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三十四

三十四

在去見陶梓之前，孫悟空特意把自己里裡外外收拾了一下，還抽空洗了個澡,他必須要乾乾淨淨的去見傻桃子。

再次踏進兜率宮的大門,孫悟空難掩心中激情，高聲喊道：「傻桃子！我回來啦！」

迎接他的是靜悄悄的安寧。

孫悟空心有疑惑,走近幾步又喊了幾聲。

八卦爐后一個睡眼朦朧的小童終於抬起頭來,「你找誰？」

孫悟空湊過去,失望的發現這小童不是他們家傻桃子,是一個沒見過的小娃娃，於是便問：「怎麼是你在這裡？我們家桃子呢？」

「桃子？」小童起初是一愣，想了一會兒才終於明白他說的是誰。

「你說的……難不成是陶梓嗎？」

「對對對！」孫悟空點頭,「他人在哪裡？不會又是去給什麼人送葯了吧？」

那小童聞言，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你、你不會就是那個、那個齊天大聖吧！？」

「那是自然,你別啰嗦，他人呢？我去找他。」孫悟空催促。

「你難道不知道？」小童嘆了口氣。

孫悟空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陶梓他早就和清風一起被打下凡間了,就在你被壓五指山下的那天。」

小童的話在孫悟空的頭頂炸開一個驚雷,孫悟空呆了半晌，忽然一把扯住那小童：「你胡說八道！他犯了什麼錯要受罰！？」

「還能是什麼！」小童提起這個就生氣，他和陶梓清風的關係都不錯，兩人走的時候自己偷偷哭了好久。

「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臭猴子！」他也顧不上害怕了，發泄自己的脾氣：「要不是為了你，陶梓怎麼會去偷師父的丹藥和鑰匙把你救出來，還被判了個勾結魔族的罪名！」

「玉帝陛下把他仙骨都給剔了，讓他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呢！」

「你居然還跑來問我為什麼？」

小童的話每一句都鞭打在孫悟空的心上，每一個字都扎在血管里。

「這、這不可能……」孫悟空向後退了兩步，他……他一直以為是他自己憑藉自己的力量從八卦爐跑出來的，他沒想到會是傻桃子救得他。

「太上老君呢……你給我滾出來！」孫悟空踹開老君的寢宮門，幾個大步走進去，一把扯住正在打坐的老君衣領。

「你為什麼騙我！？」

「我曾經上天來搬救兵，你為什麼騙我說桃子還好好的在天上守爐子？」

「說啊！」孫悟空的金箍棒將老君身邊的紫檀香爐打碎。

太上老君緩緩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充滿殺氣的暗金色獸瞳，他不慌不忙淡定從容，「我若不這麼說，你會安心隨唐僧去取經嗎？」

「取經？哈哈哈哈……」孫悟空放聲大笑，「就為了狗屁的取經，你就欺騙我！桃子明明早就被打入輪迴，你卻跟我說他好好地……你是不是活膩了？」

一直以來，孫悟空都以為受苦的只有自己，只要傻桃子平平安安的什麼都好，取經也好緊箍咒也好，苦痛他自己背負，等他自由了，他就回來接傻桃子回家。

但是現實給了他沉痛一擊，他所想象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所以為的傻桃子還安逸也都是假的。

太上老君閉眼不說話。

孫悟空痛徹心扉，他想掀了這噁心的地方，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轉身躍下天庭，目的地是地府。

孫悟空以前來過這裡，熟門熟路的摸到閻羅王的正殿，「閻王！」

閻王正跟判官說話，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嚇得渾身一個激靈，怎麼這祖宗又來了，不是說去西天取經了嗎？

孫悟空衝到他的面前，「我問你，五百年前，從天上下來的那個小童兒，現在在何處？」

「五百年前……小童兒？」閻王哪知道這樣的小事，平時都是判官負責的。

判官想了一會兒，「莫不是從老君宮裡出來的兩個？」

「正是！」孫悟空放開閻王，轉向判官，「他現在何處？」

判官拿過生死簿，「不知大聖說的是哪一個？」

「叫陶梓的那個！」

他不耐煩，搶過判官手裡的生死簿，粗暴的翻了好幾頁，終於找到了陶梓的名字。

上面記載了陶梓輪迴轉世的五百年，每一個字都是血淚組成的。

孫悟空才翻了幾頁就氣的手抖，越往後看就越心痛，喘著粗氣逼著自己看下去。

每一世都不得善終，每一世都受盡苦痛。

那可是他的傻桃子，軟軟的想把他保護在手心裡的傻桃子，就這樣被打入凡間，在凡塵任人欺凌。

他的目光停在最後一頁。

他想起了回朝的那天，擠出人群向自己跑過來的黑狗，當時他沒注意，以為只是條野狗，不客氣的把它掃到一邊。

如今細細想來，那野狗看他的眼神，確實充滿了驚喜和愛戀。

孫悟空受不了了。

他狠狠地抓著生死簿，要把它撕得粉碎。

彷彿他撕碎了這些東西，他的傻桃子就不曾受過這些苦。

「大聖！手下留情！」判官嚇死了，那上面可還記載著其他人的生死呢！

閻王怕瘋猴子失控，忙點頭附和：「對對對，大聖千萬息怒，您現在最重要的是把人找到。」

千萬別跟他的冊子過不去。

天庭一天到晚的給他們地府找事，明明人是天庭送下來的，結果這瘟神還來找他們麻煩。

這話提醒了孫悟空，他放下生死簿，「他下一世，將在何處出現？」

他要去把傻桃子帶回來。

判官立刻開始拿出算盤撥拉半天，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僵硬。

「怎麼了？」孫悟空面色不善。

判官擦擦頭上的冷汗，把算盤放下又開始掐手指，掐完左手掐右手，慌得不得了。

「奇怪了……奇怪了……」

「快說！」孫悟空耐心告罄。

判官哆嗦著聲音說，「找、找不到他的魂魄了……」

「這是什麼意思？」孫悟空斜眼看他。

判官腿軟，「一、一般情況下，人都是有魂魄的，但是、但是……如今他的魂魄找不到，就意味著、意味著……」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那人很有可能，已經灰飛煙滅，世間不存在了。」

判官剛把話說完，孫悟空就砸了閻王殿的所有物件，一步一步死死地逼近判官。

「灰飛煙滅……又是什麼意思？」

「不關我事、不關我事……」判官就差給他跪下了，「我們鬼差只負責引渡他們，其餘的事不歸我們管……」

「大聖，此事蹊蹺，或許你可以上天去查查。」閻王趕緊把天庭拉出來背鍋，「您就是把我們這裡全砸了，我們也不知道啊……」

「帶我去奈何橋。」孫悟空陰測測的說。

「什麼？」判官沒聽清。

「奈何橋！」孫悟空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他不死心，他要去奈何橋邊親自去找。

奈何橋邊開滿了紅色的彼岸花，孫悟空在判官的帶領下站在忘川河旁。

兩個鬼差押著個人過來了，孫悟空攔住他們仔細的看了看，不是他的桃子。

鬼差不認得他是孫悟空，不耐煩的說：「哪來的傢伙，別擋著路！」

孫悟空不跟他們計較，「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小童？穿著藏青色的道袍，臉圓圓的，特別可愛的？」

「臉圓圓的？」其中一個鬼差想了想，還真有印象。

「你說的是天上下來的那個吧？我見過好幾次了。」

「那孩子真是挺可憐，第一次來奈何橋邊的時候哭的可慘了，還問能不能不喝孟婆湯，不過好像孟婆湯對他不起什麼作用。」

「帶著每一世的記憶輪迴，也真不是人受的。」

孫悟空握緊拳頭，忍著心頭的劇痛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鬼差想了想，「後來他跟我說，下一次他一定能找到他的心上人。」

「你說這人怎麼能這麼倒霉，他輪迴了十幾世想找自己的戀人，卻一次都沒見到過，這也太慘了。」

孫悟空的眼中發熱。

他在奈何橋邊等了七天七夜，沒有看到他的傻桃子的影子。

判官說，如果七天還看不到他出現，那這個人，就真的不在三界輪迴之內了。

不在了……

怎麼會不在了呢？

孫悟空想不明白這件事。

他的記憶中，還停在傻桃子對他最後一次笑的美好畫面，怎麼一轉眼就不在了？

地府不能給他答案，孫悟空知道留在這裡也沒用。

他重回了天庭。

如烈火般燒進了凌霄寶殿，打翻了其他文武主將，一腳踏在玉帝案桌前，金箍棒直指玉皇大帝。

「玉帝老兒，你把我的桃子還回來。」

他的語氣平靜，帶著冷冽的殺意。

什麼都不能阻止他復仇。

玉帝懵逼半晌，想不明白就一個小小的童子而已，怎麼這潑猴好不容易被如來收拾妥帖了，這又開始鬧幺蛾子。

「朕、朕不知什麼桃子。」

「呵，你不知？」孫悟空眼中一片血紅，「你殺我摯愛，我便拿你抵命！」他舉起手中金箍棒就要砸下來。

「悟空，不得無禮。」唐玄奘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庭上。

孫悟空的動作停在半空。

「悟空，你下來。」唐玄奘踱步進入凌霄寶殿，再次的說道。

孫悟空轉頭，「師父，此事與你無關。」

「你即便是報了仇，他也不會回來了。」

「那又如何？」孫悟空冷笑，「我甘願被壓五百年，跟著你去取經，可不是為了讓他們這樣對我的桃子。」

孫悟空一棒子砸下來，玉帝的座椅碎成幾塊。

玉帝飛身躲過他的一擊，狼狽的躲在幾個武將之後，「你好大的膽子！就不怕如來佛祖再將你壓五百年！」

孫悟空不跟他啰嗦，提著棍子又要打。

「悟空！」玄奘出手，用自己的禪杖擋住了孫悟空的金箍棒。

「你也要與我為敵？我現在可沒帶緊箍咒了。」孫悟空用他那雙血紅的眼睛盯著唐玄奘看。

他已經失去理智了。

唐玄奘搖頭，「我不與你為敵，只是你若再錯，被壓五百年，你怎麼去找他？」

孫悟空安靜下來。

「他用所有換來你的今天，不是為了讓你再次大鬧天宮。」

孫悟空怔怔的舉著棍子，殺了玉帝，他勢必會受到更嚴重的懲罰，說不定會再被壓傷五百年甚至更久更久。

他不怕死不怕被關，但他要去找傻桃子，萬一傻桃子又開始輪迴，或者靈魂在野外遊盪被欺負了，誰來保護他？

孫悟空忍住心中怒氣，將自己的金箍棒收起，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大殿。

他去了輪迴池。

輪迴池的樣子還是一點沒變，縱然有許多人從這裡跳下去過，也不損它半點樣貌。

孫悟空坐在輪迴池邊，眼睛直直的看著池邊的空地。

桃子就是在這裡被剔骨扔進池子的。

剔骨……

聽起來就很疼，一刀一刀，一根一根，他尚且未必能承受這樣的劇痛，傻桃子那麼軟那麼乖，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接受所謂的「懲罰」的呢？

他……恨我嗎？

孫悟空眼中有淚，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心痛」。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他和桃子兩個人中，他是那個保護桃子的強者，可實際上，確是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傻桃子在用自己弱小的身軀在保護他。

他哪來的那麼大的膽子，敢去偷太上老君的丹藥，把他救出來。

他那時候自以為是，只以為是自己走出的葯爐，卻沒想過這其中是傻桃子的幫忙。

取經路上，他曾數次來天庭求助，也想偷偷回來見他一面，可天上多呆一個時辰地上就要過去好幾天，他不能耽擱一刻，晚了他師父就是別人碗里的燉肉。

他忍著相思，有一次好不容易趁著求救的機會進了兜率宮沒見著人，老君告訴他桃子給人送葯去了。

他被這個謊言騙了很多年。

直到今天。

孫悟空神通廣大上天入地，卻敗給了自己的自大狂妄和愚蠢。

是他害了最心愛的人。

「大師兄。」天蓬站在他的身後，目光複雜的看過來。

跳過輪迴池的人，條件反射的會厭惡這個地方。

「我要去找他。」孫悟空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往外走。

天蓬忍不住提醒他，「他……可能已經不在了。」

「他一定還在！」孫悟空扭頭狠狠瞪著他，「我的傻桃子還活著！他還活著，等我去找他。」

「他只是生氣了，找了我五百年，卻是那樣的結局。」孫悟空凄然一笑，「他生我的氣躲起來了，我去找他。」

「我也找他五百年，哪怕一千年也行。」孫悟空低聲說，「直到他不生氣了為止。」

又瘋了一個……

天蓬看著他越走越遠。

情之一字，最為難解。

那樣弱小的一個人，為了保護心中所愛，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你這猴子，當真比我幸運。

天蓬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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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北不歸山。

這是個被全天下拋棄的地方，空氣中皆是死亡之氣，目光所到之處一片凄涼荒蕪，半點人氣也沒有。

陶梓在黑暗中前行，走過千山萬水，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他站在不歸山腳下，抬頭看向頭頂。

在台階盡頭，有個人站在那裡。

他身著一身黑袍，有著一張妖冶邪魅的臉，即便氣質長相都大不相同，陶梓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本不想你回來，可你還是回來了。」那人輕聲嘆息，帶著無限的疼惜。

陶梓輕輕搖頭，啟唇輕輕呢喃一聲。

「玄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