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霧(改)
我趴在亞克的背上。準確地說,兩條寬寬長長的布帶將我牢牢捆綁在這個人的背上。一條從他左肩繞過我的背托起身體,另外一條從右肩穿過把我和他固定住,帶子在他胸前打成結。這樣我的姿勢雖然難堪,但是沒有被捆綁的血脈不通的感覺。他將行囊分成兩個分別固定在兩側,長劍插在行囊的外端。黑色的長袍包住兩個人,將我口鼻留在空處。我所要做的事情不多,其實只有在我需要的時候動彈一下就行了。
洞里的情況遠比想象中雜亂。從原來躺的地方五步遠開始,地上掉落了各種短箭、擊斧、錘槍,凝結成冰的血漿和碎甲片散落到處都是,洞壁上布滿各種划痕。沒有看到屍體,重物在地面拖痕一直延伸到外面的懸崖。在血崩漸漸平息的那段時間一定發生過極其殘酷的激斗,奇怪的是我毫無知覺。
不知道鷹眼有沒有受傷,我看著直直釘在牆上的一桿標槍。
外面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大雪早已停止,天色陰沉。遠方高處連綿山脊線上的細雪被山那邊的風倒灌捲起,雪霧飛舞與天色連接一起。群山的雪線下面霧氣騰騰。整個世界灰濛濛的一片。崖邊窄道往下的盡頭是一個斜坡,鷹眼倒拖著幾件有掩蓋氣息的奇怪氣味的長衣開始攀越。他一邊慢而沉穩地走著,一邊不斷抖動拖落身後的長衣掩蓋地面的痕迹,時不時站立起來伸出沾濕的食指判別風向。轉過了我們所在的這個巨大山體之後,他將掩飾用的衣服埋在深雪下面,開始全力加速行走,深而有規律的足印在身後雪地上逐漸延伸成了一條看不見的虛線。
陪伴了我三個月的疼痛感消失了,偶爾在記憶中有些觸動,如同深谷下隱約的迴響。血凝術確實神奇,我所有的感覺都如此的清新自然,甚至連靈之護衛也被奇怪地融合消失了。剛才經歷過的血崩假如沒有靈之護衛的話,估計我所有的記憶都將給抹去,那就徹底成了一個初生的嬰兒了,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皮亞路克幻化的精血徹底和他痴愛的古黛兒結合在了一起,和我結合在了一起,這對於他又是否是幸運呢?他的靈魂現在去了哪裡?
我不由獃獃痴想。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真正是一個人了,而不是由幾百個人拼湊起來的怪物。身體的深處還有些輕微的顫動,我知道那是血崩之後正常的現象,如同地震以後的餘震。我還會經歷幾次小的多的余崩,每次余崩的痛感將會越來越小,時間間隔將越來越長。那是以後的事情了,我既然能度過血崩,那些余崩算不了什麼。
我開始凝聚思覺去體味。令我驚喜的是,我靈覺與周圍元素的融合感回來了,身體里各種種族的部分完全融合——只是還是過於嬌嫩承受不了太大的壓力。比較奇特的是,身體內現在即保留了個種族的特性,又完全地融合在一起。我能感覺到水元素的能量一絲絲地被我的血液吸取,皮膚聚集著火元素的力量,其他部位也各自吸取著各種元素。而且它們之間被身體內一種奇怪而不受控制的力量牽引著自己相互融合著,並沒有任何那幾個長老所說的各個種族不適應的異狀。
可我找不到本原!
本應該是我生命本原的地方被一團奇怪的能量取代,不受我的控制卻又時時和身體內的元素緩慢地融合著。可我知道,隨著時間過去,即使現在吸取的能量如此微不足道,身體會慢慢強壯起來,能量會慢慢積蓄壯大。我終於恢復自由的感受了,我確實是一個人!可是我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了?所有的大陸上,或許只有我這樣一個怪人。
前面的鷹眼亞克依舊沉默著,和我印象中一樣。他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也不滔滔不絕,他只是根據需要說話。幾個月前的那段路程已經讓我有些了解他。他任何時候都不會輕易放棄,也不會做徒勞無益的事情。所以,除了有些奇怪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其他我不用多問,到了應該知道的時候他自然會告訴我。不過我對於他的韌性還是很好奇,他幾乎一刻不停地走了半天了,頻率還是那樣不緊不慢。我在他背後能感覺到他的肌肉骨骼的運動,他以一種奇怪的共振的方式進行著,這樣使他實際花的氣力不象看起來的那麼大。而且和他的人一樣,他只用他用得著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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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豪拉雅山脈的天氣變化莫測,轉眼就下起雪來。高岡高地吹來的溫暖潮濕的濕氣變成了鵝毛大雪。亞克在一個三面靠著山崖的凹地將我放了下來,風和雪花都到不了這裡。他先用手拍出一個雪凳,拿大袍墊在上面,將還是包裹一樣的我放在上面,然後抽出長劍將一件布袍割成細細的帶子。我還在茫然地看著他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象是修剪枝葉一樣裁剪起我身上的包裹。他將我身上過於寬大的衣服理順,用布條將手臂腿上的衣服纏緊,將腳上包了幾層布之後塞進不知道從哪個獸兵腳上剝下來的大靴子里,最後給我披上了連帽獸皮衣。我試著站起來,除了有些搖晃,沒有任何的不舒服。
這是我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沒有任何約束、沒有任何疼痛的站立!
我有些百感交集地品嘗著有些蹣跚地自由走動的感覺。那邊亞克又從包裹里拿出些干肉,從懷裡拿出個水囊一起遞了給我。他倚靠著山崖就著雪塊咬著干肉。
等我吃完之後,他才第一次對我說話:「月兒蘭小姐,你有一位朋友希望我轉告幾句話……」
「我知道,」我轉向了他,記起了皮亞路克對他說的話,想起皮亞路克的歸宿,想起我一直在苦苦追尋的問題。我不禁問道:「人的靈魂究竟是在哪裡?」
他皺了皺眉頭,有些奇怪地看著我。或許我的問題是奇怪的,忽然能比較流利地說話也令他詫異,不過我知道他的表情並不是這個原因。我第一次聽到了自己新的聲音之後也有這樣奇怪的感覺。新的聲音確實嬌柔清脆也很悅耳動聽,除此之外,我感覺到話說出口之後,聲音引起了周圍元素的一陣奇怪的波動而產生了一種很奇特的力量,彷彿能夠引起周圍人身體里元素一起抖動。
「靈魂?你的在你那兒,我的在我這裡。」他依舊靠著那裡回答我。
那兒是哪兒?這裡又是哪裡?這是個奇怪的答案。不過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就象靈魂一樣,用這個含糊不清的答案來回答也許比較合適,雖然似乎他並沒有回答我。我接著問他:「是不是人的身體消失了,其他的一切也都消失了?」
他想了一會回答我:「陽光照射過了大地,因此萬物就此生長。人走過了大地,地面就有了足跡。」
「人是否會因為自己過去的罪惡而遭受懲罰?」
這次他回答的很快:「只有過去里才有罪惡。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
我靜靜地想著他的話。
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行囊並捆紮好,又拿起水囊盛滿雪塊放進自己懷裡。這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樣寒冷的季節,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我剛才飲用的水。我不禁開始有些感激他,這時我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道不深但是很長的傷痕。再仔細看,發現他前面衣服上有許多被劃破的痕迹,但是後背卻沒有。這一定是在洞里留下的,他為了不讓獸兵靠近我,居然寧願自己受傷,而且走了這麼長的路。
我不想欠這個人太多東西,可現在卻又如此無奈。我只好讓他坐下,對於現在的我而言他有點太高了。我感受著周圍元素的雀躍,念動咒語,讓元素聚集在身體,然後以手結引導元素的能量釋放在他的傷口上。與一般單一的魔療術不同,我用的是自己組合的一組咒語。我現在能召喚聚集的元素能量還是太少,不過效果可不是一般的魔法師所能相比。
「你為什麼要救我?」我問他,一邊讓他把所有的傷口都給我檢查,一邊忍受身體里元素紊亂產生的不適應。真糟糕,一般魔法師窮其一生都在修鍊強大的靈覺,可對於我的新軀殼而言,靈覺卻過於強大了。
他非常驚訝地看著我跳躍著各種微弱的魔法光芒的手回答我:「因為你有和我一樣驕傲勇敢的靈魂,而且你又如此奇怪。」
是啊,奇怪這個詞用在我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太多的疑團需要通過我來解釋,而我又恰恰無法解釋。他身上的傷很多但是並不嚴重,最可怕的是左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不過他自己好象顯得滿不在乎。
「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在這裡,以及我帶你去哪裡?」在我處理完最後一道傷口之後,他反而忍不住問我了。
「假如你會告訴我的,我為什麼要問。假如你不想告訴我,那我問了有什麼用?」使用魔法而穿越身體的元素力量有些過於強大,引起了身體一陣暈旋。
「你不怕我帶你去不應該去的地方?」他挑了下眉毛接著問。
「不怕,」我看著他的眼睛回答:「你有和我一樣驕傲勇敢的靈魂。而且我能活著本來就是一個奇迹。生命本來就是如此,神給我的,我也拒絕不了,無論是好是壞。」
他笑了起來:「你果然很奇特,月兒蘭小姐。你聽說過流風嗎?」
我到過亞里巴桑大陸的很多地方,知道很多大多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流風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說:「我知道在很多年前亞里巴桑大陸上有一個聖之盟,在歐卡亞大陸上有一個赤夜之山,還有甲亞桑大陸的黑月之會,在一些傳說中他們在千百年前各自領導著自己的大陸。傳說中我們是在一個很大的圓球之上,被海水包圍著有各自神靈主宰的幾個大陸和很多個島嶼。我不知道流風屬於哪裡。」
鷹的眼睛變的有些悵然,他遙望著被紛飛雪花混淆了的天空說:「赤夜之山早已經倒塌,黑月也被雲彩遮住。神離開了亞里巴桑大陸,聖之盟也早已消散。我的名字是亞克·聖·愷撒,出生於很遠很遠的地方,也是流風的首領。」
流風並沒有引起我的關注,倒是他的姓名我很熟悉。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姓氏,也許是南亞里巴桑大陸最古老的了。在我出生之前這個名字還統治著南亞里巴桑大陸大平原上的一個強大的國家,在離我出生之地以南千里之遠的地方。傳說之中這個姓氏是聖之盟中的一位。那些記憶中久遠的歲月啊!我輕輕地說:「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獨自在南亞里巴桑大陸的平原上流浪,曾經在遠處看到過聖愷撒山頂的落日。」
「看來我們都在同一個地方流浪過。」亞克仔細地看著我,雪團在他手中被捏蹦出來。很久之後他才繼續說道:「我曾經是聖之盟里的一個國家國王的兒子。歲月同樣侵蝕了我祖先們的高貴品格,我的祖先們失去他們的國家是神的決定,我與你一樣尊重神的選擇。令我驚奇的是,據我所知你似乎是忽然出現在凱格棱特城堡,也是忽然出現在這個大陸上,但是你又恰恰知道這個大陸上的很多的事情。假如要說這個大陸上還有什麼事情讓我驚奇的話,那就是你的出現。」
我嘆了口氣。他的驚奇是有道理的,我知道我的很多事情是不由得別人不懷疑的。可多年以來,我從不掩飾自己,即使是現在。對於我而言,生命在十年前就已經失去,和蕾絲一起死去。寒風一陣襲來,我不禁拉緊了衣服。那雙鷹眼很坦然地看著我的眼睛,我茫然地說道:「我在暗夜裡生存了很長的時間,生命現在剩餘給我的都只有那些夜中的記憶。如果可以,我寧願從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但願如此。神是仁慈公平的嗎?那為何他讓我們經受不一樣的生命和痛苦?也許他真的離開了我們,那我們為什麼還如此眷顧他?你應該離開我,我也不是你所想象的,不是任何人所想象的。」
他站了起來,伸手輕輕撫摩著我的頭髮,就象很久以前他所做的,就象蕾絲以前所做的。他輕輕地說:「我感到周圍的元素是如此的悲傷與冰冷。生命之神並不總是給予我們想要的,我們也總如此無奈。或者我們可以忘記,選擇記著一些事情。」
忘記?怎麼能夠忘記?無數的場景忽然湧進我的腦海,憤怒、屈辱、悲傷、羞愧緊緊糾纏住我。我變的狂燥不安,我對著亞克嘶叫起來,彷彿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忘記?能忘記饑寒交迫的時候在潮濕泥濘的路上爬動嗎?能忘記所有的一切被殘忍的剝奪嗎?能忘記自己沾滿別人血肉的雙手嗎?能忘記那些自詡為光明之神的臣民的大長老們對我所做的一切嗎?能忘記嗎?不,我忘記不了,那些已經刻在我這個身體上了。不要碰我,放開我。」
他的手象鉗子一樣緊緊抓住我,將我摁在他懷裡,任我反抗。這該死的身體實在太弱小,我只能徒勞地掙扎著,憤怒地叫喊著。
「想想你的那個朋友,他是皮亞路克嗎?想想皮亞路克。還有蕾絲,她是誰?你的姐妹還是母親?這些都無關緊要,想想她吧,想想他們吧。」他在我耳邊輕輕說著,逐漸瓦解了我的掙扎與嘶叫。
我不由淚流滿面,有生以來第一次失聲痛哭。
「你想去哪裡?」在我終於沒有力氣完全平靜之後,他放開了我。
我坐在雪凳上,無力地搖搖頭。天下之大,我想不出能去的地方。月兒蘭山谷沒有了蕾絲,也就失去了對於我的意義,我也不想回到那裡。或者,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活著。
「那好吧,」他在我幾步遠的地方隨意跺了跺腳:「我說說我的想法。我的行蹤被我原來的王國知道了,那次柯哈瑪河邊的偷襲就是他們。他們派了些人到了高岡高地請求七湖盟不要幫助我,我們從高岡高地走的話將會非常的危險——我的喀琉斯國王非常的聖明,但是也不允許我的存在。而且七湖盟也知道了你,我們的危險都是一樣的。因為一些原因,我必須回到亞里巴桑的一個地方去,有一些人和事情在等著我。去那裡的另外一條路是通過歐卡亞大陸。我希望你現在能和我一起走,在我們翻越了哥豪拉雅山脈之後,你依舊可以在任何時候離開我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茫然地看著遠方。那裡天色愈加陰沉,雪花迷漫的空中傳來山風隱隱的呼嘯。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