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嘴炮觀世音
水陸大會的場子鋪開,堪稱赫赫揚揚。
玄奘本人相當能看,玄奘本人的佛學素養也是相當的淵博,至少全副打扮了在那裡,正襟危坐,無論是念經還是說法,都挺能唬人的。
至少是能唬住不懂佛學的人。
——看著自己斥巨資做的法事的盛大場面,想著在陰間能夠得到超度的親友團,就覺得自己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艷了什麼的,這種思想當然古已有之。
而目標是傳教的觀音菩薩……現在正在和玄奘法師撕逼。
咳咳。
準確來說,是觀音菩薩在水陸大會第四十九天,玄奘的超度之事基本上完成之後,相當準確地掐准了時間點,在事情完事了但是場子還沒有收攏的時候,來踢館。
自然是那一套「大乘佛法,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的理論。
這兩天本來就在思考「什麼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平」這一與其說是法學相關,不如說是哲學相關的問題,並且與傳說中的六道輪迴各歸各位,惡鬼入地獄受苦,善人得超脫轉生的體系互相印證的玄奘,一聽菩薩這話,倒是笑了。
「老師傅說的是,超亡者升天?」
菩薩點頭。
玄奘譏誚一笑:「且不說亡者根本無人知道,也並不會發聲,到底是上了天還是入了地,不過是活著的人想怎麼說便怎麼說,求的不過是活著的人內心安穩罷了。小僧更想知道,也更關心的,畢竟是現世。」
菩薩愣了一愣。
和尚你……你不要這麼實誠。
「活著的人想怎麼說就怎麼說」這種做法事的高級機密求閉嘴啊!
——講道理,並不是每一個和尚都能成為大德高僧,也不是所有和尚的所有法事都能溝通陰陽。
求的,不過是現世之人內心安定罷了。
但是有些話還是不能亂說的,你這麼一嘟嚕出來全大唐的和尚今後還怎麼安身立命做法事賺錢進一步傳教?
菩薩咬咬牙。
按捺住了自己有點不穩定的三屍神,慈眉善目地雙掌合十,一副我出現了就是來點醒你這個小傻瓜的悲憫模樣:「你那想法,是小乘佛教才會有的想法,我大乘佛教自是無上妙法,你得了便知。」
咳咳。
若是西遊記裡面真正的那位唐玄奘……
現在就是納頭便拜表示我一定好好學習一定努力取西經一定對佛祖忠貞不二。
簡單講,表忠心的好時候。
奈何是被法明和尚強行帶的跑偏了畫風的這一位。
——法明畢竟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學霸,並沒有亞里士多德那樣什麼都會,也沒有愛因斯坦那級別的研究能力,而玄奘自己本身天資聰穎,哪怕是學數學那也是能夠舉一反三的。
直接的效果就是,每每玄奘把法明問的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法明就會相當慈眉善目地開口:「你現在了解的還不夠多,等你以後知道了別的內容,你就會知道現在的你問出這個問題來有多麼的愚蠢了。」
和菩薩剛剛那答不出來就說那是因為你的造詣還不夠的德行簡直一樣一樣的啊!
並且讓菩薩的威信呈現斷崖式下滑的是,法明每次露出一副「不可說也」的德行之後,進一步學習的玄奘都並沒有發現自己有多麼愚蠢,他的問題很多都是切中了要害。
法明之所以說他愚蠢,不過是被問的無話可說然後隨便扯謊騙他來著。
畢竟穿越版法明這個假和尚……根本就沒有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操守。
所以,玄奘並沒有納頭便拜,當然了,也不能太沒禮貌,和懟法明一樣分分鐘把面前的觀世音懟回去=.=
萬一人家是一個遵守不說謊基本原則的好人呢?
所以,玄奘雙手合十,微微欠身,相當謙恭地問:「好吧,便是真的能超亡者升天,那亡者無論好壞,得了大乘佛法都能升天,於是現世的不公,便是在死後在地獄清算之時尚且不能得個了斷,那這對於那些被惡人害過的人來說公平么?屠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沒錯,但之前殺了的生靈,又算什麼?」
菩薩有點尷尬。
金蟬子你怎麼不按照套路來?
我說能夠超度亡魂難道不是搔到你的癢處了嗎?
你這次法事不就是因為陛下登基的時候親手殺了自家兄弟和沒能攔住魏徵於是間接害死了涇河龍王,便內心不安被龍王陰魂騷擾,強行地府一日游,這才引起的超度亡魂的水陸道場?
所以我並不需要說別的,說能超度亡魂就夠了呀。
菩薩在內心罵了一百遍這不按參考答案來一不小心問超綱了的金蟬子,咬咬牙,儘可能仙風道骨地雙掌合十,悠悠道:「我佛,普度眾生。」
已然是走了牛角尖的玄奘又是一個冷笑:「普度眾生?」
「有什麼不對么?」
「呵!」玄奘聲音清涼,「刀俎和魚肉最後是一個待遇,自然人人都會樂的去做刀俎,互相殺戮之間不過多做殺孽,這便是我佛求的普度眾生?」
一開口了便沒打算停,彷彿這一年的所有難過和委屈都說了出來似的:「便是孔子也曾經說以德報怨,然何以報德,在佛祖眼中,原來那作孽無數的人,和白白冤屈之士,竟然是同等待遇,半,點,不,區,分?」
玄奘冷笑道:「那如此,自然誰都願意只圖自己舒服於是不擇手段作孽無數,若如此,所謂的我佛慈悲,豈不是對未曾害過人的善良之輩的不慈悲?」
玄·哲學家·奘!
菩薩:……
金蟬子你變了。
你不是我熟悉的那個金蟬子了。
誒不是。
關鍵……你這個問題,有答案。
講真。
答案是佛根本不區分你在人族是刀俎還是魚肉。
你會在意你腳底下的螞蟻,哪一個欺壓了別的螞蟻,或者殺的螞蟻比較多麼?
很顯然不會嘛。
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不是因為其本身是不是一隻善良的螞蟻或者是飛蛾從而你才給與相應的愛護,而是因為其本身是一個生命,所以你才給與愛護。
是給與其生的權利,至於其作死不作死的,那是那個生靈自己的事兒。
——嗯,由此可見。
菩薩還是能回答玄奘的問題的。
但是……
不能說。
有些事兒你了解就行了,說出來的話……佛祖拈花一笑到底原因如何?
不就是可以意會不可言傳,一說出來之後容易得罪人么。
——做佛做菩薩到了這份上,凡人也好妖精也好,都是一樣的了,全都是一個指頭能摁死的東西,這是客觀事實一點沒錯。
但是問題是,這句話是不能對著凡人說的,尤其是不能對著凡人天子說。
他們本就覺得自己已經登臨了天下之巔,你這時候再告訴他,他在你們眼中不過是螻蟻,即便這是事實,你們今後也別再妄想再在人族傳教了。
所以菩薩也只能鬱悶不已。
特別想給玄奘掰扯大乘佛教真正的「眾生平等」的具體情況,搖晃著玄奘的肩膀說親你理解錯了我們是這樣這樣的不是那樣那樣的!
然而不能。
說普度眾生或許還有一層遮羞布,委婉一點仙風道骨一點,人間天子腦子一個懵逼很容易就能夠矇混過去,但如果說「眾生平等」,李世民不論是昏庸還是賢明,這句話一出現佛教都是完蛋的節奏。
說起來,菩薩現在還記得佛祖的耳提面命。
「我大乘佛教雖好,但眾生平等四字,切記不可輕出。」
菩薩還不是很明白,於是很爽快的不懂就問:「既是真的好,為何不可輕出?難道還怕人品評么?」
佛祖笑的恍惚幾千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截教大師兄,這麼一笑,那顆瓦亮油光的大腦袋都沒有那麼閃瞎人眼了——
「你以為,人間的天子,到底憑什麼做天子?」
菩薩那時候不懂,但佛祖卻不肯再開口了。
後來自己暗搓搓仔仔細細地琢磨,又和大智文殊菩薩探討過這個問題。
頭腦風暴之下,這才知道,人間天子統治的基礎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
封神那會兒天道還沒有完全退隱,聖人也還在滿地亂走的時候,姬發身上還能看出很明顯的帝王紫氣倒是另說,只是到了後世,大漢皇帝劉邦強行說自己是個什麼赤帝之子,大漢中興之主劉秀強行把自己手下的大將說是二十八星宿下凡幫他,大唐皇帝李淵強行把自己的祖先掛成了李耳也不想想太清老子到底是個啥感受。
說到底,就是為了說明自己是好的,是優秀的,是可以快樂的在夕陽下奔跑……啊不是,是天生就應該做皇帝的,是順應天命的,爾等屁民就應該納頭便拜千萬不要懷疑人家高人一等統治天下的正當性。
舉一個小例子。
三國年代有一個官職叫做「牧」,主管一州大小事務。
比如劉表就是荊州牧。
什麼叫「牧」?
官方解釋,是「代天子牧民」。
和牧牛牧羊似的。
百姓如牛羊,天子才是「人」。
當時推斷出這個結論的文殊菩薩幽幽開口自嘲:「他所有師弟師妹死的死傷的傷,自己法寶全失法力盡廢轉世重來,除了前世的記憶竟是半點助力都沒有連跟腳都成了凡人,就這樣都還能掀翻了那兩位聖人自己做教主,甚至把本屬旁門的西方教活活變成如今的萬家生佛之像,靠的不過是這明辨世事的大智慧,而我們……帶了渾身道法,到如今卻只能做個菩薩。」
普賢菩薩嘆道:「人家截教當年,也是萬仙來朝的。宗旨是好,但若無他從中運作,能興盛的如此之快?佛祖……我等不如。」
懼留孫古佛當場就不服了:「道兄不也把這個結果推出來了么?我們也不差啊?當年明明是他截教一敗塗地。」
文殊菩薩只嘆息一聲,不肯多解釋。
人截教當年,不過天意難違罷了。
別的不說,姜子牙那神魂晃晃悠悠去過幾次封神榜了都,哪一次不是被推回來還了魂晃晃悠悠去了昆崙山告狀?
要截教當年有這個待遇,隨便一個被打死的截教弟子能被封神台上的清福神柏鑒推出來給截教報個信兒,早點讓金鰲島提起注意,即便教主不出手,弟子們有組織有紀律的反擊,那他們玉虛十二金仙都早被玩兒壞了。
——看看人家一個三代弟子聞仲都能給他們帶來多少麻煩,費了多少心思才在絕龍嶺成功送人家上榜。
從記憶里走出來,看著面前的玄奘……菩薩覺得頭疼。
她覺得自己並不應該接這個差事。
要知道金蟬子轉世之後變成了這麼個人物……
佛祖那麼一個嘴炮智商流的人物,就應該親自到場。
或者至少應該是文殊菩薩來和這混蛋論個道理。
她的封號是大悲不是大智啊!
她不是悲憫就好了嗎,嘴炮什麼的明明是別人的事兒!
什麼仇什麼怨……
看著菩薩一口氣險些沒上來,玄奘卻忍不住笑了。
「不過,大乘佛教是么。」玄奘雙手合十,躬身一拜,「菩薩自然是覺得道不可輕傳的,自然是要大唐派人千里迢迢去取方顯得真心的。」
觀音:……
取不取經都不重要了!
關鍵是!
你知道我是菩薩你都能這麼當場懟我讓我沒面子!
你等著!取經路上我有一打小鞋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