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牆邊便是大道,這裡人跡稀少,正好方便翻牆而入。
衛錦之想了想,一撩袍子,準備往牆裡躍。莊子牆高,一腳蹬上去,正好落在牆頭。
他身子輕,踮腳踩在牆邊,放眼望去,準備在重重小院中,找到她的院子。
不遠處的彎道上駛來一輛馬車,衛錦之聽到了聲音,卻並不急著躲,他還沒有找到禾生的院子,若是貿然離開或者跳進牆裡,與她見面的機會便會微乎其乎。
宋瑤從馬車上下來,一眼瞧見牆上站了個人,身如玉樹,著白袍,書生打扮,文雅秀氣,戴個斗笠,瞧不清面貌。
她瞧著稀奇,頭一次見人攀牆,過牆不翻,反而立在牆頭張望。且他形容坦蕩,一點都沒有窺人家宅的不安,換做別人,做出這樣的事,定是猥瑣不堪。
宋瑤站在牆下喊他,「喂,書獃子,你作甚呢!」
衛錦之不理她。
宋瑤不高興,這人好奇怪,被她逮個正著,竟然半點反應都沒有。「你下來!不然我喊人了!」
衛錦之慢悠悠轉過臉,瞧見是個穿紅衣的小姑娘,雙手叉腰,正直直地盯著他。
哎,罷了,橫豎今日是無緣與禾生見面,改日再來。衛錦之一嘆,倏地從牆上跳下。
走得近了,風一吹,斗笠垂下的面紗被撩起一角,半遮半掩中,宋瑤瞪眼瞧,正好瞅見他的面容——
美如冠玉,翩然俊雅,眼角一點極淺的紅痣,豐艷逸盈。
好白凈的麵皮,若是潘安在世,生得應該就是這模樣。宋瑤還想再看幾眼,無奈風一過,只瞬間的功夫,他便扯下面紗,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又不醜,幹嘛遮起來。宋瑤嘟嚷,抬眸見他要走,問:「噯,白面書生,你還沒說來莊子作甚呢,翻牆又是為何,你不說清楚,我便喊人來抓。」
不遠處站著宋家的馬夫,宋瑤有峙無恐。見他不答話,一個勁地往前走,心頭一滯,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衛錦之停下腳步,「你別跟著我。」
宋瑤道:「那你告訴我正當理由,我便放你走。這莊子里住的是我發小家,外人在她家外窺伺,我哪能放心讓你走?」
衛錦之怔住,回過頭問:「你與莊子住的姑娘是發小?那可曾知道,裡面還住了位小婦——姑娘?」
宋瑤幾乎立刻明白他說的是禾生,道:「你問的是禾生吧,知道,之前與她一起玩耍過,是個好姑娘。」
聽得她這樣說,且說了禾生好話,衛錦之沒之前那麼排斥,轉過身道:「我是她望京家的親戚,今日來此地,想與她敘舊,苦於見不著,所以才翻了牆。」
禾生與沈灝遠走高飛之後,衛家為掩人耳目,除卻自家知情的人,別的人一律未曾告知,連宋家的人也不例外,對外宣稱禾生在衛府走水中受了傷,重病死了。
望京派人打點了衛家,卻並未打點所有的盛湖人,故此宋瑤聽得奇怪,脫口而出:「難道你不知道,她已經逝世了么?」
衛錦之一怔,猶如驚天霹靂一頭劈下,「你說什麼?逝世?」
宋瑤將衛府走水的事情說一遍,眼裡染了悲傷,嘆氣道:「好好的一個姑娘,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抬眼見他失魂落魄,似是遭受極大打擊,輕聲安慰:「人命在天,你也別太難受。」
嘴上雖這樣說,心裡卻還是堵得慌。當初聽見這個消息時,她也不敢相信,她哥更是傷心欲絕,在家嚎了好幾日才消停,最後見著棺材下土,這才徹底清醒——人確實是沒了。
衛錦之面如死灰,胸腔里淌出一口氣,道:「可否帶我去見她墳頭一見?」
宋瑤本不想應,腦子裡是拒絕的,身體上卻控制不住,點頭道:「好。」
到了墓地,石碑上明晃晃刻著「衛禾生」三個大字,衛錦之一時沒反應過來,後來想起她定是冠了他的姓,至死都未曾以衛家少奶奶的身份下葬。
氣急攻心,喉嚨酸澀,連話都說不出,哇地一聲,竟吐出了血。
宋瑤嚇著了,過去扶他,「你怎麼了,傷心也不能這樣折磨自己啊!」話剛出口,又覺得自己魔怔了,對著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這麼熱忱作甚!
衛錦之捂住胸口,心頭陣陣痛楚,似要將他的身體四分五裂,止不住地咳嗽,咳出的全是血。
這人、與禾生的關係一定很好吧?宋瑤看不過去,拿了帕子想為他擦血,卻被他一巴掌甩開。
他看著身子瘦弱,力氣卻大得很,宋瑤被推倒在地,想要罵人,望見他搖搖擺擺地離開,身影落寞,躬著腰咳嗽,一聲蓋過一聲。
這麼個咳法,遲早得死人。宋瑤忽地對他同情起來,覺得他可憐,懷著滿心雀躍來見故人,卻得知故人已亡。
當真是悲戚痛絕。罷了,就隨他去吧。
宋瑤拍拍灰,整理好衣裙,往宅子去了。到了宅子,將剛才的事告訴衛林,衛林是知道真相的,聽她這樣描述,當即嚇得去跟衛有光說。
衛有光急啊,現在是兩頭瞞,為了恩人瞞著大府,又要為大府瞞其他人,真相兩層紙,總歸是戳破了一層,大府知道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怪他辦事不力,若要責怪下來,萬一追查,他們全家都得死無葬身之地。
忽地想起數天前禾生的來信,問衛林:「禾生有說她現在在哪裡嗎?」
衛林點頭,「她剛學了字,一手小楷,倒寫得有模有樣,說是在望京,對我們甚是想念。」
衛有光實在是沒法子了,日日這樣膽戰心驚地活著,必須要找個出路了。厚著臉皮交待衛林,「你回信跟她說一聲,讓沈公子幫著想個辦法。」
衛林應下。
衛錦之回了下榻之地。三殿下沈茂好大喜功,喜歡奢靡之地,在望京時,忌諱聖人耳目,不敢鋪張浪費,現如今離了盛京,便迫不及待地開始頹華生活。
住的是江南豪華雕花大船,用的是重金打造的器具,穿的是一年才出一匹的金絲錦,吃的是蘇杭最貴最好的美食。恨不得處處砸錢,時時享受。
沈茂斜卧在榻,懷抱美人,一邊吃葡萄,一邊觀賞船內的歌舞,時不時拍手叫好。
衛錦之一踏進內艙,往裡掃了眼,繼續往前走,穿過著裝暴露的歌姬們,徑直停在沈茂跟前。
沈茂見著他身影,一慌,這人怎麼就回來了!匆忙將懷裡美人推開,張嘴叫停,將歌女舞姬都趕了出去。
他這個門客,得來不易,平日里細聲細氣的,發起脾氣來卻毫不含糊。也難為他活到這麼大,頭一回被人壓製得死死的。
衛錦之摘下斗笠,因咳嗽過度,聲音有些沙啞:「三殿下好興緻。」
沈茂嘿嘿笑,抬眸接住他一記飛眼,視線觸及他嘴角邊點點血漬,驚道:「你這是怎麼了?快坐下。」
他趕忙從榻上下來,衛錦之沒讓他扶,撩了袍子自己坐下,冷笑:「殿下莫管我,多想想如何獲得聖人歡心,我便謝天謝地了。」
哎呦,這小日今日火氣大嘛。沈茂咽了口唾沫,心想若論禮賢下士,他若稱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
沈茂笑嘻嘻,「這不看你受傷了,想要關心兩句嘛,你若死了,誰幫我奪帝位?數數我身邊的人,百個門客不抵你一個。」
他將衛錦之歸到身邊后做的豐功偉績如說家珍,口水星子都說幹了。衛錦之一言不發地聽著,心裡想著禾生的事,眉頭皺得緊,胸口一悶,又咳出了血。
沈茂嘆口氣,平白無故地怎麼吐血了?莫不是被他氣的?明日剝了這一身用度就是,船也不要了,住茅房去!哄個女人都不帶這麼費勁,若他登不了帝位,非得扒了衛錦之一身皮!
衛錦之聽得他這樣說,擠出幾個字:「殿下有自知之明便行。」
沈茂見他這樣,氣得要冒火,吼一嗓子,「別咳了,老子以後都聽你的,從今往後你就是大爺,成不!」
衛錦之撫胸別過臉,被他洪亮聲響震得耳朵痛,「殿下言重。」
沈茂要被氣死過去,急忙喚了人叫大夫,偏生衛錦之不肯看病,沈茂火大:「你若不乖乖看病,爺明日就革了你全家!」
衛錦之輕飄飄一句,「你拿什麼革?」
「我……」沈茂噎著,他現在沒什麼實權,確實革不了衛府。唾沫哽在咽喉,呸地一聲,「你給我等著!」
掀了門帘,往外喊人,一手一個美貌歌姬,吩咐道:「去,好好伺候榻上那位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