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010章 入住天機
夏去秋來,清風送爽。釋心在一陣涼風中睜開雙眼,糊裡糊塗地打量四周陌生的環境,步伐不穩地走出房門,蹣跚著沿著青磚小徑一路向前,穿過一個花園,走過一條游廊,然後踏進了正殿的大門。
走進天機殿的一刻,釋心被眼前這巍然聳立的龐大建築吸引了。她從未見過如此氣派的宮殿,蟠龍殿柱足有百丈之高,斗拱交錯,殿頂繪著氣勢恢弘的圖案,整個地面和牆壁都由青白玉磚雕砌而成,殿內一應陳設,無不大氣莊重。
正殿最裡面是一個兩丈見方的高台,上面安放著一個書案,一個屏風,一個斜榻。斜榻上一名男子正側卧淺眠。
有那麼一瞬,釋心將那個人淺眠的模樣,與她腦中神尊千辭的模樣重疊在了一起。然而當那人睜開眼,用微帶檀色的瞳珠看她時,她又確定他不是她的主人。
瞳色發色膚色都不一樣,連身上的氣味都不一樣。她是獸,分別一樣東西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判斷氣味。
這人身上,沒有她熟悉的氣味。
「醒來了?」斜榻上的人剛從小睡醒來,聲音有些慵懶。
「嗯,師傅,我是怎麼了?」
「你睡著了。」應央頓了頓,「你睡了整整一個夏天。」
「我在哪裡?」
「天機殿。」
天機殿?為何這般耳熟。釋心覺得自己應該是要察覺一些事的,但剛剛蘇醒的腦子還是糊裡糊塗,壓根什麼都想不起來。
「餓了么,我讓你祈崆師兄備些吃食過來。」
祈崆師兄?釋心想,這是誰?是指小仙大人嗎?
釋心迷迷糊糊地走到了斜榻邊,一個踉蹌,便跌進他懷裡,應央扶住她,將她拉離幾分:「怎麼走路都走不穩?」
釋心露出可憐的表情,糯糯道:「師傅,我身上好痛。骨頭硌得我痛。」
應央性子清冷,並不喜歡徒弟黏著自己,但釋心的年紀擺在那裡,便也不強硬地拒絕,伸手將她抱上斜塌:「哪有人被自己骨頭硌得痛的?哪裡痛?」
「師傅,我指頭痛,手指頭痛,腳趾頭也痛。」
釋心說著把手腳伸到應央面前,手掌明顯大了一圈,指頭也長長了,但蜷著伸展不開,如雞爪一般,腳趾頭更是緊繃繃地蜷著,看上去分外可憐。
應央不禁有些好笑:「哪有人長身體是你這個長法,為師算是長見識了。」
不多一會,得知釋心蘇醒的祈崆來到天機殿中。
「小仙大人,你來啦。」釋心盯著的卻是他手中的吃食。
應央道:「把湯藥拿來。」
「是,師傅。」祈崆從食盒裡拿出一碗綠色的湯汁。
應央從祈崆手裡接過,端到釋心嘴邊:「先把葯喝了。」
釋心聞了聞,一股濃重的藥味,不過她不反感,一口飲盡,伸手去抓食盒裡的糕點。然後才反應過來,小仙大人喊她的師傅,也叫做師傅。
釋心咬著糕點,瞧一眼應央,瞧一眼小仙大人,突然轉過腦筋來。
天機山是掌門居所,這裡是天機殿。
祈崆自稱掌門首徒,卻總在師傅不在時代他傳授她功課。
理清思路,釋心明白過來,原來眼前這人,真是清岳的掌門。
——而清岳掌門……果然不是她的神尊主人。
釋心深深地嘆了口氣。
「吃得好好的,嘆什麼氣?」
釋心道:「師傅,我發現我從一開始就弄錯了一件事的方向,覺得自己浪費了好多時間。」
「在這浪費的時間裡,你有沒有收穫,有沒有值得回憶的事情,有沒有遇上值得珍惜的人?如果有,你這時間便不算浪費。人生在世,怎麼可能永遠都找准正確的方向,永遠都走著正確的道路?只要這一段路上,你有所得有所思,便是正途。」
聽著應央認真地說教,釋心嘆口氣,無比懷念起赤水畔寵溺她包容她的神尊主人。
釋心的手指腳趾又用了三四天的時間才完全伸展開,不再像個學走路的小孩般東搖西擺。等她能站穩時,才發現自己又竄了個子,此刻比她初成人形的樣子更成熟了,五官也長開了,看上去幾乎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經過此事,應央確定釋心體質特異不凡,既然已經將她接回了天機山,便也不打算再放她回去,對她道:「釋心,明日我會昭告全境收你為徒,以後你就在天機山修行,不必再回難民村了。」
釋心想了想,搖搖頭:「我不想留在這裡。」
應央沒想到她有這樣的回答:「你還是想回難民村?」
釋心繼續搖頭:「我想離開清岳。」
「為什麼?」應央隱隱不悅,總覺得釋心知道他就是掌門后的反應與他料想的並不一樣,她不是一直想見他,想拜入他的門下嗎?怎麼知道真相后,不僅不激動,反而有些意志消沉?
「因為——」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不知怎麼的,釋心當著應央的面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因為什麼?」
「沒什麼。」釋心突然湊上前,對著應央的臉舔了一口。這是她示好和撒嬌的習慣,雖然應央不是她要找的人,平素又待她嚴厲,但她並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這半年來應央對她的關心和照顧她都看在眼裡。
應央愣了,還沒被弟子這般示好過,伸手抹去臉上的口水:「你這是幹什麼?」
釋心「嘿嘿」笑了兩聲,如奸計得逞一般,便想趁他不備再上去舔了一口,結果被他捂著嘴巴推得老遠,板著臉訓斥:「幹什麼,沒大沒小。去把臉洗一下,一會祈崆來帶你回崇知峰報平安。」
「知道了。」釋心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祈崆帶著釋心回了難民村,桂嬸見著不僅完好無損,還竄了一大截個子的釋心,又喜又驚,哭號道:「我的丫丫,你可算活著回來啦!娘沒你不活了啊!丫丫啊,你嚇死娘了!感謝神仙保佑,感謝神仙保佑。」
祈崆道:「我師傅看中釋心,欲帶她入天機山上修行,傳她神通。今天來也是跟你們告別的。」
桂嬸一愣,哭聲還卡在嗓子里,眼淚還掛在臉上,突然就大笑起來,抱著釋心道:「丫丫,娘就知道你是個有福的,是個能成仙的!你哪裡不比那豁嘴和毛豆強!好好跟著大仙後面修行,你要是修成仙了,娘就是祖墳冒青煙了!」
頓了頓,又嚎哭起來:「丫丫啊,你這一走,娘就見不到你啦,娘要是想你怎麼辦?你要是想娘怎麼辦?你可得認真修行啊,快點修成仙身就能來看娘啦!娘捨不得你啊!」
眼見著桂嬸又哭又笑地開始嘮叨起來,眾村民把她拉到一邊安慰起來。
「釋心,看完了?我們走吧。」
釋心點點頭:「好,小仙大人。」
祈崆猶豫了一下,覺著今日說這番話應該差不多了,僵硬的面容又綳了綳,內心卻愛心泛濫得快要決堤:「釋心,要不,你今後喚我一聲師兄?好不好?」
釋心抬頭,與他的視線對上,露齒一笑:「好,師兄。」
祈崆覺得自己有點綳不住了,剋制而又隱忍地摸了摸釋心的腦袋:「小師妹,師兄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第二日,掌門收了三弟子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境,天機山熱鬧起來,不是四部的大弟子們借故來拜訪祈崆,就是三部尊者親臨探望掌門。目的都是一個,瞧瞧掌門這個新收的三弟子是何模樣。
應央時年二百一十五歲,執掌清岳境一百九十五年,於八十歲那年收大徒弟祈崆,為首座弟子,其後百年未再收徒,後於一百九十歲那年收二徒弟夙葭,在眾人以為其百年之內都不會收徒之時,僅隔二十五年,他便收了三弟子,便是釋心。
對這從難民村中走出來的掌門三弟子,清岳全境既震驚又好奇,都想著見一見她的真容,看看是如何的本事,竟讓掌門未滿百年再次收徒。
那些借故探望祈崆的大弟子們見著釋心,左右上下都挑不出個特別來,這麼個長像平凡普通的小丫頭,究竟有何異稟天賦?
三部尊者先後探望應央,也都見著了釋心。
執琴尊者沐畫便是先前在難民村欲收釋心為徒的大仙人,只一眼便認出她來:「原來是你,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又見面了。」隨後對應央笑道,「掌門啊掌門,我之前便看中了此人,想收入門下,可惜機緣未到未能如願,沒想到時隔半年,這便宜被你撿了去。」
釋心在殿下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弟子釋心,拜見沐畫師叔。」
沐畫微笑著點點頭,隨即將壓低聲音對應央道,「掌門,你既收她為徒,她體帶戾氣之事,你也必定發現了?」
應央點頭:「我知道。」
「戾氣之軀雖常被修仙者視為不詳,近年來卻也有不少轉戾為靈的例子。戾氣與靈氣同宗同源,體內之氣,剛硬銳猛便為戾,溫潤細緩即為靈,若是戾氣之體修仙得道,轉戾為靈,便是極好的修仙資質。只是轉戾為靈哪有那麼容易,塔部那位便是例子。這丫頭與他體質相似,我一開始未執意將她收徒,便是擔心能力有限未必能引她正途,會把她養成為與那位一樣的性情。一想到那人模樣……唉,如今掌門將她收歸門中,也算是個好歸宿。」
應央調侃道:「執琴尊者執位也有百年,看來還是逃不開當年被欺負的陰影啊。」
沐畫苦笑搖頭:「他對你們來說就是一個性子陰沉的大弟子,可對於我來說……算了,不說了,免得又讓你取笑。」
執琴尊者走後,執劍尊者和執塔尊者結伴而至。
執劍尊者秋凌烈,不苟言笑,是個莊重嚴肅的性子,劍眉深目,稜角分明,蓄著絡腮鬍子,外表看上去約摸三十歲男子的模樣。執掌劍部很是嚴厲,劍部也是四部當中等級劃分最嚴明的一部。
執塔尊者嶺北邁看上去比秋凌烈還要大一些,是個四十歲男子的模樣,性子中庸和煦,鮮少發怒,與秋凌烈性子互補。
兩人都比應央長了百歲以上,若非應央繼任掌門與他倆平起平坐,這兩人論輩份都是他的師叔,是以平常架子端得比應央這個掌門都要大些。
應央讓釋心見視,釋心一一行禮道:「弟子釋心,拜見秋凌烈秋師伯,拜見嶺北邁嶺師伯。」
秋凌烈打量了釋心幾眼,眉頭皺起:「我說應央老弟,你怎麼能不聲不響地就收了個三徒弟呢?怎麼也不問問我們的意見?你可知掌門收徒是大事,關乎我們清岳境的臉面!」
嶺北邁道:「秋兄你別這麼說,掌門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況且他以前收祈崆和夙葭不也都沒跟我們說么。」
秋凌烈道:「這丫頭能跟祈崆和夙葭比嗎?祈崆的資質,大家有目共睹。當初你我二人爭他一個,結果這小子撿了個大便宜。夙葭,那更是仙姿仙骨,拜入我們清岳境都算是屈就了。這小丫頭能跟他倆比嗎?面相上來看,這丫頭是凶煞之骨,絕非良善,留在清岳恐釀大禍。」
應央端起茶,慢悠悠地飲了口熱茶:「清岳臉面之事,兩位尊者擔著就好。我生性清冷,不愛熱鬧,門中弟子疏零,自然也撐不起什麼臉面。至於面相之說,並非絕對,我的徒弟,我自會好好教導,未來之事也請秋尊者不要杞人憂天。」
等秋凌烈和嶺北邁離開,應央將釋心叫到面前,仔細地看著她的面相。
凶煞之骨,應央見到釋心第一面便看出來了,這樣面相的人大多性情暴戾,貪得無厭,然而釋心平素的表現卻與她的面相大相徑庭。面相併非絕對,所以他又她拈了一卦,便是無妄卦,卦辭為「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這卦象的破解之法便是「釋」,釋去一切執妄,可保安寧,所以他才會給她取名「釋心」。然而他也有些想不通,為何給她卜算,會佔出一個無妄卦來,她小小年紀能有什麼執念深重的東西,以至執妄太深?
便在這時,他注意到釋心左眼角下的淺淡淚痣。釋心眉骨掛鋒,眼角帶芒,若不是這淚痣恰到好處地點綴,將她鋒芒掩去,她這像貌便過於英氣逼人,不若現在這般嬌憐可愛。只是盯著這淚痣看了一會,應央便覺出這淚痣有些古怪。
釋心見應央一直盯著她看不說話,有些發慌:「師傅,你一直盯著我看什麼?」
應央越看越覺得那淚痣不對勁,伸手附上她眼角的淚痣。
釋心渾身一震,猛地往後一退,拍掉他的手。
應央沒想到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你怎麼了?」
臉上的印記一直是釋心的禁忌,即便後來被千辭養熟,仍會時不時因此事耍一通脾氣。當然更不喜歡別人碰觸了,說「師傅,你別摸我,怪怪的。」
應央的臉頓時就青了,這語氣聽起來怎麼像說他在干猥瑣的事?
「過來。」
「師傅,你不會摸我了吧?」
「……」應央無語,「師傅摸下你臉怎麼了。」
「那我還是不過去了。」
「你要逼為師動手嗎?」應央有些失了耐心。
「師傅若是對我動手動腳,我就叫人了!」
應央的臉青里發紫了,他不過是想仔細探究下那粒淚痣,怎麼變成如此不堪的對話?最終沉聲道:「出去。」
釋心如蒙大赦一般奔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