徐愛國每天管頭管腳,操心她的飲食起居,寧可在農家樂里同牌搭子們搭伴,日腳還過得更有趣味些。
惟希勸不動祖母留下來,老人家笑嘻嘻地,「你什麼時候結婚,阿娘什麼時候回來。」
說罷一邊嘆氣,一邊拿眼睛覷她,一副「你看著辦」的表情。
惟希哭笑不得,「萬一我單身一輩子您難道就不回來了?」
老祖母大力點頭,「回來又沒事可做,多厭氣!」
惟希妥協,「曉得了。」
老人家轉過身便朝徐愛國眨眼睛。
惟希哪裡不知道二老所思所盼所想,只是她跨不過去的,是她心底里的那道坎罷了。
與父親吃過飯,惟希同祖母講電話。
祖孫倆喁喁絮語,一通電話能講足半個小時。
「包副總前前後後在這邊大概也就三個月,又被調回總公司去了。」
「是那個總要請你吃排頭的副總?」老太太耳聰目明,思路十分清晰。
「大概惡人自有惡人磨罷,他來折騰我們,自然也有人去折騰他。」惟希漸漸願意同父親祖母講一些公司里無關癢痛的八卦。
祖母在電話彼端感慨,「害人之心不可有。他做事不留餘地,別人當然也不會留情面給他。」
又笑呵呵地問,「珮珮打算旅行結婚,你曉得伐?」
惟希搖頭,「這麼快?」
感覺珮珮離婚也不過是一年前的事。
老人家嗤之以鼻,「快什麼快?沈正樹不是剛一離婚轉頭就娶了新媳婦?!珮珮隔一年才結婚,很客氣了!」
惟希聞言大笑,「阿娘說得對!是我迂腐了。」
老人家舊事重提,「你呢?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惟希一噎,「……」
祖母假意生氣,「阿娘上歲數啦,想抱重孫,不曉得還要等多少年,唉……」
徐愛國在旁敲邊鼓,「趁年輕趕緊生孩子,我們老的還能替你照看。」
惟希駭笑,她本以為開明如父親,不會說出如此俗套的催生宣言,隨即一挑眉,「有重孫抱就可以?」
二老齊齊應是。
「不結婚也可以?」惟希又問。
「??」二老啞然。
「反正有寶寶給你們玩,結不結婚應該無所謂罷?」惟希笑眯眯。
祖母先是一愣,隨後負氣說,「儂格小囡!好了好了,我不催了你,隨便儂!勿講了,再會!」
惟希趕緊補救,「總要先有人向我求婚,願意娶我啊。」
祖母輕哼,「不要哄阿娘,阿娘不經哄,要當真的。」
「不哄不哄,實在不行,我去求婚,好伐?!」
「你要說話算話!」老人家口氣倏然變得輕快。
「算!」惟希大力點頭。腦海里浮現自己跪地向衛儻求婚的畫面……實在太震撼了,沒眼看。
在老房子吃過父親親手做的番茄鮮蝦麵疙瘩,搭配自家腌制的清脆青瓜,惟希陪著父親牽上花花出門散步。
徐愛國在晚風中輕聲問女兒,「囡囡,你實話同我說,究竟為什麼不願意結婚?」
惟希愣一愣。
為什麼不願意結婚啊……
徐愛國不等女兒回答,輕輕嘆息,「是不是因為我同你姆媽的婚姻如此失敗,你看在眼裡,聽在耳中,記在心底,所以對婚姻有所抗拒?」
是這樣么?惟希自問。
「也不全然是因為你是和姆媽的關係。」惟希望著父親皺紋漸生的側臉,「您不要責怪自己。」
徐愛國微笑,這是他的女兒,即使在他與王超英的婚姻關係當中,令她受了那麼多委屈傷害,她都未曾怨怪他這個父親。
「我和你姆媽……也有過幸福時光。」徐愛國不擅於同女兒推心置腹,但他在這長雨暫歇的傍晚,很想對女兒說一說他從來沒有對她吐露過的往事。「那時候你剛剛出生,又小又軟,你姆媽休完產假就上班去了,每天早晨都捨不得出門。晚上下班回來,有時候你已經睡了,她能趴你小床邊上看著你好久……」
徐愛國回想曾經的美好時光,「等到你三歲,你姆媽天天早上和你手牽手,一同步行去幼兒園,你身上穿著她親手給你做的小裙子。她的手特別巧,會自己駁樣子做衣服,又結得一手好絨線,你小時候穿的毛衣全都是你姆媽看著雜誌上的樣子自己織的……」
惟希挽住父親手臂,一手拉住狗繩,不讓撒歡的花花跑太遠,「我隱約還記得一些。」
夏天王女士下了班,兩母女會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席榻上,王女士搖著手中蒲扇,一邊驅趕蚊蟲,一邊為她扇涼,講故事給她聽。只是這記憶太迢遙,隱沒在時光深處,被王女士的所作所為一次又一次抹殺,所剩無幾。
徐愛國拍拍女兒手背,「她固然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好,但她曾經全心全意地愛過你。她後來……是病了。你別因為心裡怨怪你姆媽,就否定這世界上還有幸福美滿的婚姻。」
「我沒否定……」惟希氣弱。
徐愛國笑一笑,「因噎廢食,會錯過很多美好的事物。」
父女二人散步回家,惟希與父親道別,驅車回市區。
徐愛國望著小小甲殼蟲汽車消失在視線中,取出手機,翻出衛儻電話。
「小衛,我是徐伯伯,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新的一周,衛儻歸來在即,惟希工作之餘,暗暗琢磨著菜譜,打算做一桌好菜為他接風洗塵。
唐心也自有事忙。
方可翰經歷唐心在地震中與他失去聯繫一事,忽然下定決心,提早結束他四海為家登山探險生涯,安定下來,目前已在浦江購置房產並準備開辦一家攀岩俱樂部。
唐心閑暇工夫都與老方同進同出,看場地談租約討論裝修風格,忙得不亦樂乎。朋友圈裡偶爾也開始上傳賣相還過得去的菜肴,配上她捧著盤子端到老方嘴邊請他品嘗的照片,生活自有一番趣味。
曹理光案已有初步結果,因他犯罪情節嚴重,犯罪手段惡劣,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並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與此同時,周汶一案也開庭審理,檢方以故意殺人罪提起控訴,辯方則出具醫學報告稱被告罹患精神疾病,因無法懷孕而長期抑鬱,案發時處於精神失常狀態,以此要求判其無罪。控辯雙方就周汶是否精神失常各執一詞,展開拉鋸戰,僵持至今,仍無結果。
惟希在新聞里看見這條消息,付諸淡淡一笑。機關算盡太聰明,把所有人當傻子,自以為能將法律玩弄於鼓掌之間,周汶實在是想得太美了。
下班回家途中,惟希在公寓附近的麵館吃一碗老闆招牌陽春麵。
一碗面端上來,湯色清透,上頭碼兩顆雞毛菜、幾縷蛋皮絲,撒一小撮蔥花,再澆一勺豬油,湯清味香麵條筋道。並不是什麼山珍海味,淳樸簡單,卻教人心生歡喜。
一如她和衛儻現在的生活。
惟希微笑,吃完面去旁邊的菜場買半扇豬肋排,一袋鮮活青口貝,拎回家打算將豬肋排腌制過夜,青口貝用海鹽水浸泡一晚,吐清泥沙。
當她用指紋打開門鎖,推門而入,燈光卻並未如同平常那樣隨即亮起時,惟希不由得微微愣神。
偌大客廳燈光俱滅,只余燭光點點,空氣中隱隱有暗香浮動,男歌手綿長深情的聲音在耳邊流淌。
我怕來不及
我要抱著你
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迹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氣
為了你我願意
……
惟希看見衛儻站在客廳中央,朝她伸出手。
再沒有什麼比這個穿淺灰色襯衫牛仔長褲英俊硬朗得如同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像般的男人更教惟希無法呼吸,她手中的購物袋不自覺地落在玄關處,整個人像被磁鐵吸附的磁石,走向衛儻,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裡,一如她將自己的心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
他手上稍稍用力,便將她拽進自己懷裡,輕輕擁住不放,面孔貼住她的額角,隨著音樂微微擺動,在她耳邊低聲哼唱:
動也不能動
也要看著你
直到感覺你的發線
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視線變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讓我們形影不離……
他聲音低沉,震動她耳膜,所有情緒化成一道輕淺的嘆息。
害怕,猶豫,遲疑,全都抵不過這一場火花四射的交纏。
他們親吻,迫不及待地脫去彼此衣衫,皮膚貼著皮膚,緊緊交疊,似要嵌入對方的骨血中,融為一體,再不分離。
他遒勁健碩,她細膩柔韌,渾然合一。他低沉的哼唱化為喘.息,與她的呻.吟交織在一處,呼吸交融,高.潮迭起。
當這一切結束,余.韻漸消,衛儻橫抱惟希,返回卧室,溫柔地將她放在床上。
惟希頭髮微濕,沾在臉頰頸背上,他伸手為她輕輕拂開濕發,啜吻她的耳垂,在她半昏半沉時候,握住她的手。
「聯繫不上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衛儻垂睫望著她的側顏,「我害怕當你老了,頭髮花白,睡意沉沉時,我不能守在你的身邊,細數歲月留在你臉上的印痕……」
他自枕頭下摸出小小一枚簡單樸素白金六爪鑲嵌一顆小拇指甲大淡粉色不規則六面半透明石頭的戒指,戴在她左手無名指,吻一吻她手背。
「嫁給我。」
她似睡未睡,聞言,輕輕應道,「好。」
空氣中那道淳厚的男聲仍在深情淺唱: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
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這裡
就是生命的奇迹
……①
一切靜謐美好。
惟希在沉沉睡去之前,嘴角帶著微笑,在心裡悄悄說,
「我愛你,衛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