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舞會(上)
「那個沒教養的傢伙!」斯佳麗全身力氣彷彿打在了棉花上。她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卻又無處發泄,一雙綠眼睛死死盯著瑞特·巴特勒的背影。拿阿什禮來撩撥她卻不把話說完就走,這個傢伙永遠都這麼可惡!
闖封鎖線的英勇船長正一路接受人們的敬意。似乎察覺到斯佳麗的目光,瑞特·巴特勒回身致意,烏黑的短髭下有白光一閃,弄得斯佳麗好一陣氣悶。
不過被他這麼一氣,斯佳麗心底最後一點兒難過情緒也灰飛煙滅了。她隨意打發了幾個來買東西的大兵就去找梅麗聊天,內容自然還是那個瑞特·巴特勒有多麼惹人討厭。可惜梅麗對瑞特的印象不錯,居然給他說起了好話。斯佳麗聽著好朋友溫柔的話語,簡直要不顧淑女形象地翻白眼了。好在米德大夫又要發表演講,斯佳麗趕快推一把梅拉妮:「好啦梅麗,別替他說好話了。大夫要演講啦!」
梅拉妮趕快看向樂台上的老大夫。
米德大夫正提高嗓門說話。他首先向慷慨捐贈的女士們道了謝。
/「……現在,女士們,先生們,我有一項驚人的提議——這項新提議會使有的人氣憤。不過我要請你們記住,這一切都是為了醫院和躺在裡面的傷員們。」
人們都往前擠,不知穩重的大夫會有什麼令人吃驚的提議。
「舞會就要開始了,頭一支曲子當然是蘇格蘭舞,接下來是華爾茲、波爾卡、蘇格蘭慢步舞、瑪祖卡,都由一支短短的蘇格蘭舞開頭。我知道由誰來領跳這支舞,總有一番小小的競爭,所以——」大夫擦了擦額頭,「先生們,要是想與自己挑中的舞伴領跳的話,就得參與競爭。我來做拍賣人,收入都歸醫院。」
搖著的扇子驟然停住,大廳響起一陣興奮的嗡嗡聲。自衛隊歡呼起來,太太們卻氣得臉通紅,小姐們紅著臉嬉笑推搡,梅拉妮猶豫不覺地看向斯佳麗:「你不覺得——這就像——這有點兒像拍賣奴隸嗎?」/
斯佳麗的綠眼睛熠熠生輝。此刻她只覺心兒砰砰直跳,哪裡顧得上回答梅麗的話!剛才的氣惱早就忘了個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激動和渴盼。斯佳麗現在就好像在重複最好的回憶,她當然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麼——跳舞,以及前世他們真正熟識的開端。那時候,斯佳麗還是個小寡婦,貿貿然出現在這樣歡樂的地方,卻還想要跳舞。當時,正是瑞特·巴特勒出了重金邀請,她才得以下場度過那個美妙的夜晚,並在那之後重新過起少女的日子來。瑞特這次還會請她跳舞,她敢肯定!斯佳麗整理了下裙擺,含著驕矜的笑意抬起頭。她知道她斯佳麗·奧哈拉是這裡最漂亮的姑娘,該擔心的怎麼也輪不上她!
一片喧囂聲中,凱利·阿什伯恩大聲嚷嚷著問他的同伴:「湯米,你要選誰?什麼?斯佳麗?——老天,她可真漂亮!可是她剛才捐出漢密爾頓的戒指時哭成那樣子,夥計!別白費力氣啦!」
懶洋洋抽著雪茄的瑞特·巴特勒聽見斯佳麗的名字,抬了抬眉,只是多餘的動彈也沒有,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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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米·韋爾伯恩,一個身高六英尺的英俊小夥子,蔚藍色的眼珠總是閃現著快活又堅定的光。戰前就讀醫科大學,現在則已經是騎兵團的好戰士了。他這次因為負傷來亞特蘭大修整。湯米同樣大聲對同伴說道:「總得試試看不是嗎?凱利,要是她答應了我你可別後悔!」說完就和剛為梅貝爾叫價到的四十塊的勒內·皮卡德較起了勁:
「斯佳麗·奧哈拉小姐——五十塊錢。」
大兵們一下子都起勁了!誰不知道斯佳麗是亞特蘭大頭號美人,可偏偏人家為陣亡的未婚夫傷心(老天,斯佳麗要知道人家這麼想準會氣瘋的),貿然去邀請似乎不算恭敬。韋爾伯恩這麼有勇氣,這下可好了!眾人都伸長脖子,想看看奧哈拉小姐到底肯不肯跳舞。
斯佳麗聽見有人叫到她的名字,雖然不是瑞特有些失望,但還是露出笑容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有問題。軍人們這下可來勁了,斯佳麗的名字不斷地報出來,其中最起勁的就是湯米的同伴凱利·阿什伯恩上尉。斯佳麗的風頭已經徹底壓過了梅貝爾,她的身價到了一百塊錢!現在,只剩下湯米、凱利和一心請梅貝爾跳舞的勒內在報價了。
那個頭一個叫價的大男孩看上去有些眼熟。這個念頭在斯佳麗腦海中一晃而過,不過現下她全部心思都放在瑞特那裡,也就沒多在意。
價格叫的越來越高,可斯佳麗心卻越來越慌。他不會真的不打算請她吧?還是因為她和曾經身份的不同,令瑞特沒有了迫切跳開場舞的願望?畢竟那時候的斯佳麗是個一心跳舞的寡婦,現在則是個隨時都可以邀舞(雖然不一定答應)的淑女!
斯佳麗現在就站在一個曾經的起點上——即使她不再是一個需要解救的寡婦,想下舞池跳舞毫不費事。但這個場景發生過的一切對於斯佳麗來說,代表了一段非常好的回憶——這回憶疊上往後的歲月,因此顯得格外厚重而意義非凡。斯佳麗是絕不願意錯過這隻開場舞的。
她勉強維持著面上的鎮定,目光卻忍不住往瑞特那裡掃了一眼。可這帶著些許焦急的目光卻剛好被瑞特捉住了,斯佳麗趕快撇過頭不去看他嘴角的笑意,只聽一個帶查爾斯頓口音的男聲在一片嘈雜中清晰無比:
「斯佳麗·奧哈拉小姐,一百五十塊——金幣。」
這價錢和說話人的身份頓使全場鴉雀無聲。
人人都轉過來看向斯佳麗。巴特勒船長那樣的名聲,怎麼能讓他和斯佳麗跳舞呢?可他現在也為邦聯做了貢獻,是個英雄!再說一百五十塊金幣,那可是一大筆錢喲!大夫心裡猶豫不決,剛才還在競價的兩個小夥子頓時和好,異口同聲同仇敵愾:「不行!」姑娘們為這個高價嫉妒得眼睛發紅,斯佳麗只覺一陣狂喜席捲全身。但她顯得神態高傲,「刷」地一下就抖開了灑金扇,她的綠眼睛猶如翡翠:
「如果您堅持的話,巴特勒船長。」
這就是答應的意思了。只見湯米聳了聳肩,目露遺憾。而米德大夫則為斯佳麗的犧牲感動不已,下定決心要讓太太幫忙寫信給埃倫解釋。畢竟,誰會懷疑含淚捐出戒指的奧哈拉小姐的忠誠之心呢?
軍人們都高聲歡呼了起來。斯佳麗優雅地走到會場正中,提起裙擺微微行了個屈膝禮。/瑞特目露嘲笑,穿過人群向她迎來。他按住縐領襯衫的褶邊向斯佳麗一鞠躬,兩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樂隊指揮已大喊一聲:「選好舞伴,蘇格蘭舞!」
《迪克亞》熱烈的舞曲立刻被奏響起來。/人們匆匆忙忙地找到舞伴,斯佳麗挽著瑞特的手臂,卻向他投去挑釁的一瞥,刻意冷淡道:「巴特勒船長,您的邀約可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瑞特笑著恭維她:「全亞特蘭大也找不到您這麼勇敢的美人兒了,竟願意和我這樣一位『聲名在外』的船長跳舞。」後面一句倒是真心實意,「可我想您也不是那些只會聽媽媽話的小傻瓜。」
斯佳麗心裡說那當然,面上卻冷冷地嘲諷道:「這還用不著巴特勒船長您來評論——說起來,您可不像什麼船長,倒像個海盜。」
瑞特咧嘴笑了:「多謝誇獎——這麼說奧哈拉小姐是為了偉大的事業而獻身?」他狡猾地反問道。
「巴特勒先生,如果您繼續這樣無理的話,我要叫那邊勇敢的小夥子來和你跳舞了。」
「可別,我沒那興緻——不過,美麗的小姐,如果您不肯明確告訴我,是為了偉大的事業才勉強和我跳舞的話,我恐怕我這可憐的單身漢要生出其它的妄想了。」
又是這套**的甜言蜜語!難道她斯佳麗·奧哈拉會自大到以為他已經愛上了自己?擺明了是在拿她當傻瓜,逗她玩兒嘛。
斯佳麗心裡雖氣,面上卻似甜甜一笑:「可難道您不是已經有了非分之想嗎?還是我其實誤會了您,您請我跳舞只不過是找個由頭為醫院捐款——那麼巴特勒船長,您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刻意的停頓使語調微微地上揚,綠眼睛的美人顯然有一些得意。
「什麼?」瑞特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您之前同梅麗說,『會常常在亞特蘭大出入,因為光把貨運過來還不成,還得想法子賣掉』,對嗎?」
「沒錯。不過您可還沒說清楚呢,美人兒?休想矇混過關。」
「巴特勒船長,您可別把女人都當成傻瓜。現下的貨要賣還不簡單嗎?舉個最簡單的例子,1861年的時候每磅鹽是一美分,而現在要十二美分,還不是因為邦聯缺鹽,可以由著商人隨便開價嗎?告訴我,您的貨運到了港口難道會怕沒有人接手嗎?——當然,貨從港口帶到城市裡賣,價格也許還能高些。可是說到底,其中的利潤翻番哪裡有跑封鎖線進貨賺得多?」
這也是她之前聽瑞特和梅麗談話才突然想明白的事。斯佳麗估計上輩子瑞特可能說過一樣的話,但那時候的她聽過也就聽過了,沒當回事。可重活一世的經驗卻幫她找到蛛絲馬跡,瑞特那句話唬一個尋常的南方丫頭沒問題,要騙她,可不行!——哼,說到底,他還是為了她才找借口往返亞特蘭大的。
瑞特目露激賞之色,他故意不動聲色地說道:「可是跑封鎖線太危險,與其去賺那個危險的辛苦錢,跑一趟亞特蘭大把貨物的價值榨乾不是更聰明?」
「難道我看走了眼,巴特勒船長是這種沒有冒險精神的人,竟捨得放過封鎖線成倍的利潤?」斯佳麗也恭維了他一把,她頂了回去,「再說,您運來的花邊、裙撐可不是什麼軍用物資,想必一點兒金子就能讓北佬『善解人意』地放行吧?」
瑞特哈哈大笑。
「南方男人可不喜歡太精明的小腦瓜,奧哈拉小姐。」他笑夠了才說道,「您可真讓我吃驚,連談錢這麼沒教養的事也做得出來……唉,別生氣,我是在恭維你呀!好啦,我承認,您說的都對,除了第一點。沒有根據的事我可不認,奧哈拉小姐。說不定我是為了在亞特蘭大歇歇腳,然後覺得這個理由太不符合『闖封鎖線勇士』的形象,才隨口對梅麗小姐說了謊呢?」
斯佳麗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說到底她也只是根據上輩子做生意的經驗體會,發現了瑞特在說謊,從而做出的猜測嘛!至於第一點——還不是按上輩子他的感情倒推的?
而瑞特已經往下說道:
「不過我是真的感到驚訝,奧哈拉小姐。您的見識的確令我吃驚。就像我們所看到的一樣,南方人仗義疏財,女孩子多半弄不明白自己的裙子值幾頓早餐。人們覺得談錢太粗魯,可他們不明白錢有時候多管用——嗨,就像我,查爾斯頓沒一家肯接待我,可是我有錢,有勇氣,照樣過得開開心心。」
「哦,那真是太不幸了。」斯佳麗發自內心地說道。
「唵,別這樣。您知道我並不為此難過。」
/「可錢並不能買到一切。」
「這樣的陳詞濫調您自己絕對想不出來。」/
「但我是認真的——」斯佳麗的睫毛微微顫抖,「錢並不能買到一切。」
上輩子的最後,梅麗死去,瑞特離開。她除了錢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