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3章
失重感來得毫無預兆,地面如拼圖板在羅平陽腳下片片剝落,六星獵人驚呼一聲,只來得及抓住手邊最近的事物。待到發現自己攥緊的只是錘柄上的鐵鏈時,他的腳下已經不剩半片完整的支撐物了。
懸空的同時,多年獵人生活練就的本能便接管了身體。羅平陽勉強蜷起身子,把頭深埋進臂彎里,和著崩解的水晶層一道墜落,聽天由命般閉目靜待落底的瞬間。誰料墜落感只維持了短短一瞬,獵人手中的鐵鏈卻忽地繃緊,鏈齒生澀地摩擦幾下,於間不容髮之際堪堪將自己吊在了半空中。
「上來!」
羅平陽仰起頭,只依稀辨認出莫林罵了句什麼。執事長面容扭曲,聲音隱沒在隆隆的裂石聲中,數秒前還縛在身上的鏈錘,不知何時被對方抓在了手裡。昔日的戰友伏身在一塊巨大的岩板上,手腳並用地摳住岩縫,右手還不忘死死抓著錘柄,將羅平陽吊在腳下幾米處。
「你……」
「想死嗎?還不上來?」叛逃獵人將鐵鏈挽成結纏在手腕上,又加重了一遍語氣,惡聲催促道。
眾人所在的山體是中空的,意味著在眼前的塌陷停止之前,沒有一處地面能給獵人們做避難之用。莫林足夠幸運,身下的山岩板塊足有數百米方圓,傾覆的速度明顯慢上不少,但距徹底陷落也只有數秒之遙。被老友連聲厲喝,羅平陽這才如夢初醒,暫且打消了腦子裡紛繁的念頭,循著鐵鏈卯足力氣向上攀去。
六星獵人才抓穩岩壁,莫林便不由分說地將戰錘塞進了對方懷中,將酸軟脫力的手臂解放出來。羅平陽喘息之餘放眼眺去,浪潮般的煙塵從雪山各處升騰起來,視野中塌陷的範圍竟是覆蓋了大半座山峰。兩人的四周,大如天碑的水晶岩壁一邊凹折進山體內部,一邊在相互碰撞中碎裂成更小的板塊,雪山從頂部向四周層層塌縮,由是隱隱現出火山口般的環狀凹陷。海量的山石爭先恐後地充填進火山口之中,恍若一池散發著熒光的滾滾岩漿。
「獵人榮耀在上……」羅平陽所懸的孤岩正在「火山口」的內壁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墜進去。六星獵人和莫林對視一眼,不分先後地低喝一聲,沒命地往更高處爬升。
「阿林!」鉤索自羅平陽的斜下方飛來,「叮」地一音效卡在了獵人腳下不遠處,柏邶接連踩落幾塊石板,終於在安全的落腳點用盡之前趕上了同伴。白衣獵人雙腳在空中虛踏一步,身體如蝙蝠般向上滑翔了數米,堪堪落在六星獵人身側:「太好了,你們都沒事……」
與天搏命之際,羅平陽根本無力開口,只在見到柏邶肩頭略顯萎靡的安菲尼斯時,臉上的猙獰才稍稍緩和了些。山崩方起的時候,柏邶和莫林便被地裂隔開,縱使擁有龍人的體魄和反應能力,逆著滾滾的石潮而上顯然也不是毫髮未損。叛逃者獵裝上的晶沙和血暈混成一片,不知傷到了何處,又有多少包紮不久的創口崩裂開來。
「這塊石頭撐不了多久!」莫林一縮脖子,避開一顆水桶大小的流石,眼神求助地朝老艾露投去,「安菲——!」眾人所在的地板驟遭碰撞,登時綻開數條猙獰的裂痕,下墜的速度又加快了幾分。
「嘁……」安菲尼斯恨恨地咬了咬牙,雙眼卻早已在漫天的飛石中尋找起來,「三點鐘方向!」
獵人們循聲望去,右手邊正是一片青黑色的岩台,不知為何沒有被天災的能力同化為脆質的水晶。岩台接連受了幾記流石的撞擊,不知還能穩定多久,但眼下四人卻已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不行……」羅平陽匆匆瞥了一眼不斷升高的岩台,「我們跳不到那麼遠的!」
「有我在就可以——」柏邶往山岩的方向挪動了一大步,一邊估量著雙方之間的距離,一邊舔了舔嘴唇篤定地道,「數到三!」
跳起的瞬間,羅平陽便覺獵裝的后襟被一隻大手強硬地拽住了。柏邶的力量大得出奇,生生將傳說獵人的躍勢提升了一倍有餘。漫天紛亂的飛石彷彿殺機重重的迷宮,四人在空中化成了一道首尾相銜的弧線,竟是險之又險地接連避過了幾輪石雨,直奔終點而去。
白衣獵人率先重重地砸落在岩台上。龍人將肩頭的安菲尼斯甩脫出幾米,自己更是沖勢不減,在岩台上滾了幾圈,直撞到岩壁才算停下。落地的莫林試圖翻滾卸力,卻還是在巨大的慣性下失衡仰面摔倒。執事長來不及調整氣息,就見一方晶亮的巨石在自己眼前猛然放大。他心下一寒,拼盡全身的力氣側身滾開,合抱粗的六稜柱從上方墜落,在莫林耳邊砰然崩裂,好懸沒有將叛逃獵人的頭顱一擊杵碎。
羅平陽失了一條腿,平衡能力本就不濟,在半空中就已是搖搖欲墜,好容易半個身子勉強搭上石台,卻適逢巨型水晶砸落,石台猛地一震,眼看著便要從邊緣滑落下去。老獵人掙扎著險些呼號出來,只見莫林的臉驀地出現在頭頂。執事長的臉上儘是被碎石划傷的血痕,伸出手不假思索地扣住了六星獵人的手腕。
柏邶被山壁撞得七葷八素,也只是較莫林稍晚了一步,兩個叛逃者一左一右地吊住羅平陽的手臂,將老獵人合力拽上台去。四人肩並著肩,緊緊靠到崖壁邊上,一口氣才算真正松下來。
「丟人……」莫林的喘息聲幾乎要蓋過漫天的滾石聲了,卻還是嘴角微揚,半是揶揄地瞥了一眼羅平陽道。
六星獵人粗喘著張了張嘴,道謝的話就此卡回了喉嚨里。確認過安菲尼斯無恙,他雙目游移起來,警惕著周遭每一塊可能靠近的飛石:「接下來怎麼辦?」
老艾露沒有言語,而是仰起頭,一雙綠眸朝昏暗的石壁頂端投去。
幾分鐘后,三具鉤索不分先後地搭上了山壁頂端。安菲尼斯率先攀上崖頂,皺著眉頭狠狠揉了揉嗡鳴不已的耳朵。獸人出眾的聽力此刻反而成了累贅,山崩只持續了數十秒,老艾露卻像是站在全速運轉的螺旋槳下數個小時般煎熬難耐。羅平陽緊隨在安菲尼斯的身後,借著繩索歪歪斜斜地滾上了山頂,仰躺著歇息了幾秒,才爬起來喘息道:「你還好嗎?」
「挨過這種陣仗,大概只要還喘著氣,都能算做『好』吧。」天色漸晚,安菲尼斯的目力反倒更加清晰起來。整座山體在崩塌的洗禮下憑空矮了近三分之一,黑星雙子和柏邶一行接觸的位置本是山腰附近,眼下卻赫然變成了山頂,地形改變若此,讓方才脫險的兩個頂級獵人恍若置身夢中。
莫林身材矮小,全力之下也最後一個才爬上纜索的盡頭,不料迎接自己的卻是一柄粗重的戰錘。重鎚「咚」地一聲倒豎在山崖上,錘鋒正對著執事長的眉心,叛逃者順著錘柄向上望去,羅平陽的臉色鐵青,汗水和沙石混成一片:「這一出也是死神之眸的手筆?」
「非要把我吊在這種地方問嗎?」莫林晃了晃手中的鉤索、見對方無動於衷,他又長吐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道:「胳膊脫力了,會掉下去的。」
被六星獵人拽至平地上,兩個叛逃者又在黑星雙子圓瞪的眼神下解開鉤索,逐一丟到遠處,羅平陽握緊戰錘的手才緩緩鬆開。劫後餘生的四人誰也沒有再起戰鬥的心思,莫林就這麼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揉弄著自己幾無知覺的臂膀:「就算我們搞得出這種程度的動靜,也不會蠢到把自己牽連進去的——是古龍,我也沒料到那傢伙事到如今,居然還保留著這麼強的力量。」
「驅使你那台鐵疙瘩挑釁天災的時候,你們就該料到的。」羅平陽聲音冰冷,不掩心中的急意和怒意。雪山崩解,自保之餘,老獵人更擔心的是留在山上的孩子們的安危。災難來得急猛,六星獵人並沒有看到小獵團的求援信號,此刻的他只能向獵人先祖祈禱年輕人們運氣不錯,沒有盡數覆滅在亂石堆之下了。
「不用費神去找了——」羅平陽眼神遊轉,面色焦躁,像是在尋覓著什麼,執事長卻是會錯了意:「零號不會被這種攻擊輕易破壞的,龍機兵的強大之處,可遠不止你看到的這麼多。」
「反倒是那頭雛龍,連寄身的巢穴都不惜破壞,看來就算沒有徹底失去戰力,恐怕也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戰鬥大概很快就要結束了。」柏邶帶著滿身的傷口,倚靠在執事長身邊坐下來。
叛逃者二人的補給早在災難開始前就被收繳,羅平陽儘管不願,念在白衣獵人兩度救過自己性命,此刻又凄慘異常的份上,還是丟給了對方些恢復用的什物。柏邶虛做了個乾杯的動作,將回復劑一飲而盡,隨即拆解替換起身上被血水洇透的繃帶來:「阿陽,安菲,看過這場戰鬥后,我相信你們差不多也該明白要站在哪邊了。」
「獵人世界從來只有一邊可站,死神之眸才是選錯了隊伍的傢伙。」安菲尼斯低哼道。
老艾露登臨山崖,俯身朝天坑的內部望去。山峰並沒有被徹底化為廢墟,崩塌的山岩在天災的意志下隱隱聚合成拱形,比起毫無章法地破壞環境,初生古龍更像是在將山石凝結成堅固的罩,保護著更下方的事物。
雛龍或許只是暫避其間稍作喘息而已,並非如柏邶所言全無一戰之力。但對於最古者來說,這也已經是明顯的示弱表現了,縱觀安菲尼斯所有目睹過的戰鬥,還沒有哪個獵人隊伍能將天災強者逼迫至此。
「我有個主意。」莫林清咳一聲,不避老艾露手中兵刃的寒光,徑直靠到山崖邊來。
「怎麼,這場災難結束,就隨我回洛克拉克領罪嗎?」
「當然不是——」
漫山碎裂的水晶有如無數只活躍的雷光蟲,各自散發著瑩亮的光斑,將整座山體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藍暈,彷彿群山之間藏匿著的通向黃泉的燈塔。莫林伸出手,似乎要將眼前的光斑攥進手心:「『冥燈龍』——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
…………
封塵將雙眼睜開一條縫隙,卻被入眼斑斕的眩光逼得重新閉上。獵人的額角痛得厲害,想是墜落時撞到了什麼鈍物。他痛吟一聲摸向額頭處,在頭盔的外甲上觸到了一塊淺淺的凹痕,萬幸沒有挫傷,但耳畔隨之而來的嗡鳴聲卻惹得年輕人一陣噁心。龍語者掙扎著翻了個身,雙手撐在光滑的地面上,望著水晶層中自己狼狽的剪影接連乾嘔起來。
震蕩過後的癥狀逐漸緩解,封塵吐掉口中的酸苦,喘息著收斂起心神。記憶中彼時在山坡上,一行三人被古龍及身的瞬間,自己就被強烈的風壓震得暈了過去。半昏半醒之間,獵人還能依稀感覺到天災馱負著自己向山頂移動。他印象中的最後一個場景,正是幼龍縱身躍進山頂的洞口之中。
「獵神在上……」心緒至此,封塵一個激靈,下意識地仰頭望去,不由得失聲喚道。獵人自忖跌落進了雪山洞窟之中,但頭頂本該有的巨大天坑此刻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方水晶質的蛋殼狀巨大拱頂。海量的水晶封死了獵人的來路,漫天的藍色眩光也正源自於此。視野被彷彿星辰宇宙般的斑駁晶光所充斥,龍語者頓時怔在原地,半晌竟是自嘲地笑了一聲:「我才沒死……」
雙眼逐漸適應了洞窟的光線,封塵環顧四周,視線之內並不見一個出口,藍色熒光籠罩的範圍外還似有更寬廣的空間,這座洞窟想必是靠古龍種的能力生造出來的。年輕人還能留得一命,恐怕並非是運氣使然,而是新生天災刻意為之的結果。
「盧修?漫雲?」龍語者試探著呼喚,卻只得到一陣空洞的迴響。封漫雲先前被龍血所傷,此刻傷勢更不知惡化到什麼地步,一刻都耽擱不得。來不及探查自己身上的傷勢,獵人忍著遍身的酸痛站起身,打算先行探索一番。他下意識地朝後腰摸去,劍鞘內空空如也,單手劍在昏迷期間不知遺失到了何處。儘管周遭並無動靜,但想到有古龍環伺左右,洞窟內危機四伏,龍語者還是緊緊抓住了手邊僅剩的圓盾。
然而剛剛邁出一步,封塵的腳便不得不停在了原地。
龍語者的獵裝上,各關節處原本裝載著「飛人」部件的地方,一簇簇拇指粗細的水晶從獵具的縫隙處生長出來。硬質水晶將「飛人」殼體內的機括齒輪霸道地攪碎,須臾之間就變成了幾十塊廢銅爛鐵掉落下來。水晶有靈性似地沿著甲胄攀登而上,將獵人的腰囊和背包層層疊疊地包裹住,皮質束帶不堪重負,叭地一聲崩裂開,整包早已化作半透明的補給物砰然墜地,在封塵的腳下碎裂成晶瑩的細屑。
「該死……」封塵恨恨地咬了一下牙關,雙手盡量緩慢地抬至頭頂。身上的異象毫無疑問是古龍種所為,自己大概從蘇醒之前就一直沒有離開古龍的視線。一念及此,他不再掩飾龍腔,心緒如潮水般向洞穴各個角落散開:「你這傢伙是可以說話的吧!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
「澤諾·吉瓦,」洞內的輝光為之一暗,少頃,伴著略顯生疏的龍語,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穿越洞窟深處的陰影,徐徐出現在封塵的面前,「我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