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八節 治國之道必先富民
陳芝廷對農村問題很了解,農村窮困的原因他思考過很多。
有許多不對的地方,比如他認為現在大多數農民窮苦,是因為不良商賈的盤剝。
官府不收農稅,所以農民窮怪不得官府,那麼農民比過去沒見更富裕,這是為什麼,只能是因為商賈盤剝,農民種糧,糧商壓低價錢,農民種棉,棉商壓低價錢,而商賈販運到農村的各種商品則抬高價錢,一進一出農民就窮了。
這顯然還是傳統士大夫對商人的偏見,在一個開放性的商業社會中,都是自由競爭的關係,農產品價格低廉,不能說是商人的盤剝,因為農民可以選擇不賣,價格基本上還是遵循價值規律,當然個體農民跟糧商在經濟實力上的不對等,讓糧商擁有更大的市場話語權,這又是另一個問題。
官府是不在收農稅了,但不意味著農民就真的沒有交稅,因為政府徵收了太多的交易稅等間接稅,所以讓人以為農民不需要交稅,可實際上,糧商的交易稅成本最後都轉嫁給了農民,糧商繳的稅越多,就越要壓低收購價。
這些情況,陳芝廷這種文人是看不懂的。
因為間接稅隱蔽,去稅務機關納稅的人,並不是實際負擔稅負的人,因此會造成嚴重的財政幻覺,實際負稅人很難覺察到實際的稅負,不但沒有稅收痛感,反而還認為自己有負於國家,對於國家和政府生出無限的感恩戴德情懷。
現在的農民和為農民考慮的士大夫就是這種認知。
但這種錯覺是有好處的,那就是最廣大的農民因為不知道自己納稅,所以產生自己對於國家毫無貢獻的愧疚感,所以在所有的群體中,農民對政府最為認同,看不懂這個問題的文人們,罵政府各種問題,獨獨對政府不收農稅而誇讚不已。
看得透徹的政府財務專家們也不會就這個問題站出來闢謠,他們吃多了才會找罵,巴不得這個美麗的誤解一直保持下去呢。
只是讓商人背了這個鍋是朱敬倫沒想到的,而且聽陳芝廷說,鄉村普遍是這樣的認識,每每到了秋收時候,農民、地主都會因此跟糧商衝突,對價格不滿。
朱敬倫也沒有更正陳芝廷的認識偏差,不過他提了一個建議。
中國有完備的糧食儲備系統,在全國各地分儲了五億擔糧食,以國內目前的平均糧價二兩來計算,這是一筆十億的開銷。但事實上投入沒有那麼大,各地糧倉管理方法基本上是三年一換,一年新糧,一年陳糧,第三年發售。所以每年要替換的糧食只有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億多擔。
一億多擔糧食,價值三億,但這也不是凈投入。國家給了儲備系統足夠的政策支持,現在糧庫都是在以免稅的方式,從國外產糧國直接大批量進口新糧,一次進口規模大,加上免稅,糧庫的採購價基本上維持在一兩左右,相當於1.35庫平兩。
這樣每年總的採購投入不過兩億三千萬兩左右。不過陳糧發售總能收回一些成本,舊糧在市場上出售價格大概是新糧的三分之二,糧庫以批發形式向有信用的糧商成批出售,大概是半價的樣子,因此在出售環節損失的成本並不算大。
糧庫最大的凈投入是維持倉庫建築,運輸費用以及糧食朽壞的成本等等,這筆費用佔到糧食價格的十分之一,也就是只有一億兩左右,雖然是一筆龐大的開銷,但財政能夠支持。
其實就是不能支持也得支持,儲備糧一來備荒,一來備戰,這都是不能講究成本的。
但這筆支出確實太大,管理糧食又管理財政的戶部官員提出過各種建議,比如由各地的倉儲開辦各種酒廠,用陳糧釀酒。直接開養殖場,用陳糧餵豬牛羊。還有提議讓常平倉直接經營糧店,給他們特權,准許將舊糧按照新糧來賣的餿主意。
各種各樣的辦法,每年都會有人提議,而且很多都通過了,最後在朱敬倫這裡被否決。
朱敬倫很清楚,儲備就是儲備,這就是一個純粹賠錢的買賣,該投入就投入。想要投機取巧最後只會帶來惡果。
最讓他擔心的是,光是一個儲備系統,單純的糧食管理,就出現了各種名目繁多的腐敗問題,有跟糧商勾結,用陳糧當新糧賣的,這樣有三分之一的差價。有貪墨倉庫維修經費的。有虛報運輸費用的,將當地糧的運價報成外地糧的運價。有不動窩倒庫的,不進口新糧,用陳糧當新糧,只在賬面上做文章,就能騰出大筆經費來。
各種問題,每年都會查出來,每年都因此而殺人,真是帶血的儲備糧。
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為利益巨大,現在都這樣了,讓他進入經濟市場,那就更複雜,更有輾轉騰挪的空間,更難監察了。而且儲備庫是官場,是享有特權的。一旦開始謀利,對市場的衝擊是難以想象的。
而且官辦產業的效率,朱敬倫沒有任何信心,假如讓他們開養殖場,飼養牲口賺不了錢的時候,他們又會要求允許他們經營屠宰,加工皮革,還賺不了錢,就又會說開商鋪,到最後恐怕只會淪落為依靠特權炒作房地產等行業謀利了。
因為巨大的規模,政府只能任由這種產業一步步滾雪球下去,即便效率再低都不敢動。
相比每年一億的凈投入來說,朱敬倫擔心讓儲備糧庫經營產業,恐怕副作用更大。
現在可以微調一下,儲備庫主要是直接進口國外廉價糧食,大米是從南洋進口,小麥是從俄國和美國進口,雖說通過越來越大的船舶和鐵路規模運輸,極大的降低了成本,但對國內農民來說,其實相當於壓低了他們產出的價格。因為大方向上來說,每年三分之一的糧食是進口的,儘管投入市場的只是陳糧,可依然讓糧商有機會壓低價格。
如果能將儲備糧,從國外轉向國內,儘管採購價格會變高。但取消了三分之一免稅的糧食之後,國內糧價會上升,最終是農民和農業受益。從經濟學上來講,其實就是減少進口,保護了國內行業而已。
在戰略上來講,國內糧食自給自足十分重要,總是依賴進口,總不是辦法。
至於儲備系統開始以保護價收購國內糧食后,一來國內糧價升高,農民受賄,二來原本主要依賴國內糧食經營的中小糧商只能提高價格。短期內會造成進口減少,時間一長,大糧商還是會轉變為過去國家糧庫的角色,他們開始直接從國外進口。
造成的結果是,國家儲備系統將收購目標從國外轉向了國內,更加可控和安全。也更有選擇空間,一旦通過這種轉換,讓國內糧食生產能夠滿足要求,糧食從國外進口可以限制,提高關稅就可以了。如果不能滿足,五億擔的儲備糧,足夠維持一年的糧食安全。有足夠的緩衝時間。
另一個結果是,儲備系統不再從國外直接進口糧食,採購成本會大幅度上升,這部分成本就是農民的手藝。成本會由財政支出,最終轉嫁到全民頭上,可以說是全民來補貼農民。
當然減少進口后,會跟國外有貿易摩擦,但跟俄國和美國的貿易摩擦就沒少過,跟美國戰爭之後,美國人就在關稅問題上不斷做手腳,雖然不敢增加中國產品的進口關稅,可是向特定國家減免關稅還是可以的,比如他們大幅度降低了日本的生絲和茶葉關稅,導致中國出口美國這兩項產品劇減。俄國則是不斷提高工業品關稅,中國輸入俄國的絲綢下降,而且還跟中國搶奪蒙古和東北市場,通過各種特權,將晉商排擠出這兩個市場,也就將中國產品排擠出了這兩個市場。俄國的棉布、呢絨製品,已經壟斷了蒙古市場和黑龍江。
加上中國遲早要跟俄國開戰,減少對俄國糧食的依賴,這是必不可少的。
對陳芝廷而言,他卻可以以此為名,打出富民的旗幟,政治上收益甚大,會讓他很快就站穩腳跟。
現在所缺的,就是讓陳芝廷復出了。
尚書令是赫德,要讓赫德讓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他根基很不穩,但畢竟是尚書令,在官場上依然有錯綜複雜的關係,在現行制度下,動這一級別的官員,是很大的政治動作。
所以朱敬倫決定先跟赫德談談。
赫德十分識相,經過跟朱敬倫一番長談之後,他明白皇帝想讓他平穩辭職,他即便不同意,最後也不過是被罷免,自取其辱罷了。從陳芝廷來南京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尚書令做到頭了。當時他就考慮清楚了,犯不著對抗,除了帶來一些政治風波之外,任何人都不會有好處。主動退讓,讓他能夠帶著榮譽走,就是回英國也是衣錦還鄉。
但赫德還是有些不舍的,他是一個貪戀權位,或者說貪戀權力的人。好在朱敬倫給他留了餘地,特別任命他為中國政治總顧問,授予他可以對任何事務發表建議的權力,而且是直接傳達到皇帝耳中,過程中不需要經過任何人審核。
職位上依然位比三省,繼續按照尚書令的職務給他發放俸祿。
於是很快就出現了戲劇性的局面,赫德突然向皇帝提出了辭呈,理由是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而皇帝則再三的挽留,倆人經過一番「深談」之後,難以拒絕皇帝禮賢下士的誠意,赫德勉強答應繼續為中國政府服務,但只接受一個顧問身份,不打算繼續參與政治了。
於是皆大歡喜,接著陳芝廷被緊急復任,好似是因為赫德突然離開,皇帝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一樣。
陳芝廷上台後,第一時間發布了自己的執政目的,就是要富民。
不提他的施政綱領,僅僅是他本人上台,就足以得到一大批士大夫的支持。輿論上對他的支持力度超乎想像。讓赫德不由得感慨,他用盡了辦法,依然無法讓人接受他是一個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