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自來和尚2
雖說看祖傳的飯館千般不順眼,但既然答應了姥爺要再熬一年,高良姜也不能馬虎,回了店裡,寫了一張廚師招聘啟事,貼在了門外。這兩天連個廚子都沒有,便是有客人上門吃飯,也沒有菜招呼,高良姜索性把門一鎖,抓了把瓜子,一路往南,往天橋去了。
「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遊人不憶家」,這句詩說的就是北京城的天橋。天橋者,因北平下級民眾會合憩息之所也。天橋算是整個北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之一了,大人小孩兒都愛去。天橋那塊兒,有許多走江湖賣藝的「撂地」。什麼叫「撂地」,就是在地上畫個白圈兒,這白圈兒就算是他演出的檯子,行話叫「畫鍋」。鍋是用來做飯的,畫了鍋,有了個場子,得了打賞的錢財,賣藝的才有碗飯吃。天橋這塊兒有各式各樣雜耍賣藝的,花樣兒多,表演得也是一等一的好。什麼胸口碎大石、挑花槍、舉刀抖空竹那都是尋常把式,除了這種動手的,還有動嘴皮的,像是說相聲的、唱大戲的、算命的等等,不計其數。
高良姜當初拳腳師傅,就是從天橋請回來的。天橋藝人百兒千,裡面說不定就藏著某行某界的泰山北斗。前些天,店裡廚子還沒走的時候,聽見吃飯的客人說,天橋來了個新手藝人,那本事可大了,鐵鏈綁在身上,他能運氣掙斷了,燒得通紅的鐵鏈,能用手捋直了。
好多人都去看了,傳得神乎其神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哎,哎,後生,你別走,你要倒大霉了。」路邊有個算命的半瞎拿手招呼高良姜。這種人她見的多了,都是騙子,理都沒理,走自己的。
「後生,算不準,老兒不要你的錢。」「半瞎」不放棄,扯著脖子又喊。
一看日頭還早,那玩鐵鏈的藝人估計還沒開始,高良姜願意給半瞎一個機會,走過去,道:「人家算命都說好話,你這半瞎,怎麼一張嘴就盡說晦氣話?」
「半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道:「小老兒不這麼說,您能過來嗎?今兒個還沒開張,您是頭一位,給您個半價。」
「別,您先算,您要算的准,分文不少您的,您要算得不準,爺我不僅一個大子兒不給,還得讓人知道,你是個假算命的,拆了你的招牌。」
「半瞎」心下一驚,出門沒燒香,看他面白身瘦,以為是個知書達理人家的公子好糊弄,沒想到是個壞小子。不過在江湖上走,這種情況他見的多了,自有一套應對的辦法:只說好話,不說壞話,你祝他個前程似錦,他總不會自己打自己臉不承認吧?到時候好話車軲轆似的說,把這位爺送走就行。「半瞎」問了高良姜的生辰八字,又拿了一桶竹籤讓她抽。高良姜樂得跟他玩玩,接過了簽筒一搖,掉出兩支竹籤。
「半瞎」撿起來一看,一支大吉,一支大凶。
「這是怎麼個說法?」
「半瞎」滾在嘴邊的好話說不出口了,他這簽筒是特質的,裡面有個機關,一按下去,能控制掉出來的是上籤還是下籤,他剛剛明明是按了上籤的機關,怎麼還出來一支大凶呢?簽筒壞了?伸手接過兩支簽子,「半瞎」捏在手裡看簽文,又拉下了臉上裝模作樣的圓墨鏡,露出一雙老鼠精似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把高良姜的臉看了又看,半晌把簽筒搶了過來,口道:「小爺,您這都是好籤兒,日後是平步青雲,還能娶一房好媳婦。相逢是緣,您的紅封小老兒不要了,您走吧。」
算命這行,富貴者多收,貧困者少收;陽壽將盡者不收,大禍臨身不可避者不收,再無好運者不收。
高良姜哪兒知道那個,見他識趣,也不逗弄了,自顧嗑著瓜子看雜耍去。
「半瞎」看著她的背影,又看看手裡另一支大吉的簽,心中疑惑。
晃蕩了一天,天色將晚,高良姜領著油紙包的熟食回了店裡。自己做了點茶飯,就著熟食吃了,吃的肚圓嘴油,心說,這種弔兒郎當的日子可真是舒服,怪不得大街上那麼多二流子,合著當二流子是如此的輕鬆快活。可這種日子,也磨損心智,就該早一日把這店賣了,帶上錢出了北京城,投軍當兵也好,漂洋過海也好,定要闖出一片天地來。
心想著事兒,站起來收拾桌子,忽然見似乎是有人敲門。
「篤篤篤,篤篤篤。」敲門聲不重。不該啊,她這店裡就點了一盞煤油燈,影影綽綽的,外面看著也不像是做生意的,怎麼還有人敲門呢?高良姜喊道:「廚子跑了,店了不開火,您過些天再來吧。」
那敲門的聲音還在,不緊不慢不停歇,一下下就像是敲在了人心上,「篤篤篤,篤篤篤」。一陣穿堂風從後背穿過,高良姜打了個寒戰,心下發毛,高著嗓子道:「您別敲了,打烊了,不開門!」
門外敲門的不回應,只是敲門,敲得速度不變,只一下比一下響,敲得人頭皮發麻。
高良姜忽然想起昨晚那吃葷和尚的話,眼前又浮現出早上抽得那根下籤,心中驚慌。她不怕賊不怕偷,唯獨怕鬼!高良姜小時候能看見髒東西,喝了黑狗血也沒用,常常一宿一宿被嚇得睡不著覺,發高燒說胡話,後來遇上一位大師,說這孩子命淺福薄,得當成男兒養,才能活過十八歲。不僅是自家當做男孩兒養她,更要外面人也當她是男孩兒,決不能讓人知道女兒之身,才能熬過這一劫。
高家那時候只剩下高金祥,那吉就替他做了主,把外孫女當做男孩來養。怕鄰里有說閑話的,那吉把外孫女兒接到了那家養了幾年,這孩子能看見髒東西的毛病真就好了,從此活蹦亂跳,再沒生過病。
高良姜恍惚想起小時候,每到晚上,眼前就有些飄飄忽忽的東西來捉弄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她這會兒真跟個小女孩兒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冷汗直流。
敲門聲還在繼續,「篤篤篤,篤篤篤」。
最讓人恐懼的不是鬼,真有個妖魔鬼怪在這裡,你好歹還能抵抗一下,最可怕的是未知。你不知門外是個什麼東西,卻知道它的目標就是你,它知道你在裡面。
高良姜的腦子裡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全都冒出來了,她到底膽子比別人要大一份,一把推開了椅子,跌跌撞撞往樓上跑。剛一踏上台階,吱嘎一聲,門開了。
寒風裹著雪往裡涌,一個披著披風的人影「飄了進來,高良姜掛在木扶手上探著頭也,眼看那人影越走越近,心提到了嗓子眼,耳邊彷彿有千萬隻蜜蜂嗡嗡在叫,驚慌之中,腦子裡卻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下雪了。」
這個冬天怪得很,天陰了大半個月,早該下雪了,沒想直到今夜,才終於紛紛揚揚落了下來。
那人影一瞬間就飄到高良姜面前,聲音沙啞,不男不女,」你便是妾所嫁之人?」語氣冷淡至極,哪有新嫁娘的歡喜,反而有三分不屑一顧。
高良姜聽到聲音,反而沒有之前那般害怕了,穩住了心神看眼前的人。這人很高,與昨晚那和尚差不多高,不過這應該是個女人,因為她一頭珠翠,鳳冠霞帔,一身紅色嫁衣在搖曳的燈火中透著一股子詭異,再看她的臉,臉上的白粉比刷牆的白石灰還厚,嘴上點了櫻桃大小的紅,兩條眉毛被畫得要挑破天際,彷彿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死人,陰森恐怖,看不出本來面目。
「郎君速速與妾拜堂成親!」這女子尖著嗓子叫道,伸出手直衝高良姜的脖子,只見那手上的指甲有半寸長,丹蔲殷紅似血,高良姜下意識往後退兩步,就覺得有一股吸力,「哧溜」一聲,將她從樓梯上扯下,扔在了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腳下。
高良姜痛得齜牙咧嘴,心裡卻不服氣,好嘛,這鬼也不是什麼神通廣大的能耐鬼,不然怎麼看不出她是女兒之身,死活要嫁?急中生智,高良姜道:「自古婚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然便是無媒苟合。小娘子天賜佳人,何必做出這等自毀清白之事?」
女鬼一愣,似是被那句「自毀清白」刺激到,回憶到什麼,臉上有了痛苦之色,繼而惱羞成怒,眸子通紅,帶著殺氣伸手撲向面前人。
好個高良姜,躲過了那一招餓虎撲食,就地一滾,滾到了桌子底下,女鬼俯身而至,欲咬高良姜。高良姜伸手去格擋,心說這回算是玩兒完,口中卻還不饒人:「好不要臉的小娘子,黑燈瞎火竟要強迫清白男兒。」
嘭!
「啊——」女鬼一聲尖叫,被彈出一丈開外,重重摔在青板磚上。
怎麼回事?定睛一看,桌角有東西閃著柔和的光,嘿,這不就是昨天墊了桌角的符紙嗎?高良姜撿救命稻草一般把那符紙拽出來。這符紙救了她,光芒漸消,高粱姜把符紙藏在手心,從桌子底下鑽出來,裝作底氣十足,道:「小爺是佛祖保佑的人,小爺可不怕你!」
那女鬼似乎受傷不輕,掙扎著站起來,可能也真是被高良姜唬住了,擔心他有后招,只陰沉道:「相公,妾給你一天時間,準備好拜天地的香案紅燭。做的好了,留你個全屍,做的不好,別怪妾愛吃稀碎的餃子餡兒!」話音剛落,店門大開,狂風卷著雪湧進來,女鬼不見了蹤跡。
高良姜打了個哆嗦,三步並作兩步上去用力把門合上,掛上栓子,人就靠著門板癱作了一團。
這就叫后怕啊。
要沒有昨天那葷和尚,這會兒估計自己血都涼了,一晚上沒敢睡,拿虎皮毯子裹著縮成一團將就了一夜。第二天,天剛有一絲亮光,高良姜估摸著城門開了,急急忙忙去潭拓寺找那和尚。
潭拓寺遠了,出了西便門,還有六十里的路。
高良姜雖說有功夫在身,一天也跑不了這麼遠,便花錢雇了匹馬,一路踏馬而去。她只怕天黑了女鬼出來害人,是緊催慢催,跑得人散馬乏,終於在太陽落盡燕山之前,趕到了門頭溝潭拓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