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 第三百零四章(全文完))
神凰八年秋,九月初九,天高氣清,正是登高祭祖,賞桂品菊的好時節。
長安城外人人遍插茱萸,城內,卻也依舊熱鬧。八月十五女帝千秋節剛過沒多久,城內的熱度尚未完全褪去,眼下恰好又迎來一年一度的女科會試與殿試,城內多了好多各地突圍鄉試而來的女舉人,客店都幾乎住滿了。
相比於男子科,女子科的選拔頻率更為稠密,從最低等的縣試開始,到最高等的兩京會試,全部是一年一考,取得頭銜,才可參加下一級別的考試。女科開考從神凰五年開始,以冊封當今皇後殿下為標誌,至如今恰好是第四年。第一批女科進士,是在短短的半年之內,連番參加了縣試、鄉試,最終全部由朝廷派遣車馬接送至長安,參與會試與殿試挑選出來的。可以說,第一批女進士,熬過了最為艱難的一屆考試,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而當中,尤以第一屆女科狀元——姚?最為優異。她在重重考驗中脫穎而出,在最後的殿試內,以一筆絕佳的書法和一篇一氣呵成的精彩策論,吸引了女帝的青睞,拔得頭籌。下放地方任縣令兩年,又政績卓越,被提拔入京,一年之內火速躥升至黃門女侍之職,成為女帝身邊的近臣。今年的女科考試,女帝專門命姚?作為主考官,可謂是聖眷日隆。
這姚?說來也是出身名門,乃是先帝初年著名的宰相姚崇的親孫女,年紀輕輕才華橫溢,高中狀元時,不過雙十年華。她也是個奇人,一般這個年紀的女子都嫁人了,相夫教子,安享家庭生活。偏偏她卻為了參加女科,竟與丈夫和離。好在她與丈夫之間也沒有孩子,這本就是一門指腹為婚的姻親,她一直對此十分怨恨,如今找到機會,當真乾乾脆脆甩掉了這門婚事,一心一意投入了讀書科考之中。
背後很多人戳她脊梁骨,說她不守婦道,實在給姚家抹黑。然而有些人卻覺得她乃是當世奇女子,乃是順應女皇時代降臨而生的文曲星。如今的時代,女子已經可以進入私塾讀書,再也不是必須相夫教子,蝸居深閨中讀一些《女誡》之類書籍的時代了。女子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從事的職業,也可以選擇自己想要出嫁的對象。
世道真的變了,女兒家們覺得屬於她們的時代來臨了。眼看著越來越多的女同胞們開始進入私塾讀書,考取功名,獲得名聲和地位。越來越多的家庭也開始轉變觀念,逐漸送家中的女兒出去讀書。女子私塾如今皆是官辦,由朝廷國庫撥專項款運營,不收取百姓一分錢的學費,反倒讀書還能管中午一頓飯。等到學成畢業,私塾還能安排學員謀生的工作,即便無法考取功名,也能進入當地官府做事,拿朝廷俸祿。如此好事,很多平民百姓家都已然擠破了頭要把自家女兒送入女子私塾。秉持舊觀念的,反倒是一些貴族閥閱世家。
隨著女科連續三年成功舉辦,朝廷中如今也多了不少女官。無論是上朝還是議政,總是有女官出現在身邊,從前的男性官員們總歸是有些不習慣。但女官的出現,也給從前一潭死水的朝政帶來了全新的氣象。女子的思維方式,與男子截然不同。再加上這些女官所讀的教材,所考的試題,乃是李瑾月精心命人編纂,偏重於實際應用,而並非從前那些大儒文官,大道理一套一套,真要實踐起來,卻力不從心。朝堂之上,針對一個問題,女官們往往能帶來全新角度的思考,更為符合女帝的心意,一來二去,朝堂之上男子與女子竟分出兩派來。
這也是最近女帝一直在考慮的問題,她正在想著如何平衡,並融合男女之間的矛盾。
女帝正傷腦筋,卻有一人一路閑來賞秋,自金陵策馬踏花而至。從春明門入長安城時,恰是日暮時分。
這人一身江湖客打扮,大翻領胡服,腰系蹀躞帶,挎著一柄烏黑的大橫刀。頭戴垂紗斗笠,長發披散,只在腦後簡單挽起一半,以玉笄束緊。瞧身材當是個女子,可動作瀟洒凜然,英姿勃發,極為惹人注目。
她似乎對長安城的街道十分熟悉,不多時就拐到了位於醴泉坊的張府處,下馬後來到門前。
門閽瞧見她,不由上來問道:
「這位娘子,您打哪兒來?尋我張府有何事?」
那女子摘下頭上垂紗斗笠,露出一張面帶笑容的年輕面孔,卻將那門閽霎時看傻了。門閽在張府也幹了十多年,從未見過這般美貌的女子拜訪。這種美,他已辭彙貧乏無法去形容,只覺得淡薄如煙,清雅若蓮,笑意盈然,輕易間惹人心湖泛起漣漪。
「大叔,麻煩您通傳一聲,告訴我外公、二外公、大舅舅、大舅娘,就說凰兒來看他們了。」
「凰……莫非……莫非您就是……」門閽徹底震驚了,看到凰兒沖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當即閉嘴,腳步匆匆返身回府稟報。
年輕女子便獨自一人站在張府門口,打量著門楣。日頭偏西,西照綿密地鋪灑在她側顏,二八年華的嬌嫩肌膚,若染了一層金粉般,在夕陽的照射下生出奕奕光彩,美得不可方物。路過張府的路人均不由自主駐足看她,女子反應過來,想起娘親的叮囑,便重又戴上了垂紗斗笠。
恰逢此時,門閽又來了,即刻請她進去,她總算擺脫了那些痴迷的目光。
「凰兒!」正堂前,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正杵著拐杖顫巍巍地迎接她,女子急忙摘了斗笠,噗通一聲跪在老者身前,扶住他道:
「外公,凰兒來看您了,兩年未見您可安好?」
「好,好,讓外公看看。我們家凰兒真是愈發的俊俏了……」張九齡疼愛地撫摸著凰兒的發頂,攙扶她起身。
兩年前,張九齡因年事已高,不堪宰相重任,如今已經從宰相位上退下,只安排集賢院院士的閑職,在家中著書立說,頤養天年。女兒遠嫁金陵,他又身居要職,離不開長安。故而,女兒女婿一家每隔兩三年就要入長安一回,看望看望他。最近一次是兩年前,張九齡剛剛致仕時,女兒女婿一家人趕來參加他的致仕宴,那個時候凰兒十三歲多,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美不可方物。如今凰兒已滿十六了,愈發的顏色絕麗。她這外孫女,繼承了女兒女婿的所有優點,乃是張九齡最疼愛的晚輩。只可惜不能時常見面,祖孫倆卻一直書筆通信,未曾斷絕。
凰兒又與張九章、張拯等家人一一見面,一家人這才入正堂繼續說話。
今次,凰兒乃是來參加即將舉行的第四屆女科,一年前,凰兒輕鬆拿下潤州府鄉試,取得了舉人的資格,同時她還報考了武舉,同樣獲得了武舉人的稱號。女子參加武舉尚無前例,此事潤州府刺史一直呈報到長安大明宮,凰兒乃是得了女帝特批,與男子一起考試,居然還能拔得頭籌,能力可見一斑。
「凰兒,此次會試,可有信心?」張九齡不擔心凰兒的武舉,但他卻對這次的會試有些不放心。
「外公請放心,凰兒一切準備周全,十年磨礪,此次便可見分曉。」這孩子倒是口氣大,但話說出口卻不覺狂妄,只因她確實胸有成竹。
「好!」張九齡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神凰宰相的外孫女,就該有這分氣魄,但他卻話鋒一轉道,「不過,你要小心這次的主考官。」
「您是說,那位黃門女侍姚??」凰兒問道。
「正是,這女娃娃不簡單啊,她時常有出人意料之舉,行為莫測,但總有她的道理。此次她作為主考官,定下的試題或許會出乎意料。」
凰兒彎唇一笑,道:「孫兒十年寒窗並非白費,臨場應變的能力還是有的。」
「你這孩子,哈哈哈……」張九齡點了點她鼻尖,笑得開懷。
一旁張拯妻江氏卻開口道:
「凰兒啊,可有物色好的人家了?」
凰兒頓時啞口,片刻后笑道:「舅娘,孩兒這些年都在努力讀書,並未物色人家。」
「就是,你說你問什麼呢,咱們凰兒將來是要一展抱負才華的,找人家的事兒不急。」張拯按了一下妻子的手背,說道。
「舅舅,若孩兒將來不嫁男子,卻娶了個女子回家,您當如何?」凰兒抿唇笑道,眼角餘光卻一直注意著張九齡的反應。
張拯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近些年,關於女帝和楊皇后之間那驚世駭俗的感情,坊間傳得沸沸揚揚。女帝力排眾議,堅持立楊玉環為後,為此還發了雷霆大怒,將幾個力主反對的大儒全部打下牢獄,至今尚未釋放。並以兇猛的手段控制住了上上下下的輿論,展現出她身為帝王的無上權威。而楊皇后自從被扶上后位,確實展現出了母儀天下的優秀品質,放眼望去,也就太宗時期的長孫皇后可以媲美。久而久之,言論也就淡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
可是……這畢竟不是尋常事啊,老百姓家該嫁女兒的還是得嫁女兒,什麼時候老百姓家也都由著女兒家娶妻,那還有男子什麼事?這繁衍生息,又當如何?張拯雖出身書香門第,可畢竟也是學習孔孟之道成才的男子,對女子娶妻的事,多多少少有些不大理解。如果凰兒要娶妻,他可當真沒了方寸,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就在張拯語塞之時,張九齡卻忽而笑了,一撫長須道:「凰兒愛嫁便嫁,愛娶便娶,外公都支持。」
凰兒雙眸一亮,登時笑得開懷,撲到張九齡身前,叩首道:「多謝外公。」
「起來罷。」
看著外公蒼老的容顏,凰兒心中卻轉著別的念頭。兩年前外公致仕,母親和娘親帶她千里迢迢回到長安赴宴。當日母親酒醉,與娘親在屋內玩耍,一時未注意,忘了這裡不是金陵家宅而是長安張府,竟是讓前來尋母親手談一局的外公瞧見了母親穿著娘親的女裝在床榻畔與娘親親熱。外公當時沒說什麼,只是退了出去。事後母親提心弔膽,多番寫信試探,但都被外公不咸不淡的回信擋了回來。
此番入京,凰兒身負使命,要搞清楚外公到底知不知道母親的女兒身。如今凰兒大概搞清楚了,外公興許是清楚的,而且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覺了,但是一直未曾戳破。對於母親和娘親的結合,他也早就接受了。
「小丫頭,你啊,專心備考,別轉其他的心思,當心馬失前蹄。」張九齡提點道。
凰兒吐了吐舌頭,乖巧道:「是。」
……
春闈男子科,秋闈女子科,今秋女子進士科開考了。
考試分三日舉行。第一日,貼經墨義。第二日,策論時事。第三日,詩賦二篇。前兩日考試均是全天考試,考生自備乾糧入考場,午食要在考場解決。第三日只考上午半日。
前兩日考試,無波無瀾,平淡過去。雖然考生們都在議論今年考題十分古怪刁鑽,凰兒卻心覺答題輕鬆非常,並無多少障礙。這考題倒是莫名契合於她本人對時局的一些看法,考官很神奇地搔到了她的癢處,故而答起題來行雲流水,十分順暢。
第三日考試,乃是詩賦二篇。考生需根據所出主題,按照規定好的格律寫作詩一篇,賦一篇。
今日,主考官黃門女侍姚?親自前來巡考。在兩名副考官的陪同下,她從考場的東頭,緩緩向西巡查。
巡查到中段,她路過一間考房,卻猛地頓住了腳步,因為她察覺自己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竟是一塊十分古怪的軟乎乎的東西。
「這是什麼?」姚?很是奇怪,將那東西撿起來拿在眼前端看。
「啊,那是我的橡皮,不小心掉出去了。」一旁考房中的考生突然開口道。
「你說……這是何物?」姚?扭頭看向那考生,卻倏然愣住了。
好美的女子……
「橡皮,乃是南方海島上傳來的某種植物汁液製作的物什,可以清除碳灰字跡。」那考生淡然解釋道,隨即張開手,看著姚?道。
「姚先生,可否將此物還給我?」
姚?對上她雙目,心口霎時漏了一拍。她暗道自己好奇怪,定了定神,將那「橡皮」放入那考生的手中。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她身前的考卷上,這卷子……她識得。
有一名考生,前兩門的卷子非常出眾,幾乎可以斷定就是頭名。她的卷面很有特色,似乎以某種碳灰作為打底,事先做了卷面規劃,等文章寫完,字跡乾涸后,紙面之上有擦拭的痕迹。一百多名考生中,只有這個人的卷面是這樣的,辨識度極高。
難道……竟是她……
她盯著凰兒看,凰兒自然也在打量這位主考官。黃門女侍的官服還是很好辨認的,況且這位女考官,面容秀美出眾,氣質端方典雅,一雙極美的桃花眼,眉梢眼角儘是風流,可漆黑的眸色深邃冰冷,卻讓人摸不透她的情緒。這形成的反差,使得她身上出現了一種十分奇特的氣質。媚而不妖,清而不淡,負手而立,便若寒山之上的青松,清貴難言。
我若是高中,豈不成了這人的門生?但願這人有幾分真才實學。凰兒心中轉著念頭。
數日後,放榜日。凰兒當真不出意外地高中了,進士科頭名,乃是會元。參加殿試時,走在隊伍最前,最引人矚目。
只是凰兒卻不稀罕,反正皇帝伯母她也不知見過多少回了,沒什麼好稀奇的。
高中那日,姚?竟是獨自一人前來見她。她未著官服,著了一身往日里的素雅襦裙,二十齣頭的年紀還十分年輕,掩去了往日里的官威,倒顯出幾分女兒家的柔態來。
姚?是來叮囑凰兒殿試的一些禮儀要求的,只是凰兒心覺奇怪,這事兒為何要在這樣的場合由她來說?過兩日,自會有宮中的禮儀官來教導她們。
「姚先生,不知您今日蒞臨,究竟所為何事?莫非當真是來叮囑學生入宮禮儀的嗎?」凰兒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該問的她也不會憋在心中。
姚?一時猶豫,不知該不該開口,片刻后嘆息道:「沈善安,我是來委託你一件事。」
「我?」凰兒詫異,她一個考生,主考官要委託她什麼事?
「殿試試卷被盜,你可否協助我調查。」她問。
試卷被盜?凰兒也有些懵了。
「為何是我?」
「我從子壽公那裡聽聞你的父親有雪刀明斷之名,相信你也不差,你可願意幫我?殿試三日後就將舉行,目前此事除了你我之外,只有子壽公和陛下知曉,希望此事能秘密進行,不要聲張。」
凰兒雙眸明亮,緩緩露出了笑容: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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