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當頭爆棗
就聽鳩摩說道:「法相唯識,宇宙萬有皆由識所變現,正所謂眼識、耳識、鼻識、舌識、意識,乃至末那識,眼識為起,末那識為終。大師雙目緊閉,無起豈有終!」
鳩摩言罷,發出一聲冷笑。
眾人聽得雲里霧裡,而大慈恩寺眾僧聽在耳里,卻如同是挨了當頭一棒!
法相宗又稱唯識宗,強調以八識體察心外之物,而內外二界,又通過八識互動,外物因心而動,正所謂「無一非心識所變」。正因為如此,法相宗的修為,強調自身感官與外界的想通,眼、耳、鼻、舌、意相機而動。眼識修行是最低等級,但也是修行之本,末那識則是最高等級,最後達到阿賴耶識,便入正果。按照這個邏輯,若無眼識,所有修行一切為空。虛遠自始至終雙眼緊閉,等於是斷了眼識,以後的修行,就成了無根之水!
鳩摩可謂是學識淵博,竟然對法相唯識如此了解,一上來,就拿住法相宗的一個邏輯上的問題。
卻聽虛遠緩緩說道:「森羅萬相,變識有八,內外二界,不外於心,八識去一,本質略近!」
虛遠說罷,眾僧長出一口氣。
虛遠這是說,八識無非是通向本心的里程,去掉一識,便離本心更近一步。這雖然在語言邏輯上不太嚴密,但佛學修為,並非如語言邏輯那麼死板。即便是吐蕃的小乘佛教,也不會拘泥於語言邏輯。
鳩摩不再糾纏於眼識,笑道:「大師可曾聞,天山有雪蓮,神湖有異獸?」
「聞與未聞,彼自在,與老衲何干!」虛遠淡淡說道。「聞」是耳識,虛遠否定了耳識,實際上,離本心又進了一步。
「佛踏五色蓮花,指天指地,那五色蓮花也與佛無干?」
「佛見蓮花,老衲未見!」蓮花非法,與釋迦一般,都是色相!
「大師所見何物?」
「唯見國師。」虛遠說道。佛法修為,眼前之物便是大自在!
「大師雙目緊閉,如何得見?」
虛遠緩緩睜開的眼:「閉眼見國師,睜眼唯見庭中樹!」
雙方言語之間,你來我往,眾人聽得如墜雲霧,西席上的眾盲流,更是哈欠連天,不少人已經打起了呼嚕。
步雲飛卻是暗暗稱奇,對於唐代佛教,步雲飛作為歷史研究佐證材料,做過一些瀏覽,雖然談不上精通,也基本上了解唐代佛教門派的傳承與教義,以及一些基本的修行法則。虛遠與鳩摩這一番言論,貌似和風細雨,其實是唇槍舌劍,火藥味極濃!這些話說白了,是小乘佛教與中原佛教的正統之爭,卻也透著佛法玄機。鳩摩「所謂天山雪蓮、神湖異獸」,無非是強調佛法之源頭。而中原佛教名義上奉天竺為正宗,其實早已是自成體系,與天竺的佛法大相徑庭。鳩摩藉此強調,中原佛法是偽法,而虛遠一句「唯見庭中樹」,告訴鳩摩,佛法無處不在,追究源頭毫無意義!
雙方你來我往,卻也沒分出個勝負。
卻見鳩摩起身,站在虛遠面前,遮住了虛遠的視線,雙手指天,昂然說道:「大師,眼前便是庭中樹!」
虛遠默然不語。
步雲飛心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虛遠上了鳩摩的當!
那鳩摩一上來,根本就沒有與虛遠辯論佛法!所謂雪蓮神獸、佛祖釋迦,其實都是外在色相!
鳩摩自知,單憑修為,在虛遠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便故意糾纏於色相,引著虛遠在佛法源頭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上打轉,結果,離佛法越來越遠。最後,虛遠以「庭中樹」表述佛法無處不在,正所謂「出門所見即是佛法」,這原本是正理,可鳩摩站起身來,擋住了虛遠的視線,那麼虛遠眼前所見,就只有鳩摩!
既然虛遠說,眼前所見萬物即是佛法,那麼鳩摩自然也是佛法,而且是正宗佛法!
這根本就不是辯經,而是強詞奪理!
然而,鳩摩卻是借著虛遠的話頭,等於是虛遠自己送上門去的。虛遠要想駁倒「鳩摩即是佛法」,倒也不難,可駁倒了鳩摩,就等於是承認自己說錯了話!
殿檐下,空明和大慈恩寺僧眾們,頓時變了臉色。
西席的盲流們莫名其妙,而東席的各國使節們,卻覺察到其中的端倪,猜到虛遠出了問題,大慈恩寺要輸!
楊國忠也感到氣氛不對,慌忙問道:「怎麼了?」
空明搖頭嘆息:「虛遠師叔輸了!」
就聽高台下,跟隨鳩摩而來的黃衣僧人齊聲高呼:「國師贏了,吐蕃萬歲!」
楊國忠臉色鐵青,一把把手裡的茶杯摔在地上。
大慈恩寺再折一陣,再無託詞,只能認栽!
西席上,眾盲流莫名其妙:「怎麼就輸了?」
東席上更是熱鬧起來,各國使節原本都只是小聲交頭接耳,現在開始大聲喧嘩,有的搖頭嘆息,有的歡聲笑語,更有一些鄰近吐蕃的西域小國,趕緊起身向吐蕃使節道賀,在第一時間表忠心。
正在混亂,忽見西席之上,一個身著白袍的年輕人跑出人群,衝到了高台下。
「什麼人,敢闖佛台!」執法僧空悔大喝一聲:「給我拿下!」
高台下,原本有大慈恩寺僧人護持,任何人不得接近。只是,大慈恩寺輸了,這些護持僧人心頭沮喪,也沒想到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衝過來,一時慌亂,還沒反應過來,那年輕人三步兩步,徑直衝上了高台。
只見那年輕人衝上高台,衝到虛遠身邊,抬手在虛遠亮晶晶的腦門上,狠狠敲了三下!
大慈恩寺僧眾一片驚呼。卻見那年輕人跳下了高台,背著個包袱,一路狂奔而去。
那虛遠是大慈恩寺輩分最高的高僧,又是法相宗唯一健在的得到弟子,被佛界譽為萬法之師,卻被一個盲流打了頭,眾僧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看花了眼!
良久,空悔才反應過來:「保護師叔!」
那年輕人卻早已跑的沒了蹤影。
正在混亂,忽聽高台之上,虛遠哈哈大笑:「何來庭中之樹!」
鳩摩一怔,急忙喝道:「就在大師眼前!」
「老衲頭痛得緊!」
「大師挨打,自該頭痛!」
「國師痛否?」
「挨打的又不是我!」鳩摩話一出口,頓時臉色大變。
只聽殿檐下,大慈恩寺知客堂執事空林高呼:「鳩摩國師敗了!」
整個辯經,鳩摩都糾纏於誰是佛法正宗。虛遠說起庭中樹,把佛法正宗的名頭送給了他。天下佛法,萬宗歸一,說起來神妙莫測,其實,將心推人,無非也就是「慈悲」二字!虛遠挨了打,那鳩摩既然以佛法正宗自居,就該痛人之所痛!即便沒有切膚之痛,也應有憐憫之心。那鳩摩卻來了一句「挨打的又不是我!」。一句話,原形畢露,此人精研佛法,卻連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搞明白!
佛法貌似深奧,其實最為簡單!「慈悲」二字,便是佛法的全部!「慈悲」是初學者的必經之路,也是精研者一輩子的追求!很多佛學大師自以為得道,其實連這個道理都沒搞明白——不改人之初心!而人之初心,就是慈悲!
楊國忠忽見高台之上形勢大變,雖然他不學無術,搞不明白什麼痛不痛的,但也知道,這一次,大慈恩寺是真的贏了。
卻聽楊國忠身後,一個身著武士甲胄的隨從低聲問道:「剛才跑上台的年輕人是誰?若不是他,虛遠大師怕事贏不了這一局!」聲音有些尖細。
空明聞聲一怔,對那武士多看了一眼。
從裝束上看,那武士不過是個隨行護衛,在這種場合,哪怕是好奇心爆棚,也應該懂得規矩,豈能隨便說話!
那武士面色白凈,身材有些臃腫,頭盔之下,隱隱顯出幾縷青絲。
空明吃了一驚,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楊國忠看出了空明的驚訝,急忙湊到空明耳邊,低聲說道:「方丈大師,貴妃娘娘一心向佛,這次是奉旨前來觀禮,只是礙於禮節,貴妃不便公開出宮,這才權變。大師心裡明白就行了。」
空明已然看出,跟在楊國忠身後的武士,其實就是當今皇帝的第一寵妃楊貴妃!
以前,空明見過楊貴妃,應該是認識的。今天,一則滿腦子都是辯經,二則,也沒想到楊貴妃竟然會扮作一個武士,跟著楊國忠進入大慈恩寺,所以,楊貴妃站在他的身後,卻毫不知覺。
空明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老衲明白,只是,貴妃娘娘如此行事,破了規矩。」
楊國忠拉下臉來:「規矩是皇上定的!」
空明只得低頭不語。
大慈恩寺在海內名頭極響,信眾眾多,被譽為大唐第一名寺。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慈恩寺是平民百姓的寺廟,而不是皇家寺廟,大唐的皇家寺廟是法門寺!
自玄奘坐寺以來,給大慈恩寺立下一條規矩,寺里不結交權貴,不接待皇親貴族。皇族要敬佛,只能是去法門寺。這條規矩,是朝廷與大慈恩寺共同定下來的。即便是貴為皇妃,也不能隨便進出大慈恩寺。
哪裡想到,這個楊貴妃,竟然女扮男裝,混進了大慈恩寺!
這讓空明心頭很是不悅。
長安人都知道,楊貴妃篤信佛教,信佛當然也沒什麼不好。今天在大慈恩寺舉行的辯經大會,是百年難遇的佛家盛事,那楊貴妃大概是好奇心爆棚,想來觀看。只是,大慈恩寺有這麼個規矩,不接待皇親國戚。所以,她竟然想出這麼個花樣來,扮做個武士,跟著楊國忠混了進來。那楊貴妃身材雍容,半城武士倒也合適。看來,這件事是皇上安排的。皇上對這位貴妃娘娘寵幸到了沒有原則的地步!
「那年輕人是誰,他哪來這麼大的膽子?」楊國忠問道。
西院棚舍的棚頭也在殿前僧眾裡面,聽見楊國忠如此一問,扯著嗓門大叫:「他叫步雲飛,是借宿西院的盲流,這狗東西膽大包天,竟敢毆打師叔,今天早上他還打了我……」
就聽「啪」的一聲脆響,棚頭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個耳光,頓時眼冒金花。
「不識好歹的狗東西,給佛爺滾到菜園子里挑糞去!」執法僧空悔瞪著一雙環眼,喝道。
今天這一場辯經,若不是步雲飛衝上台給了虛遠三個爆棗,大慈恩寺就徹底栽了!那棚頭不懂佛法,還在聒噪個不停。空悔卻是長輩高僧,雖然脾氣暴躁,可也能看得懂其中的門道,知道步雲飛是大慈恩寺的恩人。
「步雲飛?他是大慈恩寺的居士嗎?」楊國忠問道。
「這個……」空明不認識步雲飛。
知客堂執事空林急忙說道:「不瞞楊大人,這個步雲飛只是一個借宿西院棚舍的盲流。」
「步雲飛?一個盲流!」身著甲胄的楊貴妃失聲驚呼,頭盔差點掉下來。
卻見楊國忠站起身來,大聲說道:「鳩摩國師,各位使節大人,我大唐人傑地靈,佛法興盛,精研佛法者,何止萬千!就是西席上一個普通香客,吶,他不過是一個流落長安的盲流,也能上台辯經。當然了,鳩摩國師此敗,卻也是雖敗猶榮!」
楊國忠如此一說,各國使節都是驚得吐舌頭,做聲不得。大家都看明白了,那年輕人的三個爆棗,是虛遠贏下來這一局的關鍵。別的不說,那年輕人的佛法造詣,令人咂舌。更沒想到,他不過只是一個盲流而已!
如此看來,大唐域內,佛法精深者,何止百萬!
那吐蕃人竟然打上門來,豈不是雞蛋碰石頭,自討苦吃!
日本使者帶頭跪倒在地,山呼:「大唐天可汗萬歲萬萬歲!」
眾使節也是紛紛跪地,山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