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 第二百九十二章
九月初九,夜,勤王軍大營的士兵們已經整肅完畢,在一片靜默中,開拔至指定位置等候。緊張的氣氛在大軍之中蔓延,士兵們知道,他們即將迎來一場硬仗。眼下要等待的,就是東北角樓之上的一支響箭,有了那支響箭,他們存活下來的幾率就會多幾分;反之,那麼死亡的陰影就會愈發濃重。
大唐的戰士從不畏死,各個都知道要保家衛國。這場硬仗對於勤王軍來說,不成功則成仁,成了就是救國於水火的大英雄,未來前途無量,哪怕戰死沙場,也能福蔭後世子孫。
李瑾月親率最主力最精銳的戰士,守在玄武門東北方,時刻關注著城頭之上的動靜。她的身側,楊玉環一身戎裝,默然陪伴。她知道李瑾月正在經歷這一生最為重要的戰役,她很慶幸,自己能夠守候在她身旁。
同樣的時刻,幾十裡外灞橋總部內的張若菡難以成眠。她知道,赤糸和卯卯正在指揮最關鍵的一場仗,可惜她無法陪在她們身旁。她已經將自己所能做的做到了極致,如今唯一還剩下的,就是替她們守好大後方,期盼她們得勝凱旋。
凰兒今夜也不知為何,大約是和自己的母親有著奇異的感應,她也睡不安穩。張若菡沒有勉強這個孩子,見她睡不著,便喚她起來活動活動。凰兒瞧著坐在案頭,痴痴凝望著西方的娘親,很懂事地沒有吵她,默默坐在娘親身旁,提著筆一筆一劃地練字。
她那尚顯稚嫩的筆墨,很快就寫下了一首詩:
「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母已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避,況乃未休兵。」
凰兒寫完后,默然盯著紙上的詩句出神,半晌之後,小傢伙紅了眼眶,竟是難以抑制地抽噎哭泣起來。
「凰兒?」張若菡忽聞孩子哭聲,嚇了一跳,回首查看孩子情況,卻見她對著桌上一張紙垂淚。拿起來一瞧,她雙眸漸漸染上了淚光。
「凰兒,這首詩,是你寫的嗎?」
小傢伙努著嘴,一面抽噎,一面搖了搖頭。
「我在詩集上看到的,突然想起,便寫了下來……」她小聲說著,小可憐的模樣惹人心疼。
張若菡將孩子攬入懷中,此刻的她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凰兒還不滿五歲,如今卻恰到好處地寫下了一首這樣情深意切、催人淚下的詩,讓她如何不感慨。這孩子定是想念赤糸了,她已經兩個多月沒有見到她了。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不知不覺已到秋日下露的季節了,今夜的上弦月也是出奇得明亮。這一句寫得格外好,可是叛軍未滅,何以為家,她們的故鄉又在何處呢?
赤糸,萬望你能平安歸來,我只盼我們一家人能夠清平喜樂,歲月靜好,再無更多要求了……
……
此時此刻的沈綏,並不寬闊的雙肩正背負著八方的懇切期盼,靜謐地行走在大明宮外的宮牆下。
五十名黑衣先鋒戰士呈一列縱隊跟在她身後,每個人的身形展開,皆如靈貓一般幽秘輕巧。
她們剛剛繞過晉國公主府所在的長樂坊,正準備前往東內苑的外門——延政門。那裡,有千羽門留守於大明宮中的暗線接應。沈綏是昨日好不容易聯繫上他的,他是宮中的一名內侍,恰好就在東內苑聽差。
一行人趕到延政門附近時,運氣不好,恰好碰上了一隊巡邏的叛軍。這是一個二十人的巡邏小分隊,手執火把大闊步走過,沈綏反應奇快,見到前方街角的火光時就讓所有人就地卧倒,翻身到宮牆根下的水溝中。
這宮牆之下的水溝,寬約不足一丈,主要是雨水的排水渠,由於近些日子雨水較少,地下都乾涸了,淤了一層黑泥,散發著並不好聞的氣味。人藏身下方,由於高度不夠掩蓋身軀,必須弓背哈腰,盡量貼近溝底,才可完全隱藏。一溜五十號人藏在這溝中,每個人幾乎都盡量不讓自己的鞋底著地,以免染上淤泥,行走會留下痕迹。於是不得不用雙臂撐起下半身,這樣一來幾乎就是與淤泥貼臉的狀態。那臭味頓時被放大了數倍,熏得人直翻白眼。
沈綏也沒受過這樣的罪,但是她卻是一聲不敢吭,繃緊神經觀察著溝外透過來的火把光芒。待光芒遠去,她稍等了一會兒,探頭觀察了一下外面的情況,見四下無人,這才下命令繼續行動。
一眾人等脫離了排水溝,迅速閃身出來,檢查鞋底,清理鞋底臟污,顧不上身上髒兮兮,立刻在延政門口集中。躲在門洞陰影中,沈綏模仿夜梟聲,打了個呼哨。不多時,宮門緩緩開了一道小縫,剛好夠一個人側身而過。沈綏立刻閃身進去,進門的同時就舉起了自己黑布包裹的雪刀,以防備門內的偷襲。
不過情況尚算好,門內只有接應他們的那名年輕的內侍。這內侍姓王,行七,是楊弼介紹給沈綏認識的。他與楊弼關係非凡,當年楊弼還在御史台文書庫做事時,就傳他有斷袖之癖,也並非空穴來風,其實就是從楊弼和這位名叫王七之間的關係傳出來的。王七加入千羽門時間雖不長,但通過考察,倒也並無二心。如今更是派上了大用場。
「阿七,宮中如何?」沈綏一面招呼門外的五十人趕緊進來,一面趁著空檔與王七交談。
「今夜機會難得,叛軍幾個帶兵將領都喝醉了,包括壽王和李林甫,眼下剛剛被安頓就寢。高力士和李長雪還沒就寢,正在紫宸殿的東暖閣內,不知在商量什麼事。這是半個時辰前的事,我特意到舉行宴會的紫宸殿外轉了一圈后打聽到的情況。之後我就來延政門等你們了,此二人現在還在不在那裡則不能肯定了。」
「陛下和群臣呢?」
「陛下被單獨囚禁在麟德殿內,我知道還是因為兩日前他們將陛下綁到城頭上去,回來時被我撞破了行蹤。其餘大臣都被囚禁在外朝,幾乎都關在中書省的宰相堂內。我這兩日找著機會去過宰相堂,去給群臣送飯,見到俊撫(楊弼字)就在其中,他倒是沉穩,眼下成了群臣的主心骨,一直在穩定群臣的情緒。幾個主要的大臣知道我們今夜的行動,做好了準備,正等著您呢。」王七飛快地解釋道。
「好,你做得很好,現在,你立刻出宮到通化門去,把我們入宮城的消息告訴那邊的暗鴉堂兄弟。然後跟著他們伺機出城罷。」
「門主,您呢?」王七問。
「我們還有我們必須完成的任務,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王七肅然,看著沈綏的目光升起敬重之情,拱手道:
「門主保重,待一切安定,我們把酒高歌!」
「好!」這內侍,身上有一股瀟洒的江湖氣,這也正是沈綏吸納他加入千羽門的原因。
二人輕聲擊掌,王七便轉身溜出了延政門。
沈綏則開始分佈人手,她從五十人中點出十人,命他們即刻前往中書省救援群臣。
「把人救出來后,直接送到晉國公主府中,務必保證群臣安全,不要讓叛軍發現。」
十人小組為首的組長上前一步,拱手一禮表示得令,便立刻領著其餘九人飛速展開身形,向著中書省趕去。
沈綏帶著剩餘的四十人,穿過東內苑,進入龍首池所在的龍首院,再經由龍首院進入第二道宮牆範圍內的中朝,直奔崇明門而去。
這一路上出奇得順利,沒有受到任何阻擋,也沒有撞見任何隊伍在宮中巡邏。
不過情況在進入崇明門后發生了變化。崇明門之後,就是大明宮的後宮了,一入門中,就聽到整齊的踏步聲和喧囂聲,遠處暗夜內的宮庭上空被火把的光芒照亮,顯然有著大批的軍人聚集在宮中。
沈綏點了十個人,讓他們即刻上屋頂,去摸清楚通往玄武門前路的情況,然後在跑馬樓附近等候。她自己則帶著剩餘的三十人,向西北方向而去,直奔麟德殿。她打算先解救皇帝,免得皇帝一直作為叛軍手中的人質,讓他們打起仗來顯得異常被動。
穿行在夜幕中的大明宮,一切都顯得異常詭秘。如若不是叛軍佔領長安城,沈綏這一生恐怕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如此狂妄地在宮中大步穿梭。四下里一個人也沒有,內侍宮娥消失不見,高聳的宮牆、寂靜無人的夾道,濃稠夜色里的宮闕飛檐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喧囂聲在遠處吵嚷,近處卻連蟲鳴都難以得聞。
冷汗從沈綏的額頭滾下,她忽的心生不祥之感。猛地頓住腳步,抬手握拳,示意隊伍停下立刻戒備。
就在她號令隊伍停下的那一刻,她身後一名暗鴉堂弟兄忽的悶哼一聲倒下,在他倒下之前,沈綏聽到了弓弦震顫的嗡嗡聲和箭矢破空的鋒銳聲。
「集中防禦!」
沈綏立刻下令。當下,包括沈綏在內的三十人全部背靠背圍成一圈,手中已抽出短刀格擋在身前。他們這些好手,在有防備之下,以刀代盾格擋箭矢,還是能做到的。
不過,如果箭矢太過密集,又從四面八方而來,那麼就難辦了,所以這就必須要藉助隊友的力量,將自己防不住的背後交給隊友。
眼下他們身處大內,恰好就在距離麟德殿不遠的明義殿附近,這裡的建築特別密集,他們在下方穿梭,難保不被高處壓制。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其實沈綏如果能走高處早就走了,明義殿之前根本沒有建築可攀爬,她們只能從地面上走,而對方顯然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沈綏命令剛落,密集的箭矢就破空而來,沈綏當下無法再想其他,雪刀悍然出鞘,揮舞成刀花,集中精神防禦箭矢。
「叮鈴噹啷」的金屬擊打聲此起彼伏,不時響起沉悶的痛哼聲。汗水已經打濕了沈綏的後背,她迫切地想要找一個可以躲藏的掩體,但是箭矢的密集程度讓她連撤步都做不到。
這漫長的箭雨不知持續了多久,沈綏恍惚間彷彿覺得有一世那般漫長,等對方耗盡弓箭,沈綏周身已然無比酸麻,神經處在絲毫不敢放鬆的狀態,生怕還有誰會放冷箭。
她身後,還能完好無損的暗鴉堂戰士,還剩下五人;另有十三人身中箭矢,但暫且不致命;最後的十二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綏,我候你多時了。」明義殿頂,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著高階內侍服的身影。此人正是「高力士」尹御月。
沈綏保持防禦狀態不鬆懈,眸光冷冷望著他。
「你這是要去麟德殿罷。你要找的皇帝,並不在那裡。我知道你有人在宮中,我也從來沒打算把這個人找出來除掉。因為我知道,有了這個人引導,你才能中我的埋伏。」
沈綏依舊不答話。
「這一招我用了多少次了,沈綏?屢屢中招,你怎麼不長記性呢?現在好了,可嘗到我唐門諸葛神弩的滋味了?我是不是該贊一句,沈門主好身手,在諸葛神弩的箭雨中,依舊毫髮無損。」
「你把皇帝藏到哪裡去了?」沈綏終於出聲了,她的身軀不著痕迹地扭轉了一下,正對尹御月,剩下的五名尚有一戰之力的戰士立刻防備地站在她身後,替她擋去來自背後的偷襲。
「你問這個問題有什麼意思?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拖延時間對你並沒有好處,你是不是該儘快完成你的任務?」
「你很得意?你是覺得壽王、史思明這些人手下的一萬人,當真可以守住長安城?」
尹域月不置可否。
「你手下的唐門弓/弩手,箭矢用完了吧,否則你為何在這裡與我廢話。」沈綏笑道,「拖延時間的人,難道不是你?」
「沈綏,你太自以為是了,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暫時並不想取你性命。你作為果實,還不成熟。但是你父親就不一樣了,她當真是熟透了,美味多汁。」尹域月笑道。
沈綏雙目漸漸紅了,咬緊牙關,手中雪刀狠狠攥緊。左手卻飛快地一彈,將一個物什彈到了背後一名黑衣人手中。那人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般,手掌在身後張開,一抓,就將那物什抓住。整個過程悄無聲息,哪怕是站在屋頂上的唐門眾,也沒能看清。
「沈綏,我勸你老實聽我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已收編城中剩餘禁軍,眼下有一萬五千人守在玄武門內,門內的防禦,絕不是你們城外那兩萬兵力可以攻破的。你若是願意坐下與我談談,說不定城外的李瑾月還能得點好處,你辛辛苦苦扶持她是為了什麼,不就是要她做皇帝嗎?我可以讓她做皇帝。我還可以放過你和你女兒,你看這筆買賣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一聲冷笑。
「那就沒辦法了,既然你要魚死網破,我也只能採取強硬手段了。」
尹御月剛舉起手準備下令唐門繼續攻擊,沈綏就率先發難了,只見她忽而將雙手放入口中,發出一聲難以耳聞的尖嘯,隨即整個人在平地里狂奔數步,高高躍起,踩著木柱、瓦當,鳥雀一般飛入空中,直衝尹御月而來。
尹御月面色一變,當即向後退去。他身後,五名唐門高手擁了上來,將他擋在身後。其中就包括之前交手過一次的唐十三。
沈綏躍上屋檐,雪刀快如閃電劈出,那唐門五人竟覺鋒銳不可擋,下意識側身閃過。唯獨唐十三接下了沈綏這一招。
後方尹御月見沈綏身後的千羽門五人忽然不見,當下覺得不好,立刻轉身躍下屋檐,往玄武門而去。沈綏跨步去追,卻被唐十三再度攔下,另外四名唐門高手也欺身而上,將她團團圍住。
不過令他們吃驚的是,忽然天空中有什麼東西俯衝而下,將他們五人一下掀翻,其中二人立足不穩,直接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一頭雄壯的白翎黑羽雕出現在了視線範圍之內,一抓就抓到了唐十三的背心,將他後背撕扯得一片血肉模糊。唐十三慘嚎一聲,揮舞手中的刀要去驅趕白頭雕,白頭雕卻根本沒有給他機會,再度飛起,脫離了他的攻擊範圍。
而只是耽誤了這麼一刻,沈綏的刀就欺了上來,當下用刀背一刀砍在他脖頸之上,使他背過氣去。
沈綏拎著他的衣領將她摔到屋檐下,丟給剩下的十三名負傷的千羽門弟兄看管。自己則展開身形,立刻去追尹御月。
此時此刻,唐門的人全部跟著尹御月撤走了。而天空之中,忽而響起了沉悶的雷鳴,仔細聽,那並不是雷鳴,而是數千鳥類拍擊翅膀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