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求人的態度
當真是在這裡等她啊,不管過去多久,不管發生什麼事,他永遠都在她背後,會給她彈琴說故事,會仔仔細細地安撫她的傷心難過,將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不傷著她半點。
喉嚨微緊,池魚伸手捏住了他的衣袖。
沈知白看著她這眼神,心裡微微一沉:「你……」
想起什麼來了嗎?
沒讓他把話說出來,寧池魚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將腦袋埋在他懷裡。她的肩膀微微動著,像是在哭,可又半點聲響都沒有。
僵硬地站了一會兒,沈知白明白了過來,緩和了神色,伸手一下下地摸著她的頭髮。動作很輕柔,就像上輩子她趴在山寨的桌上哭的時候一樣。
他想,寧池魚可能是他的劫數吧。是他甘願再墮輪迴也想要遇見的劫數。
「我們圓房吧。」懷裡的人聲音悶悶地道:「今晚就圓。」
失笑出聲,沈知白溫柔地道:「你既然想起了往事,又怎麼還要與我圓房?」
身子一僵,池魚搖頭:「我沒有想起來。」
「哦?」沈知白挑眉:「想起救你出火場的人是沈故淵了嗎?」
「沒有!」池魚答得又快又響亮。
然而答完之後她才發現自個兒中了沈知白的圈套,這樣回答,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有些懊惱地將臉蹭乾淨,池魚抬頭看他,微微惱怒:「你能不能不要問這麼仔細?」
沈知白眼波流轉,半分嘆息半分寵溺地看著她,將她哭濕了的一縷頭髮別去耳後:「要是你當真什麼都沒想起來,我還能當你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任由你裝傻充愣。可是微玉,你現在有四十多年的記憶,還要胡來嗎?」
怔了怔,池魚皺眉看他:「你……也想起來了?」
沈知白默認。
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池魚又氣又笑:「這世上最自私的人,果然還是沈羲!他一人不痛快,便要拉著我們一起不痛快!」
輕笑一聲,沈知白點頭:「這點倒是沒有說錯,沈羲自私得很,當年將你寵成了一代妖妃,如今也不肯放過你。若是我打得過他,一定取了他性命,讓你這輩子安安心心地過。」
池魚皺眉:「他若不是吃了不死葯飛升為仙,你未必殺不了他。」
沈知白搖頭:「殺不了,我試過。」
當初他進宮行刺過沈羲,不過二十招便敗下陣來。原以為會死定了,誰知道沈羲只是目光陰森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將他扔出了宮。
沈知白至今也沒有想通沈羲當年為什麼不殺他,不過單論武藝,他打不過就是打不過。
池魚好奇地看著他,正想問他在想什麼,冷不防就聽得外頭有人喊了一聲:「侯爺!」
聽語氣頗為焦急。沈知白便讓他進來,皺眉問:「怎麼了?」
下人急切地道:「幼帝病重,朝中大臣與三位王爺在玉清殿之前對峙,情況不太妙!」
什麼?沈知白和寧池魚都嚇了一跳,連忙一起往外走。
坐上馬車的時候池魚想了一個問題。
「我當年,是不是給沈羲生過一個兒子?」
沈知白垂眸點頭。
「那……」池魚皺眉:「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沈知白嘆了口氣:「沈羲死的時候就已經立了那孩子為太子,並且選了五位重臣輔政。他一死,太子繼位,是為大梁第二代帝王。」
嘴角抽了抽,池魚掰著指頭算了算:「大梁一共四位帝王,也就是說……呃,當今聖上與我……」
「他得喊你一聲曾奶奶。」沈知白唏噓。
寧池魚:「……」
她記得當初自己是在萬念俱灰之中生的第二個孩子,生下來看也沒看,直接送去沈羲那邊交差。喪子之痛實在太痛了,以至於她一直就當自己沒有過孩子,懷孕生子,也只是借胎給沈羲。做一個貴妃該做的事情,不敢放半分感情進去。
沒想到她的孩子竟然成了太子,還綿延了這麼多代。
不管怎麼說,既然是她的後代,那她肯定要關心一二的,況且幼帝還分外可愛,也曾對她施以援手。這樣想著,寧池魚坐得端正了些,還低聲催了車夫一句。
玉清殿門口的人當真很多,他們到的時候,余丞相正和靜親王吵得不可開交。
「陛下龍體欠安,我等前去請安有何不妥?」余承恩冷笑道:「難不成就只能你們守著陛下?那陛下到底說了什麼,想要什麼,咱們豈不是都不知道?」
靜親王怒道:「陛下需要靜養,你們這麼多人都湧進去看,病情若是加重該怪誰?怪御醫嗎?丞相這話的意思,是信不過咱們幾位王爺?」
余承恩拱手:「不敢。但有忠親王的例子在前,大家小心謹慎也是必須的。與其在此處爭吵不休,那不如放我們進去看上一眼。」
靜親王氣得夠嗆,正要再說,抬眼就看見朝這邊趕來的沈知白和池魚。
「知白!」
眾人紛紛回頭,就見知白侯爺夫婦二人大步而來,沈知白拱手行了禮便問:「如何了?」
靜親王掃了一眼四周,硬著頭皮道:「只是偶感風寒,沒什麼大不了的。」
池魚鬆了口氣,提著裙子便道:「那我進去請個安。」
「侯夫人!」余承恩輕笑一聲:「咱們這麼多文武重臣在場,都沒能進去,您覺得您進得去嗎?」
微微一愣,池魚看了靜親王一眼。
靜親王搖頭道:「明日吧,等明日陛下醒了,你們再進去看也不遲。」
沈知白輕輕拉住池魚的衣袖,頷首後退一步:「聽父王的安排。」
直覺告訴池魚,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但眼下形勢不對,她也不敢貿然開口,就與沈知白一起站在靜親王身側。
余承恩帶著人又糾纏了半個時辰才悻悻離開,等人一走,池魚立馬問:「陛下是出什麼事了嗎?」
四下只有他們三人,靜親王終於鬆了口:「天花。」
倒吸一口涼氣,池魚瞪大了眼:「怎麼會?他不是一直在宮裡待著嗎?怎的染上了天花?」
「是身邊有宮人不幹凈,便染上了。」靜親王皺眉:「御醫已經想法子救治了,但陛下一直反覆發高熱,,明日怕是就瞞不住了。」
池魚提著裙子就要往殿里走。
「回來!」沈知白拉住了她,皺眉道:「天花會傳染,你不要命了?」
「我不碰他。」拿出手帕遮面,池魚道:「這樣總沒問題吧?」
靜親王搖頭:「我們都不敢進去,裡頭的太醫也是戰戰兢兢,你莫要拿性命開玩笑!」
池魚沉默,想了許久還是道:「我想看一眼。就一眼。」
靜親王很不能理解,沈知白卻是知道,寧池魚這一世親人早亡,舉目無親,血脈對她來說,是個很溫暖的東西。裡頭的幼帝與她血緣相關,眼下生死難測,她自然不可能過而不看。
於是,他沒攔她了,反而是將自己的父王拉到旁邊,道:「兒子有事與您商量。」
靜親王一轉頭,池魚就鑽進了大殿。
玉清殿里安靜得很,連多餘的宮人都沒有。御醫在內殿里灑著藥水,見她進來,連忙讓她將面紗系好。
池魚照做,踮起腳,輕輕地撩起隔斷處的紗簾。
一襲紅衣從床榻邊蜿蜒落在地上,滿頭華髮隨著主人的動作垂了下去,散在明黃色的錦被上。
池魚的步子僵了僵。
沈故淵伸手給幼帝塞了葯,聽見動靜,緩緩側頭,就看見一臉獃滯的寧池魚。
他有好久沒有見過她了,還以為再見不會有什麼波瀾,誰曾想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是她,心便驟然疼起來。
勉強勾唇,他道:「你倒是不怕死。」
想起前段時間自己對這人的冷漠,又想起再久之前自己對他的執著,池魚捏緊了拳頭,板著臉沒吭聲。
沈故淵收了手,慢慢站起來,身上的衣料摩挲得簌簌作響,他抬頭,漫步走了過來,走到她面前兩步遠的地方站定。
池魚覺得自己渾身都僵硬了,抬頭看他,不明所以。
對面這人眼裡的神色很奇異,似是在回憶什麼,又惋惜又慶幸。他大抵是不知道她恢復了記憶,所以只管用那雙經歷了無數波折的眼看著她,眼波緩動,情緒蔓延。看著看著,竟然伸手想來碰她的頭髮。
微微一驚,池魚後退了一步。
沈故淵的手僵硬在半空,似嘲非嘲地笑了一聲,然後緩緩收了回去,打趣似的道:「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沒必要跟防賊似的,我長得又不醜。」
池魚垂眸,沒敢再看他的眼睛,語氣冷淡地問:「陛下如何了?」
「不太妙。」沈故淵勾唇:「我找人拿了葯,但不是很對症,只能看他的造化。」
心裡沉了沉,寧池魚問:「你會救他嗎?」
沈故淵挑眉,轉頭看向龍榻:「自然是會的,只是……我突然發現這世間很多的事情,都未必會如我想的那般發展。」
「什麼意思?」池魚皺眉。
沈故淵沒再回答她,卻是朝她一笑,溫柔地問:「你想吃糖葫蘆嗎?」
這都什麼時候了,竟然問她這種問題?池魚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想。」
略為可惜地搖了搖頭,沈故淵道:「那我去吃了。」
池魚站在原地平視前方,眼角餘光瞥著這人從自己身邊走過,一絲白髮飄遊在後頭,滿身的仙氣。
低咒一聲,池魚去到龍榻旁邊,低頭認真地看了看。
幼帝臉上已經起了紅色的疹子,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吃了沈故淵的葯的緣故,已經沒有發高熱了,小臉的顏色瞧著還算正常。
這畢竟也是沈故淵的後代。有他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吧?這樣想著,池魚定了定心。
然而,這場天花以玉清殿為軸,短短半個月,擴散到了整個皇宮。
吵著鬧著要面聖的余承恩也染了天花,後悔不已地在家裡養著,想盡一切辦法求醫。也不知是誰傳出去的消息,說靜親王府曾經有一位大仙,神機妙算包治百病,京中便有不少人來堵靜親王府的門。
池魚無奈地看著何宛央道:「那人當真不在靜親王府了。」
何宛央雙手合十,眼眶通紅:「要是別的人,我定然就不來求你了,但忠親王對我恩重如山,我實在是捨不得他老人家……」
池魚沉默。
她是那種耳根子軟的人嗎?
她是。
全京城的人可能都找不到沈故淵在何處,但寧池魚知道,直接就駕車去了月老廟。
一向熱鬧的地方因著天花也冷清了起來。白髮的月老坐在大殿的蒲團上,安靜地看著她跨門進來。
「有事求我?」他勾唇。
寧池魚瞧著他這副瞭然於心的模樣就不爽,很想扭頭就走。然而想了想答應人的事情,還是勉強在大殿里站穩,皺眉道:「天花已經蔓延開了。」
「我知道。」沈故淵點頭:「然後呢?」
「然後?」池魚看著他:「你不是大仙嗎?」
當神仙的,難道不要解救百姓?
低笑一聲,沈故淵搖頭:「池魚,我是管姻緣的神仙,管不了這人間的生老病死。我給得了靈藥,也改不了人的命數,你明白嗎?」
池魚皺眉搖頭:「不太明白,靈藥不夠多?」
沈故淵抿唇,盤著腿撐著額角看她:「鄭嬤嬤不是專門治天花的人,她的葯是靈藥,但未必對症,況且靈藥百十年才得一顆,並沒有多餘的可以解救蒼生。」
「那……」池魚比劃了一下:「若是用你的法力強行救人。能行嗎?」
沈故淵搖頭:「上了生死簿的人,我若強行去救,那便會魂飛魄散。」
話說到這個份上,池魚覺得自己儘力了,朝他頷首便告辭。
沈故淵低笑:「你可真是……若是他們不要你幫忙,你是不是一句話都不會與我多說?」
步子微頓,池魚回頭看他,微微一笑:「我已為人婦,若非有事,自然是不會與外人多說話的,大仙糊塗了么?」
「……」沈故淵垂眸。
池魚心情甚好地就跨出了月老廟。
從前都是他欺負她,如今她總算能翻身了。不過……一想起自己前世死前說的那些決絕的話,再看看自己今生在遇見人家的時候依舊衝上去黏個死緊的模樣,池魚皺了皺臉,恨不得給自己來一巴掌。
怎麼就這麼沒出息呢?她就該不喝孟婆湯,一直帶著前世記憶,這樣一來,一遇見沈故淵,她就能打他一巴掌泄憤了!
但……想想那些過往,她深吸一口氣。
還是不記得來得好。
幼帝病情有所好轉,池魚一聽就又要進宮,卻被沈知白攔下。
「最近不少人都染了天花。」他皺眉道:「你安生在府里呆上幾個月,好不好?」
池魚笑眯眯地道:「我沒那麼容易染上,你瞧,去看了這麼多趟了,不都好好的?我也不湊近,就遠遠看一眼,你別擔心。」
沈知白搖頭:「不可能不擔心的,你走路上我都會怕你突然摔在哪兒了,更遑論是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微微一愣,池魚有點意外地看著他。
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頭,沈知白道:「總之,你若非要去,那與我一道吧。」
反應過來他剛剛的話有多膩歪。池魚慢慢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道:「好……我去吩咐人準備馬車。」
看她害羞,沈知白反而是笑了出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便牽著她往外走。
乾淨修長的手捏著她的手,池魚低頭看著,恍然間想起她還是寧微玉的時候。那時候的白若朝她伸過手,她卻縮了回去,固執地不肯給他牽。
如今總算是牽上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適,倒還挺安心的。
也許,有些東西她當真該忘記,然後安安穩穩地過這一輩子。
池魚想著,回握了他一下。
前頭走著的人微微一頓,有些訝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接著眼角眉梢便都冒出欣喜來。
池魚朝他笑了笑,快走兩步追上他。與他並肩而行。
幼帝的病情的確有所好轉,但宮裡氣氛很是緊張,進出的宮人都蒙著面,誰咳嗽了一聲,立刻就會被人拽著拖走。
來給沈知白遞面巾的小太監就咳嗽了一聲,然後旁邊的宮人衝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拖走了。沈知白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塊要落在地上的面巾,低笑道:「這也太誇張了些。」
「誰都怕死。」池魚道:「尤其是這宮裡的人,膽子小些也正常。」
沈知白伸手系好面巾,又檢查了一遍池魚的面巾,確定沒什麼問題,才進玉清殿遠遠地看了幼帝一眼。
「三司府里最近死了兩個人了。」御醫嘆息著道:「京城人心惶惶,也只有您二位還敢進宮來看。」
池魚笑了笑,道:「生死有命,真要死躲去哪兒都沒用。御醫,陛下怎麼樣了?」
御醫端著葯盆道:「比余丞相要好些,想來也是那位大仙的葯給得好。」
池魚點頭,覺得放心了些,便與沈知白一起告辭出宮。
晚上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等著沈知白,然而知白換了寢衣,卻沒有上床來。
「我有些不舒服。」他道:「今日就睡軟榻吧。」
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借口,池魚氣極反笑:「你打算躲我一輩子?」
「不是。」輕咳兩聲,沈知白皺眉:「是當真不太舒服。」
裝得還挺像,池魚搖頭,也不拆穿他了,熄了燈便躺下歇息。
然而,半夜夢裡,不知是誰的咳嗽聲,斷斷續續的,越來越大。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池魚去叫沈知白,伸手剛搭上他的胳膊,就發現不太對勁。
「清兒?清兒!」
丫鬟迷迷糊糊地推開門,就看見自家主子滿臉驚慌地道:「快去請大夫,知白髮高熱了!」
一個激靈,清兒清醒了,二話不說扭頭就跑。
眼下這個節骨眼上發高熱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消息,池魚忐忑不安,等了半個時辰才等來大夫,給他把脈。
「這……」大夫皺眉:「癥狀有些像天花,但還不太能確定,要觀察些時候。」
池魚紅了眼。
京城裡因為天花死的人越來越多,但卻沒有一個完全從這魔爪里逃出來了的。窮一些的人家,但凡發現家裡的孩子染上天花,不管嚴重與否,都是直接丟棄的,因為反正也救不活。
靜親王一聽見沈知白病了的消息就急了,趕過來看了一眼,怒得扭頭就罵:「你好端端的去宮裡看陛下做什麼?一個人去還不夠,非得拉上知白!現在好了。他病了,若當真是天花,你打算怎麼辦!」
池魚低頭聽著,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靜親王左右走動著,失了平時的冷靜慈祥,轉頭又吼了下人一句:「把所有能找的大夫都給本王找過來,知白不能有事!」
下人們魚貫而出,整個王府頓時一片陰霾。
池魚給沈知白換了搭頭的帕子,擦了手心,然後起身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裡?」靜親王怒道:「知白都這樣了,你還要走?」
「王爺。」池魚低聲道:「我去求人來救他。」
「還有誰能……」靜親王想說還有誰能救?但一瞬間腦子裡劃過一個影子,他頓了頓,沉聲道:「上回你不是已經替忠親王去過一回了嗎?說是沒有辦法,那這回去又還有什麼用?」
她也不知道有什麼用,但總要試試。萬一呢?萬一沈故淵最近又得了什麼靈丹妙藥……
靜親王沒有攔她,池魚飛快地就出門上車。直直地往月老廟去。
與上回不同,這回的沈故淵沒有在大殿里等她,她闖進去翻遍了四周,也沒看見他的影子。
「沈故淵?」池魚喘著粗氣看著周圍,捏著拳頭道:「我知道你在……你出來一下。」
風吹進大殿,揚起四周掛著的還願紅線,然而,她眼巴巴地看了半晌,還是沒等到那抹紅衣白髮的影子。
跌坐在蒲團上,寧池魚抬頭看著大殿中央的月老像,皺緊了眉。
鄭嬤嬤在角落裡看著,忍不住去後院喊了沈故淵一聲。
沈故淵站在窗邊看著窗外已經謝完了的梅花,淡淡地道:「我知道。」
「知道您還讓人等?」鄭嬤嬤搖頭:「好歹聽聽她要說什麼。」
一片枯黃的花瓣順著風飛到他抬起的指尖上,沈故淵看著,輕笑了一聲:「我知道。」
鄭嬤嬤錯愕,看了他兩眼,終於是沒再勸。
寧池魚在大殿里等了一個多時辰,背後總算響起了腳步聲。
她猛地回頭,就看見沈故淵神色平靜地俯視自己,薄勾了嘴角,問:「你想吃糖葫蘆嗎?」
愣了愣,池魚不解地皺眉。但畢竟是有求於人,態度得放端正,於是她點頭:「想。」
「跟我來。」沈故淵抬步就往外走。
時辰正好,街上集市熱鬧,沈故淵從容地走在她前頭,引來不少人的圍觀。池魚夾著尾巴低著頭踩著他的腳印走,有些不耐煩。
若不是因著知白,她斷然不會與他這樣散步!
前頭就是個糖葫蘆攤兒,沈故淵在葫蘆山面前站定,掏了銅板給小販,然後摘了一串下來,遞到她面前低聲道:「微玉,嘗嘗。」
被他這稱呼喊得一個激靈。寧池魚沉了臉,皺眉看著他。
很久很久以前,沈將軍的軍隊經過一個小鎮,鎮上有賣糖葫蘆的。她瞧見了,便央他停下來讓丫鬟去買上一串兒。那時候的沈羲很不耐煩,翻身下馬去買了一串,很是粗暴地塞進她手裡。
「你就不能溫柔一點嗎?」她哀怨地道:「人家情郎給買糖葫蘆,都說什麼『卿卿你嘗嘗』,你倒好,一句話也沒有!」
沈羲上馬,給了她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寧微玉很喜歡吃糖葫蘆,最多的一次一口氣吃了十串,吐得昏天黑地的。沈羲冷笑著問她還吃不吃了,她梗著脖子就道:「吃!吃吐了我也要接著吃!」
眼下再看這一串紅彤彤的東西,她悶聲道:「我不愛吃了。」
沈故淵沒有多想,反手就將糖葫蘆塞進了自己嘴裡。
這位爺這一身風華,沒走兩步圍觀的人就越來越多。池魚走得艱難,被人推了一把,正想回頭看是誰,手腕就被人拉住扯了過去。
沈故淵不知道什麼時候回的頭,將她拉到自己身前,護著她往前走。
渾身一個激靈,寧池魚覺得自己可能是見鬼了。不管是沈羲還是沈故淵,走在她前頭都是從來不曾回頭的人物,哪裡管過她被人擠啊?今日這位是瘋魔了不成,竟然這般溫柔?
身子與他磕撞觸碰,池魚有些不悅地道:「您到底想去哪裡?」
「你不是為了沈知白,想來求我嗎?」身後的人低下頭來,輕聲道:「求人要有誠意,不能耍脾氣的。」
眼睛微微一亮,池魚扭頭就抓住了他的衣襟:「你當真有法子能救他?」
眼波瀲灧,沈故淵笑了笑:「有啊。」
心裡一喜,池魚剛要說話,卻被他下一句給堵了回去:「但要我幫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得好好想想要怎樣才能討好我。」
臉一垮,池魚皺了眉。
越過了人群,沈故淵道:「要是想放棄也可以,我就不送了。」
說罷,抬步就走。
池魚白了臉,毫不猶豫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沈故淵側頭,就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帶著些恨,也帶著些焦急忐忑,望著他道:「你想要如何,你說。」
沈故淵「嗤」地一聲就笑了出來。
要不怎麼說寧池魚是個情痴呢,對誰都這麼痴啊。原先是對他痴,眼下,她放在心尖上的人變成了沈知白,為了他,哪怕要再度面對自己都覺得無所謂。
笑著笑著。他覺得心疼得厲害,說不出來是怎的一種疼法兒,讓他手指都忍不住蜷縮了起來。
面前的人嘴唇微微泛白,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池魚皺眉,剛想問他一句怎麼了,就見那蒼白的嘴唇一碰,吐出一句話來:「我想要如何,你最清楚。」
渾身的血都是一凝,池魚看著面前這張臉,手上比腦子的反應還快,一巴掌便扇了上去。
「啪」
聲音響徹整條街,四周的人都停下了步子,不明所以地看熱鬧。
沈故淵被打得微微側頭,嘴角磕在牙齒上,微微溢出些血來。他伸手抹了,輕笑著低頭看她:「是你問的。作何又打我?」
「我原本只是覺得你自私。」寧池魚冷笑:「怎麼就沒發現你還無恥呢?」
「我無恥慣了。」沈故淵道:「是你先前忽略了。」
先前的寧池魚,眼裡只有他的好,哪裡會當真覺得他無恥?而眼下,她氣狠了也看透了,怕是覺得他面目可憎。
沈故淵低笑,拉起她的手來看了看,挑眉問:「疼不疼?」
一把甩開他,寧池魚扭頭就走。
「喂。」沈故淵在她身後喊:「不救沈知白了嗎?」
這人壓根是在捉弄她,她與其跟他在這裡耗,不如回去多陪陪知白。
握緊了拳頭,她沒回頭,一步步走得越來越快,最後朝著馬車就沖了過去。
街上人來人往,買菜的大嬸和賣餅的阿婆都回頭看向站在街中間的那個人。那位公子生得真是俊朗啊,只可惜好像有什麼傷心的事情,分明是站在人群里的,卻孤獨極了。
一個沒忍住。阿婆給他塞了個餅,安慰他道:「年輕人有什麼想不開的?吃個餅,甜的,吃完了就沒有煩惱了!」
沈故淵緩緩低頭看著手裡的餅,輕笑一聲,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甜是挺甜的,但是煩惱的事情,卻是一件都少不了。
搖搖頭,他轉身往月老廟的方向走。
沈知白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池魚坐在他床邊,眼睛活像兔子眼似的。
「你……」他嗓音沙啞:「幾日沒睡覺了?」
池魚扁嘴,委屈地伸了兩個指頭:「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嗎?」
身上各處都有些癢,沈知白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瞬間就明白是怎麼回事,苦笑了一聲道:「看來我運氣不太好。」
說著,又覺得不對勁,皺眉看向池魚:「你為什麼在這裡坐著?還不出去?!」
池魚指了指自己臉上的面紗。咧嘴笑道:「我不怕的!」
笑著笑著,眼睛就更紅,她哽咽著道:「怪我,若不是我非得往宮裡跑,你也不至於會這樣。」
「與你有什麼干係。」沈知白輕咳兩聲:「是我非要跟著你去的,怪不到你頭上。」
天花可是要死的,這人竟然還有心情攬責任?池魚哭笑不得,伸手就想去拉他的手。
沈知白躲得飛快,神色瞬間嚴肅了起來:「池魚,我不跟你開玩笑,你現在出去,換大夫進來照顧我就好。」
寧池魚看著他皺眉:「我說了我不會有事,你看,我這麼久了也沒染上天花。旁人來照顧你,我不放心。」
「聽話。」沈知白當真有些急了:「這麼多年你從未聽過我一次,這回能不能聽我的,你在這裡。我的病只會加重!」
池魚愣了愣,站起了身。
沈知白鬆了口氣,咳嗽兩聲道:「你替我轉告父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會有事,叫他也莫擔心了。」
「好……」
離開房間,寧池魚蹲在院子里看著地面發獃。清兒在旁邊喊了她好幾聲她都沒聽見。
大夫說,知白侯爺的確是染了天花,他盡量救治,生死也只能看天意。
若是沒有沈故淵,這個天意她認了,只能拚命照顧,至多不過生死相隨。然而現在,她知道沈故淵的存在,彷彿在無邊的黑暗裡始終有一盞不會熄滅的燈,只要看不見前頭的路了,她就會看向他。
他說過。他有法子能救沈知白。
深吸一口氣,池魚想,要怎麼樣都隨他吧,只要沈知白能活過來。她欠過他一輩子,這輩子剛開了個頭,總不能就這麼沒了。
沈故淵安靜地坐在月老廟裡,好像已經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腳步聲在自己身後響起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月老像。
這泥塑半點也不像他,但眼神卻慈悲,半闔著、憐憫地看著他。
低笑一聲,他轉頭,對上了寧池魚那一臉的視死如歸。
「想好了?」他勾唇:「我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
「想好了。」池魚點頭:「只要你能救他,我聽你的。」
瞧瞧,多情深義重,多視死如歸啊,沈故淵伸手抵著額角,失笑出聲:「你可真是我的劫難。」
到底誰是誰的劫難?寧池魚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就見他站直了身子,朝自己走了過來。
一步一步,如同當初的封妃大典,他親自來了她的宮殿,走到她面前,將寶印放進了她的掌心。這回他沒有東西放,而是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垂下眸子,池魚身子僵硬,卻沒掙扎,任由他低頭下來,唇落在離她一寸遠的地方。
「我像不像個強迫良家婦女的歹徒?」他勾唇,容色瀲灧地問了這麼一句。
寧池魚沒回答,只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墊腳吻上去。
瞳孔一縮,沈故淵悶哼了一聲,捏著她腰的手驟然收緊。
寧池魚麻木地吻著他。眼裡半點情意也沒有,吻罷便鬆開,一雙眼淡淡地瞧著他。
沈故淵神色複雜,眼裡情緒差點綳不住,被她這冷眼一瞧,才回過神來,垂眸低笑一聲:「我曾經有個徒兒,費盡心思想要她艷壓天下,她卻很笨,連勾引男人都不會。」
「沒有想到,在我沒教的時候,她反而是學會了不少東西。」
寧池魚皺眉:「我對你和你的徒弟沒有興趣,你不妨直接告訴我,還要做什麼才能讓你去救沈知白。」
「很簡單。」沈故淵道:「你陪我在這月老廟裡住一段日子吧。」
「什麼?」池魚驚了驚,立馬搖頭:「我還要回去照顧他。」
「有沒有你照顧,他都是那樣。但有沒有你救他,他可就不一樣了。」沈故淵勾唇:「這個道理。你還想不明白嗎?」
卑鄙!池魚恨得牙痒痒:「那若是之後你救不回他當如何?」
「我是神仙。」沈故淵道:「沒有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那你為什麼之前不救忠親王?」池魚皺眉。
「你以為救人很簡單么?隨便一個人我就都要救?」沈故淵搖頭:「能討好我的人實在不多。」
換言之,之前都是在敷衍她!
池魚這叫一個氣啊,氣得眼淚都要下來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對你做盡了過分的事情,卻還要逼得你來求他,她還完全沒有別的辦法。
越想越傷心,池魚捂著臉就哭出了聲。
沈故淵上一刻還在高深莫測的裝X,下一刻就被哭得傻了眼,伸手將她拉過來,皺眉道:「我隨意調侃兩句,你哭什麼?不是已經答應了救沈知白了嗎?」
「你……」池魚咬牙:「你欺負人!」
他夢見過一萬種寧池魚報復他的方式,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哭出來,懵了的同時胸口還悶得厲害,左右看著,拿了她的手絹出來替她壓著眼睛,皺眉道:「我沒有欺負你。」
「那你這算什麼?」池魚怒道:「就不能好好幫我個忙嗎?就不能別威脅我別逼我嗎?」
「我……」心裡被一種複雜的情緒霸佔,沈故淵嘆息,伸手將她按在自己的肩上,低聲道:「我……已經在改了……只是……改不了有點自私……我想你再陪陪我,哪怕是因為沈知白,你也再陪我一段時間……之後……你若不想理我,那也就罷了。」
池魚瞪眼看著他。
沈故淵記得,月宮裡的老頭子曾經長吁短嘆地說過一句話。
他說:「這世間不管誰是帝王,誰是霸主,最後都得對女人低頭,女人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你一旦將她放在心裡,就再也沒法挺直背脊了。」
彼時他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覺得月老神神叨叨的。
如今彎著背抱著寧池魚,他才明白過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當真是……直不起背脊來了。
寧池魚像是在哭委屈,又像是在哭別的,總之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抽抽搭搭地抬眼看著他問:「一段時間是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