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 第二百九十章
九月初八,午間,長安城東,勤王軍大營。
李瑾月站在木頭搭建的高高瞭望台上,舉目遠眺,希望能越過長安城高達五丈的城牆,望見城內的情況。她的身邊,站著沈綏。
碧空萬里,空氣澄澈,一眼能望見極遠的地方。只可惜,從這裡想要窺見城內,還是勉強了些許。不過,城內的情況卻依舊在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外面來,千羽門如今作為勤王軍的專屬斥候,在鳥雀的幫助下,總有渠道能夠得到消息。
沈綏等人現在位處之地,距離灞橋總部其實非常近,但是這兩日沈綏卻根本抽不出空檔回去看看。決戰在即,成敗在此一舉,容不得半點閃失。在成功包圍長安城之後,接下來攻城卻成了巨大的難題。
長安城在隋初建造之時,借鑒漢長安城教訓,在防禦攻城這方面下了極大的苦功。無論是城牆高度厚度堅實程度,還是城外護城河的寬度,都達到了歷史最高紀錄。故而,一旦整個長安城陷入戰備防禦狀態,這座周長七十里的龐大城池,將會把攻城戰線拉得無比漫長,兵力分部若想均衡,那麼攻城力量便會不足夠,外界想要攻破這座城,就會難上加難。
眼下,皇帝和文武百官都被囚禁在長安城中,尹御月在輿論之上佔據優勢,長安城中百姓不知前因後果,只知皇帝被所謂「叛軍」包圍了,城內如若同仇敵愾,上下一心,那麼局勢便會更為不利。不過好在,城中糧食有限,斷了糧草,他們拖不起時間。只是,包圍長安城的絕對主力軍——蘭陵蕭氏率領的隴西軍也是長途跋涉而來,攜帶的糧草有限,一旦糧草告罄,他們也必須要撤軍,去進行補給。
沈綏粗略地計算了一下,能夠給與他們圍城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必須速戰速決。故而具體的攻城事項,還需要召集圍城的所有將領舉行會議,仔細研究再作部署。
李瑾月收回了眺望長安城的視線,對沈綏苦笑一聲道:
「我真是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攻打自己自幼長大的家鄉。」
沈綏沒有說話,拍了拍她的肩膀。
「唉……」李瑾月嘆息一聲,「真是無從下手啊。」
「畢竟自隋初建立以來,這座城池還沒怎麼經歷過戰爭的洗禮,攻打過長安城的將領,一隻手就數得過來。」沈綏道,「不過,辦法總會有的,你也不必太著急。」
「怎麼?你有辦法了?」李瑾月挑眉。
沈綏卻指了指瞭望塔下正向她們揮手的楊玉環,以及楊玉環身側一名面相猥瑣的將領,道:
「先問問他們再說。」
李瑾月面上難以抑制地露出了笑容,忙不迭地奔下瞭望塔,大跨步向楊玉環跑去。楊玉環乳燕投懷般衝進了她的懷抱,二人身上的鎧甲重重地撞在一起,發出了鏗鏘之聲。
「玉環,你要嚇死我嗎?你怎得膽子那麼大?」李瑾月緊緊地圈住她,又是喜悅興奮又是疼惜責備又是心有餘悸。
「我只知道我要幫你。」楊玉環聲音隱隱染上哭腔,這段時日的奔波勞苦,所受的委屈,一見到李瑾月就忍不住爆發出來了。
看著這小兩口久別重逢,沈綏淡笑立於一旁,遙遙對那面相猥瑣的將領一揖,道:
「柳都尉,久仰。」
「這位便是雪刀明斷沈伯昭罷,在下才是久仰大名了。」面對沈綏,柳肅倒客氣了許多,拱手道。
聽見沈綏與柳肅打招呼,李瑾月身為主將,也不能一直這般將他晾在一旁。於是連忙收拾心情,抬手撫了撫楊玉環的面龐,擦去她的淚水,安慰了她兩句,這便走上前來見柳肅。
柳肅見她比見沈綏自然禮數要周全多了,單膝跪地行軍禮,李瑾月受了他這一禮,扶他起身,笑道:
「柳都尉這次能來,對瑾月來說絕對是如虎添翼。危難之際伸出援手,柳都尉當真是義薄雲天,瑾月感佩。」
柳肅面上有些赧然,本來他是沒打算來的,若不是楊玉環說服了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裡。眼下李瑾月卻這般誇讚他,他當真是受之有愧。
一行人打過招呼,向議事大帳而去。抵達議事大帳時,看到帳外已經聚集了十數位將領,都在等候李瑾月歸來。
為首一位將領見到李瑾月,當即上前,拱手道:
「參見晉國公主閣下。」
「四兄長,我可將你盼來了!」李瑾月上前,熱情地把住對方的手,對方這一揖沒能做下。
這位將領,就是率領八萬隴西軍長途奔襲,救勤王軍於水火中的蘭陵蕭氏嫡支長房第三代孫,蕭思恭蕭桓之。行四,乃是蕭八郎蕭思難關係最親密的堂兄,眼下蘭陵蕭氏的主事人。當年他作為自己八弟的副將,與李瑾月一道爭戰沙場,已是十數年的交情了。蕭思難戰死的那場仗,蕭思恭就和蕭思難在一起,為了掩護邠王突圍,蕭思難要他先帶著邠王走,自己斷後。結果,戰場那一別便成了永別。他一直自責自己未曾保護好老八,造成了終生的遺憾愧疚,他曾指天發誓,但凡李瑾月需要他,天涯海角他都會趕到。
隴西軍總共十萬,這一次幾乎是傾巢而出,西北屏障空虛,難保吐蕃、西域不會趁虛而入,這也是攻城必須抓緊時間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綏在一旁冷眼旁觀,能夠清晰地看出這位蕭四郎與李瑾月之間的感情。那是同袍殺敵,過命的交情。也難怪這位蕭四郎能夠不顧一切,李瑾月送到兵符,就立刻殺到。
他身後的十數名將領中,沈綏發現了從雲的身影。這小子面上曬得黝黑黝黑的,正沖著沈綏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得開心。
沈綏失笑搖頭,這小子向她邀功呢。不過他這次確實立了大功,著實當獎勵。
「四兄長,河西現在情況如何?您帶著八萬大軍來,不會有問題嗎?」李瑾月忙不迭地問道。
聞言,蕭思恭嘆息一聲道:
「我們這次能來,也是不易。老家主過世后,本該是第二代孫蕭嵩、蕭塏執掌蕭氏,奈何此二人一個不在家中,一個死了,第二代無人,家主之位便落在了第三代孫的身上。我行四,本也輪不到我,所以一直在外帶兵,本以為順理成章,該是大哥繼家主位。卻沒想到,家中被老三蕭思溫控制住了。老三竟然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之人,毒害了大哥和二哥,被八郎的遺孤克勤撞破了,竟然還妄圖殘害克勤。四年前,沈先生等人離開河西后,他就下手了,多虧了趙氏反應及時,帶著克勤來找我,才躲過一難。此後,家中就一直陷入了他的控制中。你派來的小兄弟倒也機靈,沒有直接去蕭氏找人,而是到軍營找到了我,將兵符給了我,否則我還真是無法調動大軍。」
「那蕭思溫現在如何?」
「被我斬了,祭了軍旗。」蕭思恭說這話時,語調平靜,可面上煞氣不可避免地浮現出來。
李瑾月彎了彎唇角,又問:
「那趙氏與克勤呢?近來可好。」
「趙氏被我安頓回了府中,並無大礙。至於克勤,嘿嘿……」他忽然笑了,對著身側那群將領喊道:
「克勤,你小子躲在後面作甚?還不快出來拜見公主?」
話音剛落,一個半大的小夥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跪倒在李瑾月身前,動作乾脆利落地磕了三個響頭,喚了一聲:
「克勤拜見公主母親。」
「快起來!」李瑾月忙不迭地扶他,可他卻舉手示意等一下,然後扭轉身子,又對沈綏磕了三個頭,道:
「晚輩蕭克勤,拜見沈先生,沈先生當年救命之恩,克勤無以為報。」
沈綏和李瑾月一起伸手將他扶起。她上下打量他,不由感嘆,當年那個奄奄一息的十歲男孩,如今當真是要認不出了,身高拔高了這麼多,身子也強壯了數倍,瞧著已有大人的模樣了。蕭家兒郎成長在軍營之中,十四歲的蕭克勤,也開始追隨四伯父行軍打仗了。
「好!有乃父風範。」瞧著小郎君那白楊般挺拔的身姿,剛毅的面龐,李瑾月不由欣慰極了。
八郎當真後繼有人,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寒暄過後,該入帳議事。大帳之中,周瑾、張謙、郭子儀、李光弼等人已久候多時,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近幾日,李瑾月耗費心血製作了長安城的沙盤。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做了詳細的標註。眼下,長安城四圍被插上了密密麻麻的小旗子,這些旗幟代表目前圍城的軍隊。李瑾月的一萬八千人,加上柳肅手下三千人,蕭思恭帶來的一萬人,總共是三萬一千人。除去後勤,大概只剩下不到三萬人圍城。綿延七十里的漫長戰線,區區三萬人是不可能全部圍住的,能做到的就是堵住長安城四周十五個城門,不讓城中的敵人逃出來。
李瑾月先做了兵力部署,眼下,城西與城北是最需要嚴防死守的方位,因為敵人如若找到機會逃出長安城,最有可能就是往西南面或者西北面跑,而西南面更是直通巴蜀,如若讓敵人退入巴蜀地帶,那麼蜀道之難,想要再抓到他們就很難了。
兵力部署本不是大問題,西北讓蕭思恭堅守,他們本就有另外七萬大軍做後盾,哪怕敵人當真突圍,後面還有七萬人可以調動。
西南面,由郭子儀和李光弼聯合帶兵三千死守。
而攻城的重點,則放在了東面和東北面,尤其是玄武門附近。由於大明宮在長安城之外,玄武門乃是最脆弱之地,那裡將會是眾人直接長驅直入,進入皇城的重點攻堅地點。當然,敵人也很清楚這一點,玄武門堆積了敵軍近四成的兵力,城頭之上已可望見油罐滾石檑木,弓箭手更是嚴陣以待。可以想見,一旦發起攻城,場面會相當慘烈。
「我們若是從正面發動強攻,當然可以吸引城中大量兵力,但是我們這裡也是消耗不起,滿打滿算三萬兵力,半點不能浪費。若是真的打硬仗,我恐怕我們的勝算會大幅度下降。」周瑾蹙眉道。
「周將軍所言極是,我們的兵力不是十萬二十萬,那還當真能打猛攻的戰法,可只有三萬人,恐怕只能智取。」柳肅也道,他雖外形瞧著不起眼,可心中也是有謀略之人,身上的軍事素養不低。
「那依柳都尉所言,可是有什麼智取之法?」李瑾月問道。
柳肅搖頭:「末將駑鈍,暫時沒想到什麼好辦法,但是如果城內有人與我們裡應外合,我們的攻城就會簡單許多。」
就在這時,沈綏突然發話道:
「讓我去吧,我有辦法入城。」
「伯昭?」李瑾月吃驚地看向她,不只是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沈綏彎唇一笑:「蝦有蝦道,我千羽門當然自有辦法。」一邊說著,她手指落在了沙盤之上的龍首渠上方,笑道:
「瞧見沒有,龍首渠有一條水道可以直入城內的興寧坊。這個水閘,我們的人曾經下去探查過。我知道有路可走。」
李瑾月還要說什麼,卻被沈綏的眼神止住了。
「成敗在此一舉,諸位,等我信號。最遲後日凌晨,我會在長安城東北角的角樓之上發出響箭。如若過了那個時間都沒有響箭,請諸位按照公主的計劃,進行強攻。」她站直身子,拱手道。
「伯昭,你要多少人?」
「一百人足以,多了反倒束手束腳。人我來挑。」沈綏道。
李瑾月挺直身軀站立於沈綏對面,平舉雙手,拱手向前,鄭重一禮,眾將隨她向沈綏同行一禮。
沈綏笑道:「諸位,等我好消息。」
說罷,轉身出了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