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衛錦之丟開筆墨,斜眼睨他,忽地想起什麼,沉聲問他:「太子被除之後,下一個,便是平陵王,你可曾想過,或許聖人在你們二人之間,徑直選了他呢?」
沈茂眯眼笑,「老子處心積慮做了這麼多,可不是要為他人做嫁衣。退一萬步講,我這不還有你嗎?就算聖人覺得我不是他心中的太子人選,那又如何?命運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他不選我,我自己選自己,不就成了嗎?」
他這話說得極為隱晦,衛錦之卻懂得他在說什麼。
自己選自己,大不了謀個反嘛。
窗外更深露重,衛錦之披上來時的外衣,走到窗邊將窗欞輕合,推門而出。
「殿下,看完案上擺著的《寶慶通鑒》再睡。」
沈茂懨懨地嘆口氣,哼,還以為這小子要囑咐他早點睡呢。沒想到竟還是讓他看書。都忙一整天了,還不讓人歇息,真是太無恥了。
心中腹誹萬千,嘴上卻是另番說辭:「知道啦。」
衛錦之滿意轉身,一頭遁入黑暗之中。
半月之後,以私自運輸買賣官鹽為由,聖人下旨斬殺伺監令王氏等二十三個涉案之人,手段雷霆,絲毫不容人置喙。
東宮一黨,在經歷了兩個月的如履薄冰之後,終於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決定起兵造反。
眾人將所有事情商量完畢之後,自東宮秘道,與太子相商。
太子聽后,臉色鐵青,一口拒絕:「為人臣子,怎可有如此罪無可恕的念頭!」
眾人跪倒,哀求:「殿下,聖人生性多疑狠辣,為求自保,只有此路可走啊!」
太子甩袖,氣得跳腳,「混話!混話!」
眾人跪求一夜,了無進展,太子堅決不肯鬆口。眾人無奈,求了太子妃進宮,與皇后相商。
皇后在承天殿待了近三個月,一身華服盡褪,形容蒼白,眉眼之間,卻依舊戾然鋒利。
太子妃將眾人的意思傳達完畢,低下頭有些不太好意思。眾所皆知,皇后對聖人的痴情,是深而入骨。
皇后在殿內三月,外人無法傳遞消息,故而東宮一黨的密謀她並不知情。雖不知情,但近日來聖人明面上處置罪臣的消息早已傳遍宮野,並未忌諱承天殿。
皇后聽聞消息后,並無半點震驚之色。神情平淡,彷彿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哥哥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
太子妃一震,她完全沒有想到皇后竟會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堅強。
皇後接著問,「太子不同意,是嗎?」
太子妃再次震住,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皇后不過是個痴迷於情愛的傀儡皇后,貴族世家並無真正敬仰皇后德行之人,皇后的存在,不過是依附於聖人,在眾人眼前,皇后或許還當不起一國之母。
太子妃點頭。
皇後起身,取筆墨,提筆寫下書信。
太子需要有人推一把,他平生最聽兩個人的話,一是聖人,二是她這個母后了。現如今,她親筆去信,交待他千萬要舉兵起事,迫於當下局勢,太子定會肯的。
太子妃欲言又止,皇后看出她心中疑惑,笑道:「回去告訴他們,大可不必為我擔心。我的兒子,定是要做皇帝的,這是毋容置疑的,所以你們只管放心行事。至於行事之後,聖人若不小心壽終正寢,也無妨,屆時我自會跟隨他而去。」
兒子的皇帝之位,她要爭。聖人身旁的同棺之枕,她也要。太子若能順利登基,最好的情況,是聖人知趣退位,從此與她山水之間不問世事。她有這個信心,他們定會像年少時那樣,了無憂愁,帶給彼此快樂。若聖人不幸離世,那麼,她也不會苟活於世間。
太子妃深呼一口氣,朝皇后一拜。
皇后扶起她,拍拍她的手,「你要照顧好太子。」
太子妃想起那日太子抓著陳安挑明關係的一幕,心痛難耐,低垂視線,一時忘了答應。
皇后不知她心事,以為是大事在即,太子妃不過出於婦人之仁,害怕恐懼而已。故而安慰道:「沒有過不去的坎,夫妻之間也是如此,世間之事也是如此。」
太子妃咽下喉間一抹酸楚,點了點頭。
回東宮之後,太子妃呈上皇后親筆書信。太子拆開來看,一字一字,讀了數十遍。
燭台晃動,兩人的身影映在地上。許久,太子將信撕毀,抬頭憤然,「我不信。母后絕不會寫這樣的信。」
太子妃跪下,細細將撕毀成渣的紙一點點撿起來,捧在手心,拿了個燒盤,置於燒盤燒毀后,方才抬起頭道,「我們只有這條路走了。」
太子恨恨看她一眼,忽地大笑道:「不就盼著做你的皇后嗎?我若登基,皇后指不定是誰呢,你就這麼自信,我一定會封你為後?」
太子妃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誠摯而熱烈,她的眼神里有愛戀,有她一直想要告訴他的纏綿情意。
她搖搖頭,「無所謂,我只希望你能活下來。活著做皇帝。」
太子忽地一把撅住她的下巴,目光凶神惡煞:「別跟我來這套,宣兒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太子妃揚起嘴角微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一把推開她,根本不想聽她的開解之詞,甩袖揚長而去。
太子妃癱在地上,掩面而泣。
那是宣兒的宿命,他不能怪她。她哭得軟綿無力之時,忽地想起今日下午皇后在宮殿說的那句話,「沒有過不去的坎」。
是了,只要能度過眼前的難關,什麼事都不是事了,他們會像以前那樣和好,他終有一天會感動於她的痴心。
太子妃哭得更傷心了。
太子拉著陳安,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宿。
這一夜,星空璀璨,他們在風中默無聲息。夏日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早,第一抹晨曦自雲后透出來時,樹上的知了也開始蟬鳴。
陳安坐得腿都麻了,卻依舊不敢動。太子躺在他的臂膀上,忽地問:「安兒,你知道父皇為什麼厭惡我嗎?」
陳安本想安慰兩句,卻發現任何的語言,在太子與聖人的父子關係跟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於是他問:「為什麼?」
太子答:「他厭惡我平庸,厭惡我是母后所生,厭惡我做了太子,厭惡我是他的兒子。」
陳安抬起手,下意識想要撫摸他的額頭,意識到這動作太過親密,似有逾越。他剛要將手放下,太子卻一把拽住他的手,他的眼神認真而專註,他看著他道:「安兒,父皇說我喜歡男人,他厭惡我喜歡男人,只是安兒,我真的不喜歡男人,我只是喜歡你而已。」
陳安笑了笑,他知道太子今日赴宴即將做出的舉動,所以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繼續剛才的動作,將手放在他的額間輕輕撫摸。
太子閉上眼。
陳安唱起了家鄉的小調。與先太子妃生活的望京不同,他這個沾親帶故的遠方親戚只是個生活在江南望江一隅的窮小子。
來望京之前,他學過唱戲。家道中落,為了贍養父母,他迫無無奈,當過一陣子的戲子。後來來瞭望京,無意間得知自己家還有房德高望重的親戚,厚著臉前去打秋風,被人一棒趕了出來。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冬天。他衣履闌珊餓倒在雪地里,自東邊而來一人,抬眼去望,錦衣玉冠的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震驚地看著他,彷彿故人重逢般。沒有望京貴族一貫趾高氣揚的傲氣,男人和氣得很,朝他伸出手,那手白皙修長,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手。
「從今往後,你叫陳安,是我沈驀的人。」
那個時候的陳安還不懂這句話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只是隱隱知道,或許,以後的人生,會不太一樣了。
婉約綿長的江南調順著清晨的霧氣,緩緩散開,紛紛揚揚一曲又一曲。太子贊道:「安兒,你唱得真好聽。」
陳安沒有停下。
日頭自東邊升起,高高地往半空中一掛,太子不能再待,按照時辰,他得趕緊往宮裡去。
這是他被幽閉之後,聖人許他參加的第一個宴席。宴席之上,東宮一黨欲借眾人醉酒之時,行謀逆之事。
他們要他親自將毒酒遞給聖人。這件事只有他可以辦到,旁人都不行。
太子有些發抖,他終究還是害怕的。不是怕將毒酒遞給父皇,而是怕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