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禾生埋下頭,淺握拳頭,一張臉漲得通紅。
場上莫箏火看過來,衛靈想著在東怡面前立功,立馬撫掌大笑,試圖吸引莫箏火的目光,讓東怡能夠有機可乘,贏下一球。
「莫皇妃雖是金戈鐵馬的女英雄,但她好歹也是會詩文的,你是莫家的人,難道竟沒人教你識字么?浪費了這上好紙張,磨了半天,就一個黑點畫來畫去,嘖嘖。」
莫家本家沒有直系嫡親,有的只是旁系親戚,八竿子打不著的那種。她又沒有直接駁莫箏火的面子,得罪的是眼前這個丫頭片子,以衛家的勢力,還不至於怕一個漠北遠親。再說了,還有東怡為她撐腰,根本不用擔心。
長了張漂亮臉皮又能怎樣,還不是照樣被她羞辱,哼!
果不其然,莫箏火被分散了注意力,東怡趁勢將球踢進風流眼,鑼鼓敲響,東怡贏了。
禾生羞得無地自容,張嘴欲辯,搜腸刮肚,卻又揀不出一個字來駁。
若她肚子里有墨,只欠缺點才華,尚能反詰。但她確實大字不識,半點底氣都沒有,如何回話?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她才十六,已經悲憤慚愧不已。
衛靈說的沒錯,她讓莫箏火丟人了。
莫箏火輸了比賽,氣哄哄地解頭髮一扔,大步流星朝衛靈走來。
「你嚷嚷什麼,沒看到我們在比賽嗎,又不是結社宴遊,你吟個詩做個詞,成心掃興啊?」
眼珠子一轉,瞧見一旁禾生皺著臉,眉間委屈,幾乎快要哭出來。心裡一把火蹭蹭撩起,今日禾生是跟她出來的,打得是莫家姑娘名號,理應由她護著,現如今卻被人欺負了,要讓二哥知道,她以後也別想再去平陵王府了。
喚人拿了鞭子就是一笞,發出啪啪地的聲音。上前橫眉瞪眼,問:「你方才跟我表妹說什麼了,給她道歉!」
東怡也跑過去,叉腰護著衛靈,「你急什麼,方才我在場上都聽到了,你自己家的姑娘不識字,跑來怪旁人作甚?難道衛靈有說錯,你竟要拿鞭子打她不成?」
東怡與莫箏火向來不合,大家心知肚明,估計著,戰火要升級了。有戲不看,是傻子。
禾生臉上火辣辣的,覺得是自己不好,落人話柄,若真打起來了,莫箏火因她而受人非議,她罪孽就大了。
攔了莫箏火,壓下胸腔里的酸澀,輕聲勸,「天氣熱,我受不住,回去吧。」
莫箏火滿腔怒火,垂眼見禾生可憐兮兮的臉,彷彿一遭拒絕,眼淚便會奪眶而出。
握緊拳頭,狠戾地將鞭子往衛靈那邊扔過去,放話:「衛靈你給我等著。」攜了禾生往馬車去。
衛靈咽口水,心頭一悸。莫箏火那性子,她還是有幾分怕的,但還有東怡擋著,再說了,她與威震侯府的婚事基本已經定下,縱然是六皇妃又能怎樣,連六皇子都未封王,她用不著怕。
退一萬步,她哥哥,現如今可是三殿下眼前的紅人,有三殿下做靠山,誰敢阻她婚事!
將禾生送回府,到了門口,莫箏火不進去了,拉了拉禾生的袖子,眸里黏著歉意。滿腔的怒火早在路上消耗殆盡,腦袋清醒了,怕沈灝怪她沒有護好禾生。
本來這事也不打緊,大不了她給衛靈下戰書,約出來打一架,為禾生出氣。怕就怕在沈灝會生氣,畢竟是她莫箏火帶出去蹴鞠的,讓他屋裡人受了委屈,一萬個不應該。
沈闊一向特別崇敬他這位二哥,沈灝吐個廢話他都能當聖旨一樣捧著,她緊張沈闊,自然也就緊張沈灝的想法。
上嘴唇碰著下嘴唇,合不攏閉不上,磨蹭了許久,問:「今天的事……能瞞著二哥么……我怕他生氣。」
女孩家偶起爭執,還鬧不到堂前男人那裡去,只要禾生不提,沒誰會特意跑去探聽今日蹴鞠發生的事。
禾生應下,笑:「你快回去罷,下次外出,還喊我。」
不計較就好。莫箏火心裡鬆了口氣,轉而想到禾生識字的問題,猶豫半晌,吞回肚裡。
莫箏火走後,禾生回了自己院子。屋裡涼快,在軟榻上躺了會,翻來覆去,身上硌得慌。耳畔不停迴響衛靈說的那些話,以及在場貴女們看向她時的眼神——透著不可置信的驚訝與打探。是啊,世家族的人,還有哪個不識字的呢?說出來都要笑掉大牙。
臉蹭地一下憋紅,轉而想到沈灝,他早就知道她不識字的,怎麼就不嫌她呢?
心裡無法安生,撲騰一下從榻上坐起,穿了鞋往外走。鞋跟拖了半小截,卻顧不得那麼多了。
翠玉才捧了綠豆蓮子冰粥,見她不管不顧地往太陽底下去,一邊跟上去,一邊喊。
禾生不理她。
翠玉一愣,姑娘今日魔怔了不成?
走了大半個園子,地上晃了半粗的影子擋著,停下腳步,抬頭看。
日光下,八角塔威儀而立,飛翼般的塔檐系著金色鈴鐺,雄偉高大中顯出一分輕巧靈動,塔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沈灝提過,那字是他寫的,應該就是這塔的名字了。
禾生記得,上次路過這裡,他說塔里藏了很多書,集百家之精華,食之有益無害。
翠玉跟在後頭,一眼望見禾生踏進了書仲閣,正要隨之,剛到石階上,塔門砰地一下關上了。
禾生在裡面朝她喊:「你先回去,晚上我自己會回屋的。」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肉。以前看弟弟學字念書時,咿呀咿呀地念、抄,書上也儘是些他不認識的。眼睛多看看,嘴巴多碰碰,一回生二回熟,也就認識了。
這裡都是書,她多揀幾個字看,興許看著看著就會了。
其實以前也不是沒羨慕過,隔壁家的燕九請了女夫子,一家三口的口糧錢砸了三分之一,先頭沒起色,等後來她能賦詩吟詞了,巷子里的人都嘆稀奇,誰家要寫書信了,全找她,她家會算賬,寫一封掙一文,累積得多了,先頭砸進去的本全收回來不說,還盡賺不少。
禾生隨手拿了本書,黃皮蓋上四個字全都不認識,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字,只識得幾個,勉強讀了這個,再看下一個時,就犯暈了。嘆一口氣,放下書,轉而去尋其他的。
時至今日,才知道讀書寫字這般重要。兒時姚爹也曾提議給她請女夫子,但那時家裡日子過得緊巴巴,姚爹做的小本買賣,生意才剛有起色,恨不得一顆米扳成兩半,哪有功夫花這種閑錢。禾生那時才七歲,一口拒絕了。
等到後來家裡光景好了,有閑錢做其他事,弟弟上學堂,她已經十三歲,早已沒了心性耐著去念書。
哎。又是一聲嘆,放下書,有點發懵。活該被人笑,氣了急了才來臨時抱佛腳,卻連佛腳的邊都沾不到,哪裡抱得了!
怨自己無用,胳膊肘上一掐,心想:橫豎得多記幾個字!
不認識,不會念,手指在空氣里比劃,記下了字體結構,卻不理解意思,記了也是白記。
還是得有人教。十六歲的姑娘,現在才來學識字,怕是會被人笑慘。她被人笑不要緊,最怕別人扯到他身上,說他有眼無珠,挑了個睜眼瞎。
近黃昏時,沈灝回府,裴良在屋外候著,趁他換衣裳的間隙,輕聲稟告:「姑娘在書仲閣,待了一下午,現在人還沒出來。」
沈灝捂平袖角,捻了捻眉心。推門而出,踱著步子往書仲閣走,路上問裴良:「她用過晚膳了么?」
裴良答,「沒。姑娘把塔門關了,說不讓人進去。」
姑娘的話,不得不聽,連翠玉都恭敬地候在閣外。裴良抬腦袋,猶豫幾下,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得沈灝心頭煩躁。
「別藏著掖著,有話就說。」
裴良將下午蹴鞠場的事說了。也怨不得他嚼舌根偷告狀,姑娘是王爺心尖上的人,自然要格外關注。莫皇妃的囑咐,旁邊伺候的人也學了來,但姑娘不說,不代表別人不能說。
萬一憋出個好歹,王爺拿他出氣,丟到監欄院,就虧大了!
沈灝點了點頭,沒說其他的。到了書仲閣,將人都調開,抬手準備敲門,手指扣成環,想了想,還是沒能落下。
往裡一用勁,門倒沒有關死,吱嘎一聲緩緩開了。沈灝朝里走,一樓沒見著人影,踏上樓梯,拐到二層角落,右邊近窗的書架旁,地上零零散散地堆了書,環成一圈,中間坐了個嬌美娘,半邊身子倚著牆,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